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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送先生出宫。”
“不敢当,殿下请回。”白胡子穿朝服朝靴的老头嘴里说的是殿下请回, 姿态却像是‘殿下请自重’。
朱见深放学了, 老师出宫回家,他头上戴着束发嵌珠紫金冠, 穿着白绫子兰草纹箭袖,外罩大红团花麒麟绣球长褂, 下面是粉红色裤子, 粉底小朝靴,脖子上戴着护身符, 腰垂玉佩、荷包。
慢吞吞的走出书房, 累的很,脑子都要炸了。这位老师正经是个大儒,说起话来引经据典, 能从第一句话出自哪里说到有哪位历史名人引用过这句话,说在什么地方, 为什么说,那个地方接下来又除了什么事, 导致了什么结果,影响了后世如何如何。
他站在台阶上,慢吞吞的往下走了两步, 依然站在台阶上目送先生离开,非常的礼贤下士。
在当今皇帝朱祁镇还是太子的时候, 每次都跑得很快, 先生还没走出屋子, 他就跑的无影无踪了。
台阶的阶梯也是有讲究的,只有天坛、乾清宫等皇帝居住的宫殿是九阶,承乾宫作为东宫,和慈宁宫、坤宁宫一样是七阶,其他宫殿都是五阶,宫外有官职爵位的王侯能在正堂用七阶台阶,余下大多是五阶,小富乡绅用三阶台阶,至于平民百姓,有个门槛就算有钱人了。
万贞儿扒着门缝看了一会,见老先生走远了,连忙从屋子里迎出来:“见深,你总算休息了。”
朱见深直接像昏迷一样栽到她怀里,什么叫周礼那个叫仪表全然不顾:“万姐姐~先生说的兴起,拉着我多说了半个时辰,快吃饭吧,我要饿晕了。”
万贞儿两膀一晃有百斤的力气,把他抱回去。一个九岁的男孩子又有些胖,足有七十斤。在每天坚持练武的前提下,她能抱着朱见深从门口走进屋,走十几步,把他轻轻的放在地上:“抱不动啦!”
朱见深肚子很饿,旁边就是一桌美食,他却不想吃,只是抱着她,也被万贞儿抱着。
这怀抱温暖又安全,宽厚的肩膀,有力的手臂,单薄春衫中透出衣裳的炙热体温。
那双强壮有力的大手握住他的手,万贞儿沉声道:“见深,今晚上早点睡,别熬了。”
朱见深软趴趴的像一根在夏天晒了一周的小黄瓜,全靠支点支撑着自己不会摔倒:“先生们都布置了功课,要做完才能睡。”
桌上每一盘每一碗菜都盖着厚实的瓷盖子,以此保温,宫女们连忙把这些盖子掀开,把盖子上滴落的水珠擦干净。又把坐在小炉子上的鸡汤端下来,盛了一碗,开始吹着。
万贞儿心疼的把他扶到餐桌前坐好:“要不然,我帮你做一些功课,行不行?练字得自己练,但是有一些看书的、查资料、引经据典的评判,我可以帮你总结。”
朱见深懒洋洋的张开嘴,万贞儿接过侍女捧来的一碗鸡汤,一勺勺的喂给他。
一碗热乎乎香喷喷的鸡汤下肚,小朱宝宝总算有了点精神,夹了海参咬了一口:“不好吃。”
又吃珍珠肉丸,裹着糯米蒸出来的肉丸子稍微有些凉了,不够热气腾腾,但还是很美味。还有三杯鸡、清炒冬瓜、萝卜羊肉汤,就着一碗米饭,欢快的吃了起来。
最后拿着一个奶饽饽,就着蒜毫炒肉和醋溜白菜,一边吃一边思考:“万姐姐,你帮我做功课,嗯,帮我翻书,会不会太辛苦?”
先生都说女人比较傻,而且比较柔弱……看不出柔弱。
我也不觉得你傻,不过除你之外,宫中大部分女人都很傻。
万贞儿也一起吃饭,她还是蛮喜欢海参的,口感吃起来有点怪,毕竟比牛羊肉珍贵一些。笑道:“我夜里帮你翻书,白天你上课去,我可以补觉啊。”
“好!就这么定了!”
万贞儿又说:“刚送来几块麟凤成祥、莲年有鱼、柿柿如意的玉佩,让你留着戴。”
朱见深漠不关心的啃着奶饽饽:“你拿着玩。”
他穿什么带什么,吃什么用什么,都由万贞儿一手安排。现在身上穿的衣裳,除了这条粉色裤子之外,都是万姐姐搭配的。白色箭袖长袍外搭一件大红的长比甲,很可爱的,翻过来搭配也好看,穿大红袍子,外罩一件雪白色的比甲,一样很俊俏。
万贞儿又道:“有两匹香花三元(兰花、茉莉、桂花)的绸缎,我看你穿不合适,周贵妃又来咱们这儿打秋风,拿了一匹给她。”
朱见深烦躁的用筷子怼碗底:“听说父皇不喜欢她,她怎么还不知收敛。”将来我若当了皇帝,她当了皇后,不知道要如何的贪得无厌,无理取闹。
万贞儿干笑两声,也不好接话,毕竟人家才是亲母子,心中再怎样的芥蒂,也有那么一层关系:“不提她了,一匹绸缎,几朵宫花,一点金瓜子不算什么。殿下,我师父说,一会等左右无人了,她有事跟你说。”
朱见深点点头,放下筷子:“我吃饱了。”
宫女又用乌木托盘,捧着一只歌窑影青海棠碗:“殿下,瑞香汤煮好了。”
万贞儿又接过来吹了吹,喝了一小口:“这药还真好喝。”
“给万姐姐盛一碗。”朱见深又接过去,一饮而尽,评价道:“嗝儿~好饱!”
宫女又捧过来一只旧杯子——宣德五彩凤凰杯,杯子里是热茶,朱见深输了口,将水吐在正统青花盂中。懒洋洋的坐在椅子上,幽幽的叹了口气。也有人伺候着万贞儿漱了口。
又有人捧着铜盆,万贞儿用热水和澡豆给朱见深洗了手,用热毛巾擦了脸,他这才慢悠悠的说:“你们都退下。”
众人退下了。
朱见深急切的问:“师父说了什么?她可知道与大人的下落?”
万贞儿无奈道:“她急匆匆的说了一句话又走了,我没来得及说话。”
“她现在怎么不来呢?”朱见深左右张望了一番,起身道:“我去给于大人上炷香。”
承乾宫有自己的小佛堂,里面供奉着一轴宋朝的西方三圣行云图,何朝宗制的观音,元白瓷的罗汉。何朝宗的观音朴素典雅、衣纹流畅、表情传神、形象逼真,而元白瓷的罗汉刀法粗犷有力,很狂野。
还有西藏进贡的金佛像,皇帝赏赐的玉质文昌帝君,也都摆在这里。
于谦已经赶到承乾宫,文四和门神打招呼闲聊:“辛苦辛苦辛苦。”
“见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门神问:“老元良行路匆匆,俺不曾问你贵姓高名。”
文四一怔,这会说黑话的怎么会成门神,转念一想,大概是个惩强扶弱暗合天意的侠客吧。“免贵姓义多一横,夫家姓朝少一月。”
“贵包口?”做什么的?
“不起包口,朝阳生。”生意人。
“从何处过账而来?”
“土上有棚。”是个庄。
于谦:我,对门神这个职务有点担忧。
这是黑话吧?刑部尚书给我讲过。
你们江湖人的势力到底有多大?真是侠以武犯禁。
文四正拿黑话跟他盘道,要问他的底细:“廷益,你先进去。”
于谦点了点头,拱手而过,进去循着气息找到太子殿下。
朱见深正撅着屁股在供桌下面抠东西,正在于谦皱眉头的功夫,他抠出一张纸来。这是一张硬纸,显然是悄悄插在木头的缝隙中,隐藏起来。
纸上写着一行字‘故太子少保于谦之位’。
因为只是一张纸,立不住,朱见深亲手把这简易牌位靠在观音身上,从旁边的香桶里拿出三支香,在长明灯上点燃了,小胖手扇了两下,扇灭了了香头的火焰,他虔诚的拈香祷告:“于大人,你在天有灵,保佑太后娘娘长命百岁,保佑我父皇不要再犯蠢,保佑周娘娘老实待着,保佑我和万姐姐身体健康,保佑我能答上先生的问题。”
于谦头一次见到有人给自己上香,心情有点复杂,一想到上香之人是太子,他的心情就更为复杂了。不知道文仙姑带自己来此作甚,也不知应不应该现身。
[难道是让我看看太子对我的态度,让我安心修行?]
[或是让我暗中辅佐太子?]
[亦或是让我见一见香火之气如何形成?]
朱见深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先生留的功课太难了!法家和管子谁更好,我真的不知道啊。于大人,您显灵帮我把功课做了吧。”
于谦:我忍!(╯﹏╰)b
万贞儿道:“我觉得管仲更好,他会赚钱会花钱,法家太严格了。现在要是法家管着后宫,我决不能跟你一桌吃饭,也不能穿戴成这样。”
朱见深瞥了她一眼,道:“按照礼法,你也不能穿戴成这样。唉,早就礼崩乐坏了。”
万贞儿:“是嘛。”
朱见深抱住她,哼哼唧唧的在她肩头蹭脸:“先生总是嘀咕礼崩乐坏,世风日下,唉,好烦啊。万姐姐~他们就不能赶紧把正经课程讲完么,我还有下一堂课,下下一堂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