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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三点醒来, 以为你在我身边。做了噩梦,梦见枕边睡的不是你。

    ——某人日记

    喝完这杯酒,凌彦齐起身要走:“跟你没什么好聊的, 我回酒店睡觉去了。你买单。”

    “哎, 我们都三年没见面了,不醉不归,好不好?”那种狠劲转瞬就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和酒精更相称的萎靡之色。

    凌彦齐觉得悲哀,为他也为自己, 他害怕过几年也会变成这种阴晴不定的家伙。

    “不好, 我明早还要去肯特岗。”

    走了几步, 凌彦齐蓦地想起他曾看过的一篇采访稿, 说郭义谦至今仍只看传统纸媒的新闻稿件, 没有任何社交账号。记者问他, 不怕新时代新思潮的冲击, 不想了解年轻人的想法吗?郭义谦挺神秘地说一句, 除了人工智能,太阳底下无新鲜事。

    于是他转身问:“你们老爷子怎么会有嘉卉的微博账号、公众号?”这些还都是国内互联网流行的那一套, 算不上全球化的潮流。

    总不可能是郭家人给的。无论大房,还是三房,他们巴不得郭义谦直到死,都保持对二房不闻不问的态度。

    可他总觉得, 以郭义谦的顽固和强势, 能够重新接纳彭嘉卉, 还这么急不可耐,不仅仅是内心的变化,应该也有外部的推力。

    而这段路程,恰恰也是彭嘉卉在社交平台越来越发光的时日。

    “那边给的吧。”郭柏宥漫不经心,“不然呢,他也没有其他途径能了解这宝贝外孙女。”

    终于躺到酒店的大床上,凌彦齐才把下午照的落日海景给司芃发过去。太晚了,没有回音。他便打开彭嘉卉的微博,看一圈后发现挺有规律。

    每天会发三五条原创微博,两条用来发公司动态和衣着新品,其余的,配合她的生活琐事,诸如锻炼、旅行、阅读,发一些激励鼓舞的小短文,这些文字通常都有上万的转发和赞。周三周六早上转发公众号的几千字软文。周二周末晚上开直播。

    他在黑夜里静静地想彭嘉卉这个人。不能装看不见了,她很快就要和自己的命运绑在一起。距离第一次见她,正好半年。他本以为她是个毫无思想的“消费主义造物”,她穿戴的,她表达的,她呈现的,都是网络里甚嚣尘上的东西。

    可接触后,发现那是假象。她包裹得极其完美,除了生日派对后的那点心事吐露,几乎没有人可以从外在去突破这层假象。

    哪怕是她用心打理的微博,这是她事业的起源,也翻不到任何一点和真实内心相关的文字。

    哪怕是发现男朋友有了别的女人,亦不能给她的心理防线,造成任何攻击。

    她懂得谈判,也懂得妥协。

    经历了什么,会让一个年轻女孩变得这么无情而强大。经历了什么,会让一个等着继承庞大遗产的年轻女孩,另辟蹊径地去做网红。

    绝非那一两千万的利润和虚妄的人气。郭义谦的外孙女,眼界不至于这么窄。

    凌彦齐不停地往前翻看历史微博,发现不止有“妈妈的连衣裙”系列,还有“外婆的手工刺绣”系列,她还专门做过一期探访自梳女的直播,可她从来没去看望过姑婆。甚至于,她还穿郭兰因昔日的礼服,摆一样的姿势照相。

    照片里郭兰因的脸庞被一颗红心遮挡,不过看身材站姿,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他又想起,姑婆和郭义谦的表述中,一再表示她此前是个十分叛逆的孩子。她想用“网红创业”的身份来掩盖这份叛逆?

    宁愿被郭家其他人看不起,也要假装活成郭义谦理想中的外孙女?

    怪不得郭柏宥说她演技好好,她做这些,要攻克的也只是一个人的心。

    凌彦齐想起卢聿菡的话,心说她还真是走在人生的宽广道路上,目标笔直向前。没关系,只要目标不是他,随便哪样都好。

    这晚下了微雨。一宿都是浅睡。天亮后,凌彦齐坐地下铁从滨海湾赶去肯特岗。

    这儿是新加坡国立大学最大的校区。他的七年都在这儿度过。在时不觉得时光匆匆,隔两年回来看,且是这样烂额焦头的当口,怀念的意味立马就浓了。那时的囚笼即便是囚笼,也还可以轻便地从岛的这头走到那头。不像现在,镣铐都已带上。

    七点二十分,天空还只是初露晨曦的淡蓝色,云层很少。正是暑假,红色地砖铺就的人行道上,行人也很少。身临其境,他才发觉这里的树木与草坪比记忆里要青翠得多。他再举起手机,拍了张照片发给司芃:“我在NUS。”

    很快收到回复:“这么早就过去了?”

    “嗯,明天就回国了,等会陪老师跑会步。”

    “那你多拍点照片发过来。”

    “司芃,你去办护照。我不想就发照片给你,我想带你一处一处的走。校园很大,我们慢慢走,走一天都走不完。”

    “好啊。那我等会就去照相,拿数码回执。”

    她好配合,这样的乖又让凌彦齐心酸,想自己配得上这样的好吗?他在文字框里敲上“我爱你”三个字,愣是不敢发出去,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这三个字,他轻慢地说过无数遍。把人追到手时,他说过;哄劝别人开心时,他说过;情书里说过;派对上说过。唯独不在心里说。

    现在正好反过来,心里说了无数遍,毋庸置疑的,不会再有这样的爱。那说惯了甜言蜜语的嘴,便要受到惩罚,不允许表露真心,还怕玷污真心。

    竟是如此难受。凌彦齐无言地抱着手机,靠在大王椰笔直的树身上,直到有人从身边跑过去,又跑回来:“哟,肯尼斯,你真是好闲散的命,跑回学校来发呆啊。”

    凌彦齐苦笑一声,把手机揣回兜里,跟着跑上去:“发什么呆,等你啊。都跑去别人面前告我状,说我不来看你。”

    是他的导师李正勤。虽是文学院的主任,却是纯正的白人男性。生在澳门,长在新加坡,求学英国,后在哥伦比亚大学和北京大学担任过教职,最后还是回到新加坡。

    除了英语、法语,还精通粤语、国语、闽南语。

    中西荟萃的半生经历,让他在比较文学领域眼光独到,个性爽快简单,没有华人师长的迂腐书斋气。所以凌彦齐才会想考他的研究生。

    也不难考,现在谁还愿意读个中文系,即便是NUS的中文系研究水平世界前沿,也没用。现在的学生最爱法律、医学和商科。

    难得从本科上来一个根正苗红的,李正勤是想好好培养他。只不过凌彦齐有预期,知道这条路走得再好,也得半路下车,所以一直都是兴致大过刻苦。

    人各有志,李正勤也不勉强。少了那种必须要做出学问的置气,两个人的相处都简单融洽,不像师生,像忘年交。

    他跑在前头,特意带着凌彦齐绕了大半圈校区。

    文学院,中央图书馆,淡马锡生命学院,社交俱乐部,……这些轻快明朗,以白,蓝为主色调的建筑,都是凌彦齐熟悉的地方。

    许久不曾想起。这一刻它们像搭积木一般,在脑海里层层构建起来。

    李正勤在前面说什么,凌彦齐也没听见。自从郭义谦把那戒指交给他后,他做什么都是神游状态。

    一开始见到这满目的苍翠和怡人的宁静,他只想,要是能带着司芃在这里生活,多好。和前天一样,他只是笼统地去想,要怎样带司芃来闲逛他的过去。

    可随着旧日景物一点点地搭起来,搭得越来越快,这想象渐渐不受控制。哗啦啦的由近及远搭起来,石阶、缓坡、草坪,教学楼、树木,天空,没完没了……,它们还在脑海里不停的建构。

    建构起司芃的模样,建构起她那日的穿着,她不一定非短裤不穿了,她也穿裙子,那种长长的,裹着腰的半身裙,一走动,来阵微风,裙子往一边摆去,那双光洁的长腿就沐浴在这片清新里。

    再跑去下一个地方,是一面长长的白墙,这里的建筑物,永远都不吝啬展现最简单纯净的颜色。她靠墙站着翻一本书,见他跑过来,抬起目光追随他。不是一闪而过咔嚓留下的不甚清晰的照片。分外的蓝,分外的白,所有的一切都清新耀眼。司芃的五官格外的生动。

    就这样子一路跑下去。每处转弯、每个楼下都有一个不一样的司芃在等候着他。可他又恍惚,觉得那个对着他笑的司芃,眼里没有他。

    是啊,他凭什么判定这是他的司芃,而不是别人的司芃。

    他的司芃,被他留在那个荒唐的世界里。荒唐是掩盖一切的黑色,让人无法道破;荒唐是艳丽的红色,欲念大过安歇;荒唐还是忧伤的深紫色,一颗心永远得不到理解;

    他想要这样简单的颜色。蓝天、白墙、绿意造就简单纯粹的空间。他又没法沉浸在这个世界。

    就这样自我分裂着,他从肯特岗校区一路跑回UTOWN的星巴克。好久没路跑,出一身的汗,还稍稍喘着气。对面的李正勤瞧他神色不对:“我还第一次见到有学生这样来看望老师的,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听。”

    在跟三年的导师面前,凌彦齐不太想遮掩脸色:“我还真烦着呢,要不是在你手下念了几年书,想着那点尊师重道的传统,就不来看你了。”

    “你烦什么?”

    “女人。”

    李正勤拿起咖啡,起身便走:“看也看了,就回去吧。自古以来,富贵人家出情种。这事,老师帮不了你。”

    前段日子郭义谦亲自来问他情况,说要把外孙女嫁给他。看来是不乐意。凌彦齐拉着他手:“sorry,其实我现在觉得,在新加坡住下来也很好。”

    李正勤拍他肩膀:“知道,可有些责任,对你来说是没法舍弃的。”

    他走后,凌彦齐仍坐在这里。这间星巴克就在学生宿舍楼下,早上八点,户外还不闷热,大半的人都坐在室外廊下吃面包喝咖啡,看书。头顶上的南洋吊扇悠悠转着,往外望,是一大片葱绿的草坪。

    这景色真是再熟悉不过了。从根本不可能和司芃过这样生活的绝望中苏醒过来,凌彦齐的心跳和呼吸都渐渐平顺。

    八点半,他打电话给卢思薇汇报昨晚和郭义谦的见面成果。卢思薇问他在哪儿。

    “学校。上午的会议,我不参加,问题也不大。”

    是没什么问题。郭义谦那关他过了,大鸣集团的态度就明朗多了。两家合开项目公司的事情,已提上日程。离马来西亚政府确定的最后招标日期,不到三个月,有许多磋商配合的事情。没凌彦齐什么事,他先行返回S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