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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树一毁,穆冉就知道不妙。
这棵树是一种近乎绝迹的奇木,虽然深植于地,却能自己搜寻猎捕活物,沁出红液将其消蚀吸收,当年的神教为了将它移栽入殿,不知死了多少奴隶。经过百余年的生长与饲喂,异树的枝蔓遍布整座石殿,成了一方天然阵眼,复杂的通道是它随心所欲的猎场,配上神奴几乎能毁灭一切来敌,然而剑啸一起,就如根木柴般被人劈了。
穆冉知道自己绝不是苏璇的对手,立时扔下驭奴使退走,然而已经晚了,一道剑气破空,击得他臂膀炸开了一逢血,穆冉不敢稍停,沿着熟悉的通道狂奔,耳边传来后方的惨叫,越发冷汗涔涔。
可怕的压力如影随形,甚至越来越近,穆冉一口气几乎用尽,顾不得会不会让敌人逸出,全力奔到出口扳动机关,开启石门冲了出去。
尸魂殿外两名长老领着神奴和教卫在等候,见穆冉狼狈的冲出,不禁骇了一跳。
穆冉头也不回的冲远,嘶声道,“闭门!拦敌!”
三名长老明白后面定有厉害的对头,立刻扳动机括,驭动神奴围住出口。
石门轰然移动,眼看即将阖拢之际,一道碧光激绽而现,森寒侵人眉睫。
殷长歌一踏进殿,四下陡暗,当下觉出了失误。
苏云落进得太急,连个火把没有,再多走两步就要伸手不见五指,难道靠摸索前行?他方要提醒,没想到苏云落探手取出一枚人指大小的玉角,辉光晶莹,顿时照亮了方圆两丈。
殷长歌大喜,也有些惊讶,“这是什么宝物?”
这枚玉角正是天子所赐的双龙犀,据说治伤有奇效,苏云落没舍得用,寻出了别的用途,道,“阿卿夜里看书,这个方便。”
王侯公子连夜烛也是异宝,殷长歌摸了摸耳朵,无言以对。
陆澜山再见苏云落的震惊已经过去了,听得闷笑一声,出言招呼,“难得有机会再见落兄,左公子别后可好?”
苏云落赴吐火罗时矫称姓落,她对陆澜山印象不差,不过也不算亲近,简道,“他很好,也来了,稍后即至。”
陆澜山想起旧事,趣谑道,“当年谁都没看出落兄是女子,唯有左公子独具慧眼,当真厉害。”
想起那时的种种,殷长歌也不禁失笑,“陆兄和师姐在,师妹与左公子也来了,吐火罗的几人都聚齐了,就差修罗刀商兄,许久未听闻他的消息了。”
商晚以杀手为业,行踪素来诡秘,消失倒也不足为奇。
陆澜山本要打前站,给苏云落拦在了后头,看她眉眼精致,处置毒蛇毒虫干脆利落,对机关陷阱往往一眼识破,不免格外惊奇,这才想起除了诡绝的易容术,她还是窃遍天下重宝的武林第一飞贼。
转进一处暗道,两壁极狭,生着一簇簇可爱的小白菇,拐角有光亮透出,极似出口,陆澜山登时一喜,“落兄厉害,这么快就寻到了出口!”
苏云落瞧了两眼,捉了一只瘦伶伶的灰鼠掷过去,灰鼠发出吱厉的尖叫,撞上了小白菇,迸出了一阵细碎的雾,灰鼠落下地来,没有向出口逃走,反而对着三人奔来。只见它越跑越慢,毛色也似乎变了,好容易挪到面前已经动不了,皮毛里长出了雪白的菇丝。
陆澜山看得发寒,截然变色,后方的殷长歌忽觉异物侵近,长剑闪电般斩出,通道顶端刹时落下了一截赤灰色的长蔓。
失了一截的长蔓犹如活蛇,鸷猛的扑袭而来,看得殷长歌大骇,然而他到底是年轻一代的高手,几番下来长蔓似也知道不好惹,飞速的缩退,三人追随而去,正好撞上严陵一行。
苏云落毕竟到过血翼神教,知道黑蠓凭着气息逐人,顺利将众人救出,又随着长蔓的拖痕寻到了中庭,人们瞧见萎落的庭中巨树,无不瞠目结舌。
苏璇却没了影,通道内余下驭奴者的尸身,一处石门边有剑气激痕,门外隐隐有震感,似乎正在交战。
众人无不发急,苏云落寻出机括扯动,只听石门轰然一响,缓缓移开。
一缕暮光投入了视野,映出草坡上无数行尸的残骸。
苏璇长眉英冷,在尸堆中侧身拭剑。
远处一条无尽长阶直通山巅,两侧坚石高逾数丈,宛如城墙。
一轮黯淡的夕阳坠在山后,投下深长的暗影。
暮色将沉,大左卿辞与先行军也到了。
这一次左卿辞与苏云落为向导,先行军一路格外顺利,将曹度所领的大军远远抛在了后方,曹恪年青,极钦佩勇者,对助守益州的江湖人敬重有加,左氏兄弟亲来向群雄致谢,尽管先行军轻装而来,所携的物资也无多少富余,仍是尽力分出部分口粮,还将驮物的骡子宰了一半送来。
人们趁着夜色,在草坡上歇下来,围着火翻烤骡肉,谈笑不绝。
苏璇婉拒了徒弟的邀请,与众人坐在一处,苏云落一会送来净衣,一会递来烤肉,最后还殷殷捧来两碗香气扑鼻的肉汤,全不管旁人都在哗笑夸赞。
苏璇将一碗汤给了长歌,另一碗与身边人一分,严陵尝后啧了一声,“把你徒弟给昆仑如何,来了就是大弟子,万事不用做,每日熬几碗汤就好。”
众人无不大笑,陆澜山忍俊不禁,“不愧是严掌门,敢与正阳宫抢人。”
严陵不以为意,“既然这徒弟乖巧又听话,还不是苏大侠一句话就成了。”
姚宗敬险些一口水喷出来,“老严,你是没见着她杀人的狠劲,劈活人如裂纸,当心连你脖子一起绞了,再说就算苏大侠应了,你就不怕左公子找上昆仑?”
数十丈外的另一处火堆,苏云落伴在左卿辞身边,对面是左顷怀与曹度,严陵掠了一眼失笑,总算收了调侃,“苏大侠这徒婿太文弱,不过为救父而不惜涉险,也算得上有胆色。”
苏璇微笑道,“左公子尽管不会武功,却心智超群,有勇有谋,连师兄也是佩服的。”
除了气量小些,心眼多点,这个徒婿还算不错,医术更是难得。
这厢在谈笑,年轻人那边更闹,殷长歌的一碗汤给几人抢了个空,自己一口没落着,不免又气又笑。回头见沈曼青在一隅独坐,他收了笑,伴着师姐坐下。
沈曼青沉默的进食,听着火边阵阵笑声不绝,远处是苏云落与左卿辞的侧影,如一道无可回避的讽刺,向所有人提醒她的失败与尴尬。
殷长歌出人意料的开口,“师姐,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师妹的眼中并没有你。”
沈曼青一怔,方要冷笑,殷长歌又道,“然而师姐一直在瞧她,在山上如此,在吐火罗如此,金陵时如此,到此刻依然如此。师姐可知纵然没有她,师妹如今所得也不属于你。”
沈曼青一僵,面颊蓦然火烧般烫起来,“你胡说什么!”
一句话震得一响,引得近处几人望来,沈曼青抑住神色,恼恨得无以复加。
殷长歌的话语却没有停止,“师叔怜她受尽世人排挤,依然坚韧纯粹;江湖人赞她十二年艰苦卓绝,让师叔得以重生;左公子慕她心如赤子,秉直单纯。这些赞与慕是她一力挣来,不在于家世门第,师承何人。”
沈曼青被激得情绪不稳,咬牙怒道,“那又如何!纵是她人人敬仰,也——”
殷长歌一言截断,“也与你无关,师姐一直看着她,何以自处?”
沈曼青心神大震,一刹那竟然失语。
这些话殷长歌想了许久,认真的望着她,恳切道,“就如师父与师叔,师叔固然天纵英材,师父端正明德,不也同样受江湖尊敬?又如柳哲师叔,舍身义护飞鹰堡,提起来谁不翘大拇指?谁会说二人就不如师叔?假如他们心怀妒怨,对师叔贬抑打压,武林中如何评论?你我身为弟子,能不为之羞愧?师妹荣耀也罢,坠跌也罢,她的得失起落成就不了你,师姐只能自己成就自己。”
沈曼青想驳斥,想分辨,想用最尖锐的话语护卫自尊,最终颤着唇,竟道不出一个字。
长久以来纠缠压抑,怨憎难平的究竟是什么,仿佛一场梦魇突然挑破,让她蓦然惊醒过来。
她为何总在与苏云落相较,甚至为此自怨自缚,消沉郁结,几乎放弃自己?
她的人生,究竟与苏云落何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