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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对自己的未来真的一无所知吗?
——某人日记
孙莹莹讲了许多她离开咖啡店后的事。她搬离宿舍, 直接住进丁国聪在灵芝山下的别墅。公司里的人, 也都知道她是老板的小女朋友, 颇给她面子。
虽然月薪有一万二,丁国聪待她也不小气, 她也没剩什么钱。因为穷得太久,有太多行头要置办。不然呢,公司老板的女朋友, 背不起名牌包,或者成天背一个包,还不得让人在背后寒碜死。
她买了三个包,花了十几万, 再买了两套首饰一个表, 又是二十万去掉了,也不好意思再要好车,便让丁国聪买了奔驰的入门级轿车,还不到三十万。
然后她妈的病不能拖了, 汇十万回去, 送去县里的院里住着;她爸则在医院外头租个小单间照应着。
还有, 她弟弟妹妹这学期的学费加起来一万多块, 她也给交了, 再给两人买了最新款的手机和笔记本电脑。
最后买点上档次的衣服鞋帽,再来点以往用不起的护肤美容品。
“还真别说, ”孙莹莹摸着她那张越发玲珑小巧的脸, “不知道我出身的人哪, 真会以为我是个名副其实的白富美。我亲自试过,就一个下午在星巴克里泡着,什么也不干就玩手机。包放在台面上,车钥匙也摆着。两个多小时,四拨男人来搭讪。”
“妈的,凭什么只说女人嫌贫爱富,男人不也一样一样的。”最后,她轻悠悠地叹口气,“怕是花了我家老丁一百万了。”
凌彦齐一直边听边吃。她们本没邀他,是他自己要来的。女生的谈话,男人还是不加入为好,也没什么共同语言。可听到这一百万,还是瞧了孙莹莹一眼。
她今日穿无袖的蕾丝白裙,瘦了白了,穿着自然好看。只不过,这好看是千篇一律的好看,还不如以前的花红艳丽,让人印象深刻。
那样打扮是粗俗了点,但一个人能够内外气质统一,是更难得的美。再说打扮得这么清丽典雅,开口闭口仍是和男人睡觉,让男人花钱,这违和感也太强烈了。
孙莹莹见他看她,支颐笑问:“怎么,被我们女生的现实劲吓怕了?”
“还好。”凌彦齐把刚上来的碳烤大虾左右递给二人。别看这两人都瘦,吃起夜宵来,不输男生,“四个月才一百万,一个月二十五万,一天不到一万。”
席间孙莹莹已经说了,老丁年纪不小,还想着今年就把婚事给办了。她美貌又精明,常年周旋于男人之间,老丁想要做成这桩生意,是要付出多多的诚意才行。
至于感情,不过是赠品罢了。
“就是,现在找女朋友哪有不花钱的,我还没让老丁买房呢。”孙莹莹转过脸去,朝司芃扬下巴:“找她这样的,就不用花什么钱。”
司芃不喜欢她费尽心思把自己推销给凌彦齐。倒贴有什么好,最好也不过今天下午尹芯的下场。她把虾头扔在骨碟里:“你说你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整只虾肉放进嘴里,味道不错,对得起三十五元一只的价钱。司芃曾来这家“深井”日料店的后厨逛过,亲眼看见主厨做这道菜时,只在虾身上抹了粗盐。没想吃起来盐味刚好,一点都没掩盖它本身的鲜甜味。
也是,好多年都没吃过好东西了。
孙莹莹拿筷子指着她,却和凌彦齐说:“你知道她刚才和我说什么吗?她说她想要盘下咖啡店。”
哦,凌彦齐想,原来她卖简餐,真有这个打算。
“想盘下这家店,那可不是小数目。我问她有钱没,要不要我找老丁借点。她怎么说,她说她有存一些,但是还没找龙哥商量,不知道他会开什么样的价。存一些?”
孙莹莹故作夸张地比划了一个十字:“她存了十来万。天啊,吓死我了。我平时看她抠抠缩缩的,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也想她是把工资存起来,可是我们店里工资也不高,四年存十来万,妈呀,这里是S市呢,租房不要钱啊,吃饭不要钱啊,买衣服不要钱啊。我身边的小姐妹中,挣得再少,也没有一个月花不到两千块的人。说出来都是笑话,前年秋天永宁街东出口就有了地铁站,对吧。到今天她一次,一次地铁都没坐过。我就想不通,她才二十三岁,又不是七老八十的。哪有这样的女孩子,守个破咖啡店里一守守三四年,灵芝区都没跨出过半步。”
孙莹莹一口气说了许多,又转头面向司芃:“你脑袋里想的都是什么,你还想把店盘下来,这店一年亏多少钱你不知道,好,就算不亏钱了,你还想守一辈子?你就不想出去看看?你晓不晓得外面都变化成什么样了?”
妈的,她心里暗骂一声,书念得太少,愣是想不到用什么语言来形容这四个月里她跟着老丁所见识的璀璨盛世,憋了好一会才说,“太他妈吸引人了。就是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得到,不,能买到什么我们都想象不到,你懂不懂?”
孙莹莹口沫横飞时,凌彦齐一直盯着司芃看。她盘腿坐他右侧的榻榻米上,对孙莹莹这番繁华归来的长篇大论没有任何反应。
其实孙莹莹说得也很实在。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条件不错,手上有烘焙烹饪的功夫,还没有家庭的负累,大步朝前走,对未来有无穷的期待和信心,更符合这个激进涌流的社会。
可司芃不为所动,似乎亏钱也好,守一辈子也好,她已定下她的未来之路。
他突然就想明白了,为何他会一眼留意到她。
定安村里,像孙莹莹这样靠副好皮囊就想攀上枝头改变命运的虚荣女性,没有一百也有五十;或者像那些十来岁就辍学,不是无所事事地混吃等死,就是在街头巷尾和阿飞聚众抽烟、惹是生非的太妹,也有好几打。
凌彦齐无意冒犯这些人,不公平的出身造就更不公平的生存之路,轮不到他这种不知人间疾苦的人来妄自评论。他只是想,越在底层,越容易有意无意地被身边的人群同质化。
可司芃,无论样貌气质还是行为举止,都不属于这个破旧颓败的地方。哪怕她尽力把自己打扮得看起来像这里的人。
孙莹莹虽然粗俗,但也率直,她还了解司芃。经她提醒,凌彦齐也意识到,与其说是人生的自我放逐,不如好好猜想一番,是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东西,把司芃困在这里了。
他站在司芃一边:“司小姐既然爱咖啡,那么盘下店来,也不是一无是处……”
“爱咖啡?”孙莹莹哼笑,“你是没去宿舍里看过,那里可没有一点和咖啡相关的东西。你还不知道吧,她对咖啡/因过敏。”
“哦,”这也真是意外。凌彦齐想他能够如此忍受孙莹莹的聒噪,无非也就是她愿意毫不吝啬地暴露司芃。
“我只是呆习惯,不想挪地方了。”司芃的解释并没有多少分量。
孙莹莹正了脸色看她:“你都还没跟龙哥打过电话说这事?不会……过年后你们就没联系过吧。”
司芃打过几个电话,刚想说事,龙哥就说正忙着,咖啡店的事等他有空再说。
蔡昆也说麦子的肚子一天天大了,B超也照了,是龙哥这些年梦寐以求的男孩。麦子宁愿挺着肚子,也要他在世纪酒店摆上五十桌。生意受挫,麦子又难伺候,他烦心着呢。
“等婚礼办了再说吧。”
“那行。你哪天和他商量事,把我也叫上。我也能帮你求求他,……”茶杯遮住孙莹莹半张脸庞,她眼珠子朝司芃咕噜噜乱转,嘴上却说,“尽量砍点价下来。”
龙哥这称呼,凌彦齐也耳熟,但仔细一想,还是不认识。定安村这边的人和事,他都甚少去了解,便问:“龙哥是谁?”
孙莹莹放下茶杯,吐吐舌头:“哦,就是咖啡店老板,不太管事,很少来。”
她再朝司芃眨巴眨巴眼睛。司芃不想理会她的心思,看满桌子的杯盘狼藉,说:“你还吃吗?不吃就撤吧,我明早还得早起,来店里做饭。”
凌彦齐按铃,日料店老板亲自过来,三十岁的女人,风情和俏丽兼备。“哟,难得莹莹和司芃今天来照顾我家生意,吃得还满意吗?”
“哪能不满意啊?下回还带我家老丁来吃。要我说啊,深井的日料可不仅讲究用料精细,还有全S市日料店里最漂亮的老板娘。你说是不是,娜姐?”
说得娜姐眉开眼笑要给他们打八五折。凌彦齐抬手招呼她把单子拿他那边去。
娜姐赤脚走上台阶,香风扫过司芃,便见她蹲坐在凌彦齐身侧,为他倒茶:“经常见先生去探望卢奶奶。可我这店还是第一次来呢。吃得还习惯么?”
见凌彦齐点头,她递过茶去:“以后可要常来。”
司芃伸长脖子望桌子另一端,尚有大把的空间,娜姐不去坐,非要挤在他们中间。再一看,娜姐低头倒茶,露出雪白光滑的脖颈,直把她看呆了,真有人的脖子能长这么漂亮。
这几个月她为咖啡店的经营犯愁,只想,怪不得娜姐的日料店能在永宁街上一开便是七年。真是秀色可餐。无数的男人为了看这低头的风情,怎么样也得常来常往。
凌彦齐这边,看得更真切了。不止这细白的天鹅颈,还有未梳进发髻的耳鬓碎发,小露的香肩和凹深的锁骨窝儿。无论样貌气质,娜姐都是一个标准意义上的美女。她还修了几缕的日式风情,不多不少,刚好够在永宁街用。
孙莹莹拿手机挡着嘴,朝司芃比口型,“勾了魂去。”
勾去了就勾去了呗。司芃既不意外也不吃味,咧开嘴朝人一笑。凌彦齐回过神来也是一笑,丝毫没有要掩饰的意思。
他接过娜姐递来的单,娜姐问:“您看,是刷微信还是支付宝?”
他顺手就拿过桌面手机,手指划过屏幕又放下:“忘了,我手机里没钱了。”他去翻钱包,“能刷卡么?”
“当然可以。”只不过现在刷卡的人少了许多。新的刷卡机安在收银台上,拿不过来,娜姐说,“那您随我去收银台吧。”
凌彦齐先起身,娜姐跟在后头。关厢门时,孙莹莹朝娜姐猛递眼色。司芃朝两人望,不明就里,偏偏娜姐懂了,朝她做OK的手势。
等这两人一走远,孙莹莹就拍桌子:“司芃,你到底懂不懂我什么意思?”
“猴都没你精,谁又懂你意思?”司芃点了新上市的石榴汁,喝得一滴不剩,这会咬着吸管,不想理会孙莹莹。她正走在她人生的上升路上,看什么都觉得势在必得,永操胜券。
“你就不想想你目前的处境?”
处境有什么好想的。太阳照常升起,饭照常要吃,工照常要打。
“咖啡店搞不下去,是吧。龙哥要娶麦子了,是吧。看上去是两件事,实际上是一件事,”孙莹莹右手背往左手心猛拍,她很想把司芃给敲醒,“你没靠山啦。”
“你以为龙哥看在你的情面上,让你出个十来二十万,把店接过来就行?你能撑几年?你一年都撑不过去,我告诉你。你当了这么长时间的咖啡店店长,店里屁事没有,消防、地税、城管,地痞流氓,没一个找上门来,为什么?你应付得了这些人?”
司芃还真没想过这些琐事,怔一会儿后,把嘴里吸管拿下,往厢门外的走廊上看,凌彦齐没有回来的迹象。她现在才悟过来,孙莹莹那眼色是让娜姐把凌彦齐留在前台一会。
她也无所谓要坚持,轴着不开窍:“实在不行,那我就不接了,换处地方打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