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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远处,隔了一条街道, 一辆款式老旧的警车正平稳前行。
车后座里, 普陀区的派出所张所长坐在副驾驶上, 正殷勤地扭头对着后座赔着笑脸:“向局长, 真空电子企业那边,我已经派了民警维持秩序,放心吧,去年发行过, 现场很守序!”
坐在后座上的,是彼时的东申市公安局一把手向元涛。他点点头, 对身边的魏清远道:“魏处长, 股票向社会发行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我们的同志, 还是有点经验的。”
魏清远赶紧礼貌地笑笑:“感谢向局, 基层的同志们的确辛苦。我也是想亲自感受一下东申市人民对这些新生事物的反响, 才特意跑来的。”
他感慨地道:“我以前在燕京虽然见过很多事,可是股票发行, 可只有这座金融重城才能见到啊。中央对于东申市的金融试点工作, 一直抱着很大的期望。”
说着话, 警车就开到了真空电子企业附近,向局长要遥望着那纷乱慌张的人群,就是眉头一皱。
陪同视察的张所长心里一慌, 赶紧率先跳下了车, 跑到了近前。
人群中, 一个人胳膊上染满鲜血,被捆在地上,他家侄子张俊正站在那里,另一个执勤的刘东风身上脖子上却全都是血。
这一下,张所长可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刘东风张了张嘴,没来得及说啥,张俊就眼睛一亮,赶紧迎上来:“二叔,您怎么来了?今天这里出了个小偷,非常凶残,幸好我们把他抓住了!”
张局长心里一动,就向他使了个眼色,声音压低了:“干得不错,记得待会儿领导来问,多表现点。”
张俊微微一愣,抬头看见正在走来的两个人,为首的一个身着警服,国字脸,仪态威严,旁边还有一个戴着眼镜的斯文男人。
一定是大领导,看这气势和威严!
他心思一动,慌忙悄悄一伸手,在那个还在挣扎的歹徒身上一摸,沾了满手的血,然后在自己额头和脸上抹了几把。
再仰起头时,立刻就是一副浑身浴血的模样了。
他恶狠狠地一把揪住那个歹徒背后的绳结,一脚猛踹过去:“混蛋!叫你找死!不把你们这种人收拾到监狱里去,我就不姓张!”
“怎么回事?”向局长一步踏上近前,沉声问。
张俊赶紧停下手,姿势标准地敬了个礼:“报告领导,我和同事在现场执勤,正好遇见歹徒行窃并且行凶,危害人民群众的财产安全!”
他愤愤地踢了一下那歹徒:“不过幸好被我们擒获了,没有群众受伤。”
张所长立刻赞许地拍了拍自家侄子的肩膀:“小伙子,干得不错。”
扭过头,他感慨地对着两位视察的领导道:“这是我们派出所的优秀民警,张俊同志,平时格斗擒拿就是一把好手,果然,在危急时刻也不掉链子啊!”
向局长点点头,目光柔和了许多,看到张俊一脸的血迹,心里由衷地赏激。
他缓缓抬起手,向张俊郑重还礼:“辛苦了!”
部队出身,又在刑侦、缉毒战线上经过铁血淬炼,使得这位刚刚年满四十岁的中年汉子身上,有种慑人的威严和嫉恶如仇的特性,看到年轻的基层干警这样奋勇,他不由自主就想起了自己以前奋战在一线的情景。
旁边的张所长眉开眼笑地接了一句:“报告向局,我们回去就给这位同志嘉奖,给他请功!”
刘东风远远地站在一边,悄悄撕下衬衣一角,按住了还在不停流淌鲜血的脖颈。
这时候,他才顾得上扭头看帮他击倒歹徒的邱明泉,摇了摇头。
算了,这孩子,给他的震惊一次又一次,他已经快要麻木了。
“这么危险,你毕竟还小,下次可别这样了!”刘东风自己都觉得这话有点无力。刚刚邱明泉这菜板偷袭、飞刀砍人,简直是太出人意料,他实在是想起来就有点后怕。
——对面的可是真正的拿着刀的歹徒,穷凶极恶,极度危险!
“好啊,下次我会注意的。”邱明泉乖巧地回应。
刘东风却有点好奇了:“可是你怎么会在这?”
邱明泉也不隐瞒:“我来这里买点股票。”……
另一边,魏清远没有发现人群中被遮挡住的邱明泉,注意力转移到了真空电子的企业大门前。
群众看上去有点乱,可是排队的那边,已经恢复了秩序。他信步走过去,走到队伍最前面,向着财务人员发问:“售卖情况如何?”
忙得团团转的财务科员并不认识他,但是看这人气质不凡,也不敢怠慢:“抢购得很热火,完全不够,有人一下子就买好几千的。”
她努努嘴:“队伍后面估计排不到了,怕是会很不满。”
魏清远这就皱了皱眉。
看那长长的队伍,他就猜测到会有这个问题,果然。……看来,回去得抓紧向巩行长建议,想办法解决问题。
实在不行,限购?还是抽签?他心里已经在飞速想着对策。
这时,向元涛的目光也发现了一边的刘东风,这小伙子站得远,一直也没说话,可是身上显然也带着血,应该也是和歹徒搏斗过。
他微微向刘东风颔首:“抓紧时间去医院,叫同事们来交接一下。”
刘东风一阵激动,又是紧张,又是暖心,憨憨地连连点头:“我没事!皮外伤而已!”
张所长赶紧打岔:“皮外伤就好,你赶紧扶着张俊同志,他伤重!小心照顾同事。”
可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孩童声音,却响了起来,带着无辜的困惑。
“可是,明明是这位大哥哥伤得更重,是他抓的坏人啊!”……
邱明泉扭过头,好奇地看着一脸慌乱的张俊:“叔叔,你不是一直坐在包子铺里,没有动吗?我请你出去帮帮那位大哥哥,你还骂我,叫我滚呢。”
……张俊的脸涨得通红,慌忙训斥:“小屁孩胡说什么!再乱说,把你抓起来!”
邱明泉在封大总裁的心里指点下,立刻做出有点害怕的表情,有意无意地往向元涛身后躲了躲,却不开口了。
张所长心里却立刻“咯噔”一下,恨不得劈脸给侄子一个耳光:这没脑子的货,人家孩子说句话,他就威胁抓起来,领导还不觉得他素日耀武扬威惯了?
果然,向元涛就眉头轻轻一挑,抬起眼,仔细看了看张俊。
他低下头,不动声色地对邱明泉温和道:“小朋友,你把你看到的情形,仔细说说看。”
邱明泉瞪着黑亮亮的眼睛,直视着他,纯真又坦荡:“小偷偷钱,还砍人,是那边那位大哥哥——”
他伸手指了指刘东风:“他一路追过来,被坏人砍了一刀,就喊这个叔叔帮忙。”
他又指了指张俊,口齿清晰:“可他不出去,一直躲着,还骂我呢!”
张俊大惊失色,厉声叫:“你胡说!”
邱明泉也不理他,只顾着自己接着道:“然后我看那个大哥哥浑身是血,还在和坏人搏斗,我就糊里糊涂扔了把菜刀过去,然后……坏人就正好被砍倒了。”
他缩了缩身子,在封睿的教导下,表现出一副恰如其分的后怕:“包子铺的老板拿的绳子,几位排队买股票的帮着捆人,那位叔叔他啥也没做啊!”
张所长冷汗差点就下来了,尴尬无比地打着哈哈:“这孩子,心慌看得不真切吧?”
向元涛抬了头,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在张俊慌张的脸上一扫,开口道:“这么多血,你的伤口在哪里?”
离得这么近,认真去看,他已经狐疑地发现,张俊的脸上看似血污遍布,可是,没有出血点!
张俊一下就傻了眼,支支吾吾地:“我……只是小伤,没关系。”
邱明泉可不打算放过他,小声在一边嘟囔:“明明是看人来了,临时抹上去的呀。”
向元涛心里的火腾地就烧了起来。
他从一线做起,最看不惯这种临阵畏缩、却要贪功领赏的人,张俊的行为,几乎就是触及了他的底线。
他冷笑一声,直接望向了张所长:“张所长,这就是你口中说的格斗擒拿各项优秀的好同志?”
张所长满脸通红,懊悔不迭:糟了,自己随口胡说的,想给侄子讨点嘉奖,这一下可怎么办?
就在这时,先前被偷的那个胖女人终于壮着胆子跑上前,一把从那歹徒身上掏出自己的钱包,这才感激涕零地冲着刘东风一个劲鞠躬:“警察同志,谢谢,谢谢!要不是您,我家的血汗钱就完了!”
转过身,她又冲着邱明泉眉开眼笑:“小弟弟,真是英雄出少年啊,要不是你那一刀,我瞧这歹徒可就跑了!”
她又没瞎,这一路是谁追着歹徒,当然看得清清楚楚的,转过头,她充满鄙夷地朝着张俊啐了一口。
“呸,不要脸!纹丝不动跷着腿,还想抢人家的功劳!”
这一下,向元涛总算是彻底肯定了真相,不由得怒火中烧。
张所长终于醒过了神,赶紧赶在他爆发之前开口:“向局长,您别生气,这事我回去一定好好彻查,绝不叫流血受伤的同志心寒!”
转头冲着张俊怒斥:“还不快带同事去医院!”
张俊慌忙跑上去,惶恐地搀扶住了刘东风,走过邱明泉身边,实在忍不住,就怨毒地瞪了他一眼。
贴身保姆封大总裁哪里是能吃亏的人,这一瞪眼,可捅了最后的马蜂窝。
“整死这个小人,别给你的东风哥哥留后患。”他阴森森地指点着邱明泉。
邱明泉听着他的怂恿,立刻抬起头,冲着张俊安慰地一笑:“叔叔你别怕,你二叔不会真生你的气的。”
张所长只觉得脑子忽然“嗡”了一下。
向元涛可就愣了,疑惑地望着邱明泉:什么二叔?
邱明泉往后缩了一下,茫然地看着张俊:“你刚才不是叫那个大领导二叔吗?”
“张和谦同志。”向元涛终于冷冷直呼着张所长的全名,眉宇间一片压抑不住的盛怒,“明天一早,我要看到你说的这位民警的个人材料,他所有的格斗擒拿射击的奖状!另外,我要看到他的档案,以及亲属名单!”
张俊和张所长全都面如土色,狼狈地站在一边,心里泛起惊天的懊悔和害怕:完了!本来就是胡乱编造的,哪里有什么奖状?就连这转正名额都是占用了别人的,档案上可是一片糊涂账!
向元涛愧疚地看了看刘东风,和声询问:“你叫什么名字?现在什么职务?”
刘东风赶紧行了个礼:“报告局长,我是辖区派出所实习警察刘东风!”
向元涛皱皱眉:“警校每年7月毕业,这都大半年了,怎么还是见习?”
刘东风尴尬地低着头,抿住了嘴巴。张所长就在这里,难道他要说,自己的名额被他这个侄子顶替了吗?
向元涛听不到他回答,点点头,转头看向张所长,神色冷漠:“明天就给这位小同志办理转正,就说是我向元涛说的!”
……
“怎么又是你?!”魏清远扒开人群,惊诧莫名地看着邱明泉。
他刚刚从财务处那边过来,正在思索着限制抽签的可行性,忽然就迎面撞上了邱明泉那张漂亮的小脸。
邱明泉有点迷糊,封睿却是过目不忘的好记性,立刻提醒:“正红中学,那个买金笔的!”
邱明泉这才想起来,脱口而出:“啊,金笔叔叔!”
魏清远哈哈一下笑出声来,恍然大悟:“你是来买股票的?”
邱明泉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已经买好了。”
这一下,魏清远可真佩服得五体投地了,第一次见这孩子,人家在门口摆地摊,第二次就把生意做到了精品商厦,这一次见到,竟然来买股票了!
向元涛有点诧异:“魏处长,您认识这孩子?”
魏清远哑然失笑,拍了拍邱明泉的头,答非所问地道:“这孩子可比一般的大人都强得多。”
向元涛不明白就里,可也跟着感叹一声:“是啊,小小年纪就敢挺身而出,力斗歹徒,这份血勇和仁义,的确远胜很多成人。”
他温和地对着邱明泉道:“小同学,我代表群众和公安干警们感谢你!”
魏清远看着邱明泉,越来越觉得有意思,随口就问:“小同学,你接下来上哪儿去啊?”
邱明泉顿了顿,如实回答:“我接着要去静安区的证券营业部看看。”
魏清远又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这么巧,他今天的行程也是要去那边检查工作呢!
“你去干什么啊?”他忍不住又问。
邱明泉笑了一下:“我刚刚买的这些股票,想去那边看看……有没有人要。”
这一下别提魏清远了,就连旁边那个丢钱的胖大妈都愣了:“哎,这刚买的,就能卖了?不是说那边现在只有两只股票能买卖?”
邱明泉不说话了,可是魏清远心里的震撼却更大。
他初到东申,按照恩师的要求,正在到处调研关于股份制改造和股票发行的事,一切都还在摸着石头过河中。
据他了解,静安区这个首先放开股票买卖的地方,其实已经有不少先知先觉的聪明人聚集在一起。
除了明面上能交易的延中实业和飞乐音响,其实别的企业的股票,也已经开始暗流涌动、交易增加了!
这孩子的目的,直指那里,绝对是有明确的了解。
他深深看了邱明泉一眼,扭头对向元涛笑道:“向局长,我们回程经过静安区那边吧,带这个小同学一程?”……
坐在警车上,来时陪同的张所长已经被灰溜溜地赶下了车,邱明泉被安排在了后座。
魏清远坐在他身边,笑眯眯地问:“小同学,贩金笔、买股票,这些不会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
邱明泉规矩地把手摆在双腿上,只能认真地撒谎:“这是我爷爷教的,他天天听广播、看报纸的。”
魏清远终于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原来这孩子,家里有个厉害的长辈。
“下次有机会,一定上门拜访拜访老人家,和他促膝长谈。”他含笑道,“你爷爷可真厉害,眼光深远,见识卓绝啊。”
邱明泉腼腆地笑了笑,不说话了。
汽车平稳地开往市区,车厢内一片安静。
封睿悄悄地对邱明泉道:“前面的向局长,就是向城的养父。”
邱明泉猛地大吃一惊,抬头向着前座的男人望去。
那中年男人剑眉浓黑,神色肃穆,直视前方,略方的下巴微微翘起,显出属于铁血警察的丝丝冷厉。
邱明泉怔怔看着他,不知为什么,心里没有害怕,却有点没来由的亲近。
——大约是刚刚他和声温言,低头看自己的时候,眼光中的那丝铁汉柔情。
“你家和他家是世交,你应该很熟悉他吧?”邱明泉在心里问。
封睿感叹:“当然,向伯伯也算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
前世的他,和向城从幼儿园一直到高中都是同学,两家人也亲密无间,向城固然喜欢腻在他家里,他也是常常去向家吃饭做作业的。
重生前,向伯伯因为职位变迁而身居更高位,最终调动去了燕京。记忆中,上一次见到向伯伯时,他也已经卸下官职,退居二线。
今天再看向伯伯年轻许多的脸,不由得有点唏嘘的恍惚。
向元涛坐在前面,似乎感觉到后座那男孩的视线,忽然转过头来,正迎上邱明泉一眨不眨看着他的目光,就是一怔。
这孩子的目光?……
邱明泉赶紧把头垂下来,不太自然地移开视线。
向元涛坚毅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忽然道:“你父母把你教育得很好。”
他已经细心地瞥见了邱明泉身上的破旧衣裳,看上去,这孩子家境并不好,却依旧能有这样优秀的品行。
邱明泉怔了怔,脱口而出:“我没有父母。”
向元涛和魏清远都愣了一下,惊异地望着他。
邱明泉这才感到有点唐突,奇怪,为什么会在这陌生男人的面前,想要倾吐身世呢?
迎着两个人的目光,他窘迫地低声道:“我是……被收养的弃婴,没见过父母。”
两个大人都沉默了。
这个年代,物质条件极不丰富,在偏远的农村,城市的边缘,有些穷困的家庭将实在养活不了的婴儿丢弃,实在不是个例。
魏清远坐在后座,想起自己家那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再想起不久前邱明泉小脸冻得通红卖钢笔的样子,心里一软。
他伸手摸了摸邱明泉的头发,半开玩笑地道:“你前面这位叔叔,是整个城市里最会破案的人。说不定哪一天,他能帮你找到你的亲生父母呢。”
邱明泉愣了一下,却怅然地摇摇头:“不用了。……爷爷奶奶才是我的亲人。”
魏清远没法接话了,生恩不如养恩大,也的确是这个道理。既然都能狠心抛弃孩子,要不是迫不得已的极度贫困,要不就是狠心薄情。
无论哪种,又何必找寻?
向元涛忽然道:“你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学校上学?”
回头找人给这孩子写封表扬信,甚至可以做一面“见义勇为小英雄”的锦旗送去,他心里暗暗想。
“我叫邱明泉,在建民中学上初一。”
向元涛忽然一怔:“明亮的明,泉水的泉?”
邱明泉点点头,有点诧异于面前男人忽然难看起来的脸色。
向元涛转过头,脸上一片静默,他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拳头悄然握紧了。
好半晌,他才察觉出自己的失态,勉强地笑了笑:“名字很好听。”
车厢内有种奇怪的宁静。冬天的阳光照在车厢里,暖暖的,外面斑驳的树影在车窗玻璃上变换着,照在前方向元涛沉郁的表情上。
封睿有点奇怪地看着向元涛,在他的记忆里,这位世伯从来都是铁血冷硬,刚刚那一闪而过的软弱,是他的错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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