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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来无事,他又想跟身旁的僧侣搭话,“祝鸿这东西不算人,说的话跟放…咳,那啥一样,你别往心里去。”
千梵拨弄着手里的佛珠,“贫僧知道,只是替莹诺姑娘可惜。”
“介意和我说说她吗。”图柏把树叶扔了,拍了拍衣袖的碎叶子,和他并肩而行,远远望着伫立在晴空下的灰色城墙。
千梵手指停了,目光里有种辽远的静色,“她伤的很重,连汤药都咽不下去,但只要药放到她唇边,她就和着血沫全部喝下。”
刚见她时,佛寺里的小和尚被吓哭了好几个,她几乎不成人形,浑身布满了惨不忍睹的焦黑色血疤,身上的皮肤好像碰一下都能剥落下来露出惨白的骨肉。
千梵察觉她一息尚存,就将人带回去用空心草杆渡药。她活着比死了还痛苦,怕是任何人都忍受不了这种折磨,甚至有寺里的香客劝他们就这样算了吧,给她解脱吧,可她却固执用微弱的呼吸挣扎着,要活下去。
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莹诺,是她在吞了七天的血沫和药汁后终于能含糊说话时告诉千梵的。她声音早已经被坏透了,哑不成声趴在千梵手上,用血肉模糊的声音对千梵说,她苟且了这几日,是为了告诉他们,恶鬼还在人间。
千梵,“我答应她,会找到那个人,会不让他再伤害其他人,她这才终于不再撑下去了,在我怀里闭上了眼。”
他清俊的眉间凝起,微微侧头看着图柏,“她为了这几句话承受了常人所不能及的痛楚,纵然身心俱毁,却只字未提自己的锥心泣血的仇恨,如此之人,上天待她过于残酷了。”
他说着仿佛也感受到了莹诺的疼痛,眉间拢着深深地沟壑,图柏想起昏暗茅草屋里与人皮相伴而活的芸娘,缩在袖口的手倏的收紧了,一股怒火涌上胸口。
图柏强忍着自己现在就冲回去剁了祝鸿的冲动,兀自平静了半晌,终于缓缓叹了声,“好姑娘。”
千梵双手合十,念了句佛语。
二人回去时,从王城来的钦差也携皇帝旨意来到了洛安城。
两道皇旨,一令洛安城知府杜云全权负责丰阳山山匪及祝鸿小侯爷的案子,要其秉公执法不得徇私情,二令洛安城五县十镇大小官员配合王城匠师修建锦明佛寺,怀慈悲之心,奉佛于上,祈风调雨顺,百姓康乐。
钦差走后,杜云端着两道圣旨激动的双腿打颤。
图柏道,“你们猜他高兴什么。”
他转身朝千梵嘘了下,对孙晓一扬下巴。
孙晓道,“自然是能亲手铲除恶人,还百姓和芸娘公道。”
师爷冷淡哼了一声,蹲在院子里的菜圃边上捉害虫,哼声里甚是不屑。
图柏走到杜云身旁,一把勾住他脖子,“大人,钦差都走了,想笑就笑吧。”
杜云眼睛倏地瞪大,眼里奇彩迸发,明亮刺眼,他声音都哑了,端着皇旨不可置信道,“老图,有钱了,我们有钱了,你知道皇上为了建锦明寺给拨了多少钱吗,哈——”
孙晓撅起嘴,扯扯杜云的袖子,觉得自己的小脸和图哥的俊脸都让他给丢光了,扶着杜云的胳膊将他往屋里带,小声说着,“大人,禅师还在呢,您注意下…”
要贪也别贪的这么明显啊。
真穷酸,图柏看着杜云的颤巍巍没出息的背影,笑的腰都直不起来了,边笑边给千梵解释,“哈哈,你别生气,他不敢贪,就他那胆子,比兔胆还小。”
兔胆的人怎么会冒死状告皇亲国戚,千梵几日下来就摸清了杜云图柏等人的脾性,听他们对台拆台嬉笑怒骂,却心怀善意,活的自在坦然,他笑着摇摇头,见图柏乐的眉飞色舞,也跟着将笑意染上了眉梢。
两天后,丰阳山山匪一案终于开堂了。在此之前,连着两夜,衙门里刀光剑影,将一群人搅的鸡飞狗跳,没一个能睡的了好觉。祝老侯爷被皇帝勒令软禁在王城,但他怎会放任自己的独根命丧于此,接二连三派出杀手企图劫狱。
衙门众人早有对策,在开庭之前将地牢围的密不透风,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图柏搬个凳子放在牢门前,大刀阔斧往那儿一坐,脚边放着筐洗干净的胡萝卜,大有胆敢将人救走,就从他图爷爷的身上踏过去的意思。
衙门里风声鹤唳,无人入眠,千梵握着佛珠,看着趁夜色杀来的黑衣人。
“别过来。”图柏用刀柄敲在一人面门上,用后背挡下他喷出来的血水,快步跑过去,一手拎着椅子,一手拽着千梵将他拉到了墙角下,把人按到了椅子上坐着。
“在这里等,别让血喷你身上了。”
“贫僧可助你。”
图柏抹掉脸颊边上的血污,黑色的眼眸像含了星子般耀眼,他单膝蹲下整了整千梵的袍子,“神佛不杀生,你在这儿等就行,万一你受伤了,我会——”
他顿了下,“反正就等着啊。”
说完起身,握着刀柄冲进了厮杀中。
他离开的刹那,一头乌黑的青丝抚过千梵的脸颊,柔软的像羽毛,挠在他脸上,让他下意识恍惚了下。
夜风呼啸穿过树林,银色的月辉下刀影重重,洛安城衙门从捕快到大人没一个是窝囊废,硬生生抗过了两日,没让祝家的杀手踏入地牢一步。
丰阳山山匪案开堂的当天,图柏带人连夜将地牢门前的鲜血洗刷干净,省的天亮让百姓看见秽气。
公鸡报晓,天蒙蒙亮了。
千梵晨课结束,刚一睁眼,就看见那人挥舞着扫把冲过来,把自己带血的袍子丢到地上,急匆匆换上件干净的,说,“我让小孙给你送饭,我还有事,先走了。”
“图施主。”千梵快走两步,“施主要做什么,不如贫僧代劳。”
两夜没睡,这人怎么还这般生龙活虎。
图柏眼底有些青黑,但精神好得很,“没事没事,禅师先去用膳,不必在此等图柏了。”说完朝他大力挥挥手,跑进清晨还未散去的淡淡薄雾中了。
千梵凝眉看他离去。
丰阳山山匪是大案,时辰刚到,衙门前就围聚了不少老百姓议论纷纷,杜大人官袍加身,威严端正,心里生怕看热闹的人太多把衙门的门槛踩坏,还要他掏钱来修,让捕快去劝了一回又一回,直到山匪被五花大绑带到庭上,他便立刻挺直腰背,一双洞察分明的眼里含着不怒而威的精明。
“来来来,让让。”人群后面传来图柏的声音。
千梵扭头去看,就见喧闹的人群自动分成两端,露出一条容纳人通过的小路,他猜不透去了哪里的那个人正牵着一头花驴子踏入了衙门。
花驴子上坐了个消瘦憔悴的女人,手里还小心翼翼抱了个不足百天大的婴孩。
千梵知道,这个女人就是被祝鸿害死丈夫遭受凌|辱的芸娘。
“来,给妇女儿童让个道。”千梵目光穿过人群,看见图柏正扬着手里牵驴子的小皮鞭,朝他示意一下,点点头,带着芸娘在杜云传令带证人时走了进去。
惊堂木一响,所有嘈杂喧闹顿时鸦雀无声。
杜云威严道,“带证人上堂。”
堂外,图柏给芸娘怀里的婴儿拢了拢小棉被,“去吧,别怕,大人不会为难你。”
芸娘抬眼看他,襁褓中的婴儿哼了下,她轻轻拍了拍,低声说,“大人,您喜欢这个孩子吗?”
图柏用指腹碰了婴儿光滑的小脸,“喜欢,橙儿也会很高兴自己有个弟弟的。”
芸娘手指忽的攥紧了襁褓。
橙儿是她与相公唯一孩子,却被祝鸿一同杀害,剖皮剜肉,命丧丰阳山上。
而这个孩子却是她受祝鸿凌|辱,生下的孽子。
芸娘眼里含着泪水。
图柏道,“去吧,王兄和橙儿不会怪你的,你要为他们伸冤已经做得够多了。”
衙门里的捕快齐齐发出威严的‘威武’声,芸娘擦去眼角的泪痕,将自己头发捋到耳后,对图柏行了一礼,将婴孩紧紧抱在怀里,挺直肩背,提裙踏入公堂。
丰阳山的山匪一见芸娘,皆露出凶悍愤怒的表情,本以为老百姓受他等威吓没人敢出来作证,却不料站出来的是上次那个小娘子。
祝鸿被五花大绑最严实,趴在地上像一条虫,尖酸挂着嘲讽的笑,“你以为你能审问本侯爷吗,告诉你,迟早本侯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贱女人,没剥了你真是可惜。”
他边说边蠕动,刚试图站起来,膝盖一软又撅着屁股趴了回去。
上公堂前,为了防止山匪发生暴动,图柏专门交代守牢人将他们饿了两三天,如今看来,颇有成效,一群狗东西除了瞪眼骂人,没一点力气。
杜云拍下惊堂木,公堂上顿时静了下来,他肃声道,“堂下所跪何人,所谓何事,所告何人…”
半城老百姓都赶来围聚在衙门前关注此案的审判结果,图柏招呼孙晓让他带几个人在外围看好百姓,防止踩踏发生,自己负手从公堂后门悄悄出去了。
千梵本在内堂旁听,无意一瞥,看到他,略一思忖也跟了上去。
后门外的小街上往常会有三三两两的晒太阳的老人和满街嬉闹的孩童,此时人都被吸引到了衙门前去,这里就显得格外清净。
“不去等结果吗。”
听见声音,图柏转头,嘴里啃着半拉胡萝卜,“没什么好等的,老杜不会让百姓失望的。”他眯眼看着站在柳树下裟衣婆娑的僧侣,稍微解释了下,“看不惯那群人敢做不敢承认的嘴脸。”
先前他还在公堂听着,后来发生过两三次殴打罪犯,杜大人怕别人觉得他们是屈打成招影响不好,就让图柏在堂外候着了。
图柏蹲在路边的沿子上,啃着胡萝卜,看千梵斜长的影子印在他身上,图柏暗自得意,跟摸到了人家小手一样心里美,卷着唇角嘟囔,“我这小暴脾气的。”
千梵低眉顺眼望着图柏的发顶,觉得这人十分有趣。
“你说祝老侯爷会善罢甘休吗?”图柏啃了一半胡萝卜,路边青草地里钻出来个巴掌大的小白兔,站起来后肢,竖着长耳朵嗅到了他手里的蔬果香味。
千梵,“不会。”
图柏道,“我觉得也是”,朝小白兔招招手。
千梵刚想说‘兔子胆小,怕是招不来。’还未出口,只见那只小兔子粉白的长耳朵抖了抖,蹦蹦跳跳跑了过去,叼住图柏手里胡萝卜,抖了下毛茸茸圆尾,摆了摆小屁股,又跑回刚刚钻出来的地方了。
见图柏望着那边,千梵问,“喜欢?”
图柏回神,皱着鼻子摇摇头,“不喜欢。”他顿了顿,脸上挂上大大的笑容,拍拍手站起来,“特不喜欢。”
千梵疑惑,明明口是心非的模样,“嗯?”
图柏似感似叹道,“因为太可爱了”
身后,刚跑过来的孙晓听见这句话,脚底一滞,差点摔了个大马趴,看图柏满脸复杂。
“怎了?”图柏回头。
孙晓忙摇头,道,“案子结束了,祝鸿承认了。”
图柏惊讶,“这么快?”
孙晓,“嗯。”他清清嗓子,有模有样学着祝鸿不可一世的神情,“他就这么说的‘人是我杀的,她也是我上的,不就是个贱民,杀了又怎么样,本侯爷就算是承认了,你以为你一个地方官就能定本侯的罪吗’。”
图柏失笑,“得,等上了法场,咱给小侯爷一个掉脑袋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