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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家本没有女儿家出门用的车辇小轿,一干镖师们现场干活, 昨儿就叮叮当当捣腾出来了一架马车来,怕被嫌弃粗糙, 扯了细布印花棉把漆了红漆的车厢包了起来, 瞧着也像模像样。
给柳五准备的都准备好了,临出发了,柳五带着两个侍女走出来, 一看见高头骏马后头那个由矮脚小马拉着的马车, 脚步一顿,不往前走了。
贺兰叶脸依旧涂了白,病恹恹的模样, 她翻身刚上马,就被柳五叫了声:“三郎。”
“嗯?”
贺兰叶看着不远处画着精致妆容的柳五, 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她默默移开了视线。
“你还受着伤,别骑马,去坐马车吧。”
坐马车?贺兰叶立即摇了摇头:“那是给你准备的。”
何况她哪里来的伤,真正受伤的是柳五, 她今天早上还看见柳五换药的时候,伤口还没有愈合呢。
“三郎, ”柳五柳叶眉似蹙非蹙, 一双瞳剪秋水, 端的是楚楚动人, 他面带难色,朱唇微启,“莫要让我担心。”
犹如清泉般灵动的声音听在贺兰叶耳中却异样的折磨。她嘴角一抽,怕柳五还能说出更无所畏惧的话来,耷拉着脸下了马,不着痕迹瞪了柳五一眼,往后头马车走。
柳五得逞,嘴角挂着一抹浅笑,慢悠悠随在贺兰叶的身后一道上了马车,好在自家打的车不省材料,车厢够大,铺着软棉坐垫的内里足以坐三五人。
贺兰叶与柳五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她视线落在半空中,等马车驶出,才问道:“非要我坐马车,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柳五依旧是一副新妇打扮,脸上点了胭脂,白皙的脸颊上多了一份红润,却面无表情毫无喜气:“我一个大男人坐马车,让你一个姑娘家骑马,这事我做不出来。”
贺兰叶咀嚼了一番这话,依稀明白了柳五的别扭之处。
这算什么,男人的自尊心作怪么?
她看着柳五依旧有些冰霜之感的脸,没好意思说,婚礼当天,是她骑马把他接来的,更不好意思说,当初她骑马保护坐马车的柳五也有几天。
贺兰叶沉默了许久,等一路摇摇晃晃抵达了中府,在丞相府后门停了下来之后,她率先跳下马车,给柳五掀着帘子。
柳五现在明显不适应接受贺兰叶的照顾,他满脸别扭,眼神中都透露着一股子尴尬。
贺兰叶扶着柳五下了马车,收起脚凳的时候,她低着声凑在柳五耳边小声快速说了句:“我知道你想什么了,放轻松些,你在我面前,已经可以不需要男人的面子了。”
说完这话,柳家的几个郎君出门来迎接,贺兰叶端着大大的笑脸转身去和这些舅兄舅弟寒暄了,没有去管柳五。
柳家人看不出对贺兰叶有什么不满意的,就算身份有着天地悬殊,柳家人也是客客气气与她寒暄,引她进去。
柳家因柳丞相尚在,并未分家,家中几房具在,这种回门的日子,大家也都聚在一起,等着新婿去见人。
贺兰叶被柳家的郎君们簇拥着,说笑着往里头走时,柳五忽地加快了步伐上来,挤开他兄弟们,丢了一个眼神给贺兰叶,同时扬了扬下巴赶人:“哥哥们若是没有事,该忙去忙,这里不用你们来带路。”
柳家儿郎们与柳五这个几乎养在外头的妹妹似乎不太熟识,闻言都有些尴尬,也有个与他关系亲近些的小郎笑道:“五姐姐要和五姐夫一道走说话,要撵我们去呢!”
柳家儿郎们这才笑着推作一团,对贺兰叶拱了拱手,让开了路。
贺兰叶不好反驳柳五的话,含笑与舅兄舅弟们拱了拱手后,与柳五并着肩往前走了几步,等离人远了些,她才低声问:“你这是作何,太失礼了。”
“我这是在帮你。”没有了外人,柳五的脸色凝重了些,“他们都是男人,围着你到底不好,总要让他们离远些才是。”
贺兰叶这才回味过来柳五忽然的动作,原是为了把她和那些柳家儿郎们分开。
这算是一种好意吧?贺兰叶心中少了些刚刚的困顿,她勾了勾嘴角:“那就谢过了。”
其实她早已经习惯在男人堆中,这种时候她也没有把自己当做一个女子,只顶着万仓镖局局主的身份与人周旋应酬。
忽然被当做女子维护的感觉,虽然有些别扭尴尬,但是柳五的好意她还是很好的接收到了。
新婿第一次带着嫁出去的姑娘回门,柳家的长辈们也都重视,齐聚在正堂,笑吟吟受了贺兰叶的礼,之后就直接摆开了桌子,款待新婿。
偏堂设了三桌,一桌是长辈与贺兰叶柳五,一桌是儿郎,一桌是女眷,所以的一切几乎都是围着贺兰叶展开。
长辈们倒是没有说什么,只和蔼的问了一些常规问题。平辈的就少了许多禁制,柳五的亲哥柳照承第一个端起了酒杯,隔着两个位置朝贺兰叶举了举:“妹夫,新婿上门,没有不喝酒的道理,我做兄长的,先请妹夫一杯酒。”
舅兄敬酒,贺兰叶受宠若惊,她放下筷子站起身来,刚要端起面前的酒杯,就被一直安静坐在身侧的柳五伸手盖住了酒杯,同时柳五对着他亲哥不客气的说道:“三郎身上有伤,喝不得酒。”
贺兰叶这才想起自己还在‘伤重’阶段,也随着柳五的话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拱了拱手:“舅兄敬酒,本不该推辞,只是有伤在身着实喝不得酒,还请准许我以茶代酒。”
“是我忘了,既然喝不得就算了。”柳照承杯子一转,点了点柳五,嘴角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他喝不得,妹妹,你总该喝的吧。”
柳五?
贺兰叶一愣,在柳五去拿酒杯的时候连忙按住了,迎着柳五困顿的表情她微微摇了摇头,而后充满歉意对柳照承说道:“舅兄,……他也喝不得酒。”
早上柳五换药时她瞥见了,长长的一道刀伤,尚未结痂。她是假病重,柳五是真受伤,这个酒,也不能让柳五去喝。
贺兰叶看似温柔却很强硬地按下了柳五的手,硬塞了茶杯在柳五的手中:“在下与五娘以茶代酒,舅兄请——”
柳照承面带错愕,来来回回打量了贺兰叶与柳五几眼,他许是有什么念头,面上写满了古怪,慢吞吞说道:“既然你夫妇二人都喝不得,茶水就茶水吧。”
柳五这种时候算是给贺兰叶面子,并未驳了她,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后,接受了这份好意,与她一起端着茶杯敬了柳照承。
有亲兄长开头,其他的兄长弟弟们都端着酒杯,只是任由他们嘴皮子说烂了,贺兰叶也坚定地拒绝了喝酒,从头到尾都盯着柳五一起用茶水代替。
席间坐在一侧的一个婶母瞧着他们半天,捂着唇对柳夫人笑道:“嫂子真是好福气,五娘嫁的人当真是好,会疼惜人呢。”
一直食不下咽的柳夫人脸上复杂极了,一会儿笑,一会儿叹气的,闻言更是勉强地勾了勾嘴角:“是个好孩子。”
一般新婿陪姑娘回门,没有哪个不被灌酒的,唯独贺兰叶身上顶着重伤的名头,硬是滴酒未沾,虽然如此,她也融入柳家的儿郎们之间与之谈笑风生,游刃有余的姿态没有半点拘谨,很容易让人对她产生好感。
撤了桌,长辈们先离开,柳夫人给柳五递了个眼神,笑着对贺兰叶道:“五娘闺房有样东西忘了拿,我与她去拿了来。”
贺兰叶起身恭恭敬敬对柳夫人行了一礼:“岳母请。”
其实不需要什么借口,不过是孩子嫁出去了做母亲要抓他去问问话罢了,她懂。
柳五跟着柳夫人出去的时候,悄悄给贺兰叶挤了个眼神,然后面无表情就出去了。
什么意思?贺兰叶有些茫然,并没有理解柳五的这个眼神是想要做什么。
“来来来,妹夫,你跑江湖的人,肚子里的东西多,快给我家这些不知事的弟弟们讲讲外头的事情。”
柳照承是亲舅兄,长辈一走,就属他与贺兰叶关系最近,走过来手一搭她肩,把人往旁边带。
贺兰叶不着痕迹甩开了柳照承的手,带着笑过去,随意拈出一二趣事,只哄得柳家一众儿郎女眷们连声惊呼,不多时这些人看着她的目光中都充满了崇拜。
贺兰叶不过坐在那儿喝完了一杯茶,讲了几个趣事,就见柳五面色中带着一丝僵硬走了进来。
他一来,与他不太相熟的姊妹兄弟都起身,让开了位置,露出了被围在中间含笑讲故事的贺兰叶。
“收拾收拾,该回了。”柳五看起来有些疲累,丢下一句话后,又对柳照承说道,“大哥,家里头你多操操心,别的事情,就别瞎操心了。”
“哎你怎么说话呢!”柳照承眼睛一瞪,刚要说些什么,忽然意识到周围都是人,嘴角一抽,白了柳五一眼,许是生气了,袖子一甩就走了。
贺兰叶简直服了柳五在自己家中这个得罪人的脾气,她起身后对着这些都还可爱的儿郎女眷们拱了拱手,笑着辞别,再三留步,眼看着柳五差点绷不住要自己一个人走了,才无奈叹口气,赶紧追了上去,
柳五步伐迈的大,顺着没有人的回廊走出了一股气势汹汹的姿态,看得贺兰叶颇为头疼。
贺兰叶大步跟了上去:“岳母和你说什么了,你这么气。”
提起这个,柳五的脸上染上了一丝恼火:“我娘以为我是断袖,看上你了才非要嫁过去的!”
贺兰叶脚步一顿,若有所思看着眼前的柳五。
见她不走了,柳五也停了下来,嗤笑道:“你说这是不是可笑,难道我是断袖么!”
贺兰叶犹豫了下,小心翼翼打量了柳五一眼,然后用颇为纠结的语气说道:“……难道你不是么?”
贺兰叶不过十七,年轻俊俏,一身时兴的灰色绉纱直裾,腰系缂丝腰带,簪着灰白铜簪,额前留着刘海,微微遮盖着眉峰,眉下一双圆溜溜的杏仁眼,嘴角不挑而上弯,却是天生笑唇。
他相貌生得好,又是头一次到着临阳的花船画舫上来,花娘爱俏,捧着心服侍着他,媚眼如丝,含情脉脉给他抛着媚眼。
他手中端着晶莹剔透的酒杯,抿着醇香美酒,饮的惬意,忽听见席间有人叫他。
“松临,愚兄记得你近来似乎无事,不知道接不接镖?愚兄这里有一桩好买卖。”
叫他的人是户部周主事家的郎君,自打与贺兰叶相识之后,一见如故,常常利用他父亲职位的便利,想法儿给贺兰叶撺掇一二差事来。
贺兰叶抬手一口饮尽了杯中美酒,懒散散开了口:“小弟先谢过周兄,不知道是什么差事?”
他开了口说话,声音与他的相貌有着两份违和的低沉,沙沙的,有种意外撩人的韵味。
“说来松临大概知道,柳丞相家有一个常年养在外家的孙女儿,行五。这柳五姑娘派人递了话来,打算寻一个靠谱的镖局接了保人的镖,护送她回临阳。我这思来想去,此等好事,一该给了我兄弟你;二来呢,这漠北万仓镖局的名声是享誉天下,如今到了临阳,好的差事总越不过你去的。”
贺兰叶起初一听能有镖接,刚打起兴趣,一听见了保护一个姑娘,寻思着刚了巧,由他出马贴身护着一个女子,比之其他活计倒来得方便些,遂颔首听着下文。
周公子也是被找到的中间人,他随身都带着柳家送来的商单,递给贺兰叶后,他摇头感慨:“柳家出手也是大方,五十两银子,就保护百来里路,松临啊松临,你有的赚了。”
“那可不该大方些,好歹是人家芳名在外的柳五柳姑娘,赫赫有名的大美人啊!哈哈哈哈……”对面一个衣襟大开,脸上蹭着花娘脂粉的青年男子朝着贺兰叶挤了挤眼,眉宇皆是暧昧。
贺兰叶本就打算收单了,听到这话,他手一转,把商单往旁边一放,懒散散朝着那周公子挑眉:“如今尚未亮镖,哪里能接镖行走?更别说护送这柳丞相的孙女儿了。”
百来里地,又是护送个姑娘,来回准要三五天,这会子镖局里头事情还多,离了他也不行。
他推辞的漫不经心,直接扯出了最万用的借口,这一听就让人知道他对这事有多敷衍。
“松临,那可是柳丞相家的孙女!你保她一单,指不定就搭上了丞相府的大门,还愁亮镖这等小事么?”那周公子劝道。
“我也如此觉着,松临何苦推脱了去!”席间其他几个青年也帮着腔,口吻大多艳羡。
贺兰叶心中微微一动,对于能够搭上柳丞相家这种言辞,的确让他有份心动,只是这柳五姑娘芳名在外,岂不是……
他正思忖着,画舫忽然被一股强有力的力量猛地撞击了下,一阵晃荡。
宴间的花娘们顿时被这变故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趴在地上。
贺兰叶比较稳,他单手扶着船板,并未被这晃动惊到。晃动一停止,他立刻抬头看去,守候在外头的各家随从们正踩着漂浮的步子跑进来,其中有个脚步稳健丝毫不受影响的黑衣男人大步朝他而来,单膝点地,低声在他耳边快速耳语道:“有艘大船故意撞了上来。”
席间已经是一片狼藉,这里头的几个公子哥儿都是官宦子弟,哪里遭受过这些,顿时嚷嚷了起来,一肚子怒火。
贺兰叶撩了撩眼皮,把这一幕尽收眼底,目不斜视对着他手下人低声吩咐着:“去打探打探对方什么人,如果……”
他正说着,外头一阵零乱的脚步声,两根红漆木柱垂下的幔纱被狠狠打开,从外头走进来一个白面无须眼神阴鸷的中年男人。
那中年男人身后还跟着几个随从,人一进来,就拿眼睛去四处瞟,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贺兰叶。
贺兰叶暗地啧了一声,面上不显,只攥着酒杯的手微微收紧了些。
这人一来,中阁里的那几个公子哥儿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收了嚷嚷的声儿,周公子朝着那人拱了拱手:“朱内监,您怎么来了?”
这人赫然是宫中端妃身边得用的内监,一般行事几乎都是代表着端妃的意思。直到去岁隆冬,贺兰叶入了临阳,这朱内监就几次代表着奇华公主出来行事。
那中年男子皮笑肉不笑对着贺兰叶拱了拱手,阴阳怪气道:“这不是奉了公主的口谕,来看着点未来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