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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菜花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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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鑫没有告诉妈妈学校的事。她想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早到教室, 跟同桌说:“我妈妈没钱给我交学费,老师不让我上课了。你能不能帮帮我, 每天老师讲到哪里,跟我说一下。布置的作业告诉我。”

    “当然可以啦。但是,你真的不上课啦?”

    杨鑫说:“他不让我上课,我能怎么办。”

    “你让你爸妈给你交钱吧。”

    “我爸妈没钱。”

    “让他们去借嘛。”

    “借不到的。”

    “那你咋办呀?”

    “没事,我不用上课,我自己也能学习。”

    “那好吧……不过你还是再去找找校长吧。”

    杨鑫说:“没事的, 再过一个月, 我妈把猪卖了, 就给我交学费。到时候我就回教室。”

    她也不上课了,放下书包, 抱上自己借来的天龙八部。铃声一响, 孩子们往教室跑,她往外跑,跑到无人的花坛边, 找了个阴凉的角落,开始看她的小说。

    她顿时感觉自由了。再也没有老师逼着她交钱, 也没有老师再阻拦她看课外书,也不用偷偷摸摸藏着。她在树荫下一页一页地翻着书。她看书很快, 没多久就看了十几章, 时间都忘了。

    食堂蒸饭的刘阿姨, 用个红色的塑料盆, 端了一盆水,放在花坛边:“小姑娘,你不上课的呀?”

    杨鑫抬起头。只见刘阿姨和蔼可亲,手里拿着把梳子:“阿姨你要洗头发呀?”

    刘阿姨说:“对呀,天气好,洗个头发。”

    杨鑫高兴起来。

    她喜欢跟大人交流。别人对她热情,表现出喜爱的样子,她就会特别地粘人家。正好看书看的有点心慌了,她放下书跑过去,甜甜地叫:“刘阿姨,我帮你吧。”

    刘阿姨说:“好啊。这小姑娘,真讨人喜欢。你去我屋里,帮我拿个盅子出来。”

    刘阿姨是校长的家属,也住在学校。杨鑫灵活地跑去刘阿姨家,拿了水盅。刘阿姨解了头发,弯着腰梳头,杨鑫用水盅舀水帮她冲洗头发,抹洗发水。刘阿姨家用的是飘柔,味道香香的。杨鑫没用过。她家用不起洗发水,洗头发都用洗衣粉,洗完了头发特别燥,怎么梳都梳不开。洗发水就顺滑多了,揉的全是泡泡。

    洗完头发,刘阿姨搬了个凳子出来晒太阳。杨鑫拿梳子给她梳头发:“阿姨你的头发好滑啊,又黑又滑,像丝绸一样。”

    刘阿姨说:“都老咯,你看里面,有好多白头发。”

    杨鑫说:“我来帮你拔。”

    杨鑫站在太阳底下,帮刘阿姨拔白头发。

    杨鑫跟刘阿姨玩了一上午。晒了会太阳,刘阿姨要去蒸饭了,杨鑫便跑去陪她烧火,帮她搬柴。刘阿姨说:“你咋不进教室上课呀?学费还没交呀?”

    杨鑫说:“老师不让我上课,说不交齐学费,不许进教室。”

    刘阿姨说:“这是做啥嘛。这学校好多小孩,家庭都困难。学费晚交几个月就晚交,后面补上就是了,咋能不让孩子上课。”

    杨鑫说:“我们老师可凶了。我们都怕他。”

    刘阿姨说:“不怕,回头我跟你们校长说一声。学费你先欠着。”

    杨鑫说:“我不怕。其实我不想上课呢,老师他总是打人。不是让我们上自习,就是打人。他上课很无聊。”

    刘阿姨笑:“我知道你们老师,哎哟。”

    杨鑫说:“我想在唐老师班上。”

    “啥?”

    杨鑫说:“我可以跳级,跳到唐老师班上。”

    刘阿姨笑说:“那可不行呢。你太小了,跳级跟不上。我们学校不让跳级的。”

    杨鑫说:“我就是想到唐老师的班上嘛。刘阿姨,你能不能跟校长说一说呀?”

    刘阿姨摆手直笑:“这个不行,学娃娃的事我管不了哟。”

    杨鑫玩了一上午,没课上的日子到底有些孤独。

    没人跟她作伴。

    下午,她无聊继续看天龙八部。班主任却突然派了个同学来,把她叫了回去。

    “回教室上课吧。”

    杨鑫经过了一天的放逐,也感受到了没法上学的孤独。她嘴上说不想回教室,其实心里是想的。不能进教室,她就是个异类,她不想成为异类。她对班主任,几乎有点感激了。鞠了个躬回到教室,她将课外书塞进桌子,专心地看黑板听老师讲课,再也不敢走神了。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黑板上方贴着□□的大字,她告诉自己: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班主任仍然教数学。下午的课堂上,他说:“我们要学角和度了,这星期要准备直尺、三角板和量角器。小卖部商店有卖,一人备一套,明天上课我要检查。今天就下课吧,明天一定要带三角板。”

    杨鑫心慌慌的,她看到数学书上的进度,明天就要学角和度了。所有人都要买尺子吗?

    她只有一根直尺。

    家里连学费都不给她交,怎么可能给她买三角板和量角器。

    回到家,她告诉罗红英:“妈妈,老师说明天要买三角板和量角器。”

    “又买?”罗红英不满道,“要多少钱?”

    杨鑫说:“一套三块钱。”

    罗红英说:“之前你姐姐就买了一套,说上课要用,结果买了,老师根本就让没用。买那做啥呀,浪费钱,不要买了。”

    杨鑫说:“可是老师说要买。”

    “老师说,老师说,你们老师就知道骗钱。你问你姐姐,之前买一套尺子说上课用,结果用了没有?就用了一次。就是你们学校的老师,跟小卖部商量的,让你们买尺子,合伙来骗学生的钱。咱不买!”

    杨鑫都要哭了:“妈妈,可是人家都买。骗钱就骗钱吧,一套尺子才卖三块钱,他又骗不了多少。人家都买,就我不买,我在老师面前咋交代啊?”

    罗红英:“咋交代?你就说咱们家穷,没钱,买不起。你借同学的用一用得了。”

    杨鑫哭。

    罗红英干完活,回家来,又叫金盼说:“把你之前买的尺子找出来,看能不能用,给你妹妹用。”

    金盼说:“妈,没有了,断了。”

    罗红英说:“四把尺子,你全都搞断了?给我找一找。”

    金盼去找了,只找出来一把旧的透明直尺,一把半圆量角器:“两个三角板都断了,我早就丢掉了。”

    罗红英骂道:“这么没收拾。断了粘一粘也能用呀?你丢掉做啥?”

    杨鑫哭,一定要要:“要是不买老师要打人的。”

    罗红英也被她弄的很愁:“不是我不舍得花三块钱给你买尺子。要是买了你能用,我就给你买。可是这玩意买了根本用不到,你们才二年级,什么角啊度的,学不到那么深的,初中才学。明明就是你们老师故意让你们花钱。”

    杨鑫哭着说:“我就要。要是不买老师会打我的。”

    罗红英安慰她:“行了,别哭了,吃了饭,我带你去村上,找高年级的孩子借一借行不行?借一把就行了。”

    杨鑫才止了哭。

    吃过晚饭,罗红英拉着她的小手到村上去借三角板。

    去大伟家。

    大伟奶奶说:“三角板?被小红借走了呀,你们去英子家借借看?”

    又跑去英子家。

    英子说:“我的三角板被我小妹妹借走了,他跟你一个班的,她也要三角板。”

    找了一家又一家,没借到尺子,杨鑫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伤心,眼泪水干掉了,粘在脸上。

    村里的三角板都被借走了。

    最后,母女俩空手回了家。杨鑫哭哭啼啼,罗红英哄说:“别哭了,借不到就算了吧。他打你打你,又打不死,忍着就是了。”

    杨鑫哭着说:“我要三角板,我要三角板。”

    “他打你一顿能少块肉?”

    杨鑫哭着说:“我要三角板。”

    罗红英说:“别闹了,再闹,妈妈就不要你了!”

    杨文修见她们母子牵着手,打着电筒回来,听又到杨鑫在哭,便问道:“她哭啥啊?”

    罗红英说:“她要三角板。我带她去村里借,没借到。”

    杨文修说:“给她买一个吧。”

    杨文修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我没有零钱,只有一张整的,先拿去买吧。”

    他白天刚打了牌,身上零钱都输光了,只剩了五十。他上了年纪,一个人闲的没事就是上街打牌,吃吃喝喝,这个月两百多块工资早已经花光了,只剩五十块。但看到杨鑫哭,他立刻掏出来哄她。

    杨鑫伸手要拿:“谢谢爷爷。”

    “谢啥谢,都是一家人,不就是个三角板,闹得哭哭啼啼的。拿到钱不要哭了。”

    罗红英一看是五十整的的,便阻止了杨鑫:“五十块你弄丢了咋办?这么大一张钱,别拿,还给爷爷。”

    杨鑫眼泪又出来了。

    杨文修疼孙女儿,但的确也没有给过她这么大的钱,怕她弄丢,就说:“要不明天我到学校去,买了给你送到学校。小卖部有卖三角尺吗?”

    杨鑫说:“有。”

    杨文修说:“别哭了,明天我到学校去看你,给你买三角尺,顺便跟老师商量商量你学费的事。几百块钱,拖了这么久还没交。”

    杨鑫见到爷爷,就好像见到了救星似的。

    次日第一堂课,班主任老师就要求检查尺子。

    杨鑫慌了:爷爷还没来呀!

    她盼着别的小孩都没买。结果左右望过去,全班小孩都有,只有她和那个叫杨焕的男孩子没有。班主任拉长了脸说:“没有尺子的,教室外面去。”

    杨鑫默默低着头,跟那叫杨焕的小孩走出教室。

    不一会,班主任出来了,手里拿着根棍子。就是一米五长,两公分粗的那根。

    她站在花坛边,只感觉腿发麻,脊背发凉,像被黑白无常给抓住了。只见班主任老师挥了挥那根棍子,感觉不好使,便靠墙立着,转而从树上折了一根柳条子下来,甩了甩,命令她:“转过身去。”

    “站到花坛上去。”

    杨鑫老老实实转过身,站到了花坛上,心中庆幸:幸好他不是用那根粗棍子。她感觉以老师的力气,那粗棍子一棍下去,可以把她脊梁打断。

    “把裤腿挽起来。”

    是夏天,杨鑫穿着布裤子。她低头把裤腿挽到了膝盖上面,露出细细的小腿。

    她瘦的厉害。圆圆脸儿看着肉肉的婴儿肥,胳膊腿儿却细的根芝麻杆似的。老师站在后面,挥动了柳条,抽她的小腿。

    “嘶——”

    她以为细棍子不疼,没想到细棍子抽打起来这么疼,好像刀子在刮肉。自尊心使得她咬牙强忍,没叫出声,一动不动,也不哭。她弯着腰,两手抓着裤腿儿,只是忍着,怕别人听到她挨打的声音丢人。

    “啪!”

    “啪!”

    老师一共打了她十下,才丢下了棍子。

    “知道错了吗?”

    杨鑫小声地回答:“知道了。”

    “错在哪了?”

    “我没有买尺子。”

    “回教室去吧。”班主任老师总算放过她。

    杨鑫放下裤腿,默默回了教室。

    那个叫杨焕的小男孩还在外面站着。杨鑫走到教室门口,有点犹豫,又停住脚,转过身看了看,却见老师没有用那根小棍子抽打杨焕,而是居高临下站在他面前,用手搡他的头。

    “看着我干什么?”

    “对我有意见?啊?”

    杨焕被搡了个趔趄,退后几步,又站住了。他低着头,没说话,也没见反抗。

    “看看你这头发,跟个野鸡窝似的。”

    班主任说:“你妈私奔了,不给你洗头?”

    “听说你对我有意见,要到教育局去告我啊?你去啊?咋不去呢?没车费啊?要不要我给你拿?知道领导在哪吗?”

    他说一句,搡一下杨焕的头,杨焕就在他手底下节节后退,低着个倔强的脑袋,愣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想告我的人多了去了,十几岁的都有,你算个啥东西?我还治不住你了?告我?你以为我怕你啊?别忘了你还是个学生。未成年,无民事行为能力人。懂法律吗?知道什么叫无民事行为能力人吗?意思就是你不算人。你连人都不算,刚从你妈肚子里出来,就跟个胎盘差不多,我打死你,你爹妈都没话说,还想告我呢。多吃点饭,等你长大了再来打我,好歹还现实一点。”

    “屁大个人还想告我。”

    班主任呵斥道:“给我站直了!”

    杨鑫吓的赶紧钻进教室,不敢再偷看。

    过了一会,外面又响起密集的棍棒声。

    上午又没上课。

    班主任打完杨焕,回到教室,又开始发火。杨鑫的同桌在打瞌睡,班主任抄起黑板擦朝她丢过来,丢飞了,砸到杨鑫课桌上。“啪!”的一声,粉笔灰扑起来,杨鑫吓的魂飞魄散。黑板擦砸中课桌又掉到地上,班主任凶道:“给老子捡起来!”

    杨鑫赶紧弯腰去捡黑板擦,班主任又吼道:“没叫你捡!王丽丽!”

    杨鑫立马推搡睡觉的王丽丽。王丽丽也吓醒了,连忙捡起黑板擦,走到讲台上。班主任揪住她的头发就是一耳光,紧接就是一顿暴打,噼里啪啦,拳脚并用。

    孩子们全埋着头不敢抬,也不敢看。

    王丽丽哭着叫:“老师,我再也不睡觉了。老师,我再也不睡觉了。”抱着大腿,痛哭流涕,班主任才放过她,让她回座位。

    杨鑫吓的心都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班主任老师收了武功,坐在讲台上,骂人骂出新花样:“你们就是一群胎盘。”

    “今天不上课了。”他站起来,阴沉着脸说:“各位胎盘,上自习吧。别人脑子里装的是脑浆,你们脑子里装的是你妈的羊水。”

    班主任走了。

    全班同学沉默地上了半天自习,杨鑫往窗子外望过去,忽然看到杨文修来了。

    杨鑫被叫出去了。

    杨文修穿着皮鞋,中山装的上衣敞开,里面穿着灰色羊毛背心。手里夹着一只香烟,在和校长说话。杨鑫欢快地跑上去,拉着爷爷的手:“爷爷!”

    杨文修摸着她小脑袋:“走,咱们去校长办公室。”

    爷爷和校长是相熟的,爷爷退休之前跟校长在一所学校教书,算是老朋友,经常一块打牌。杨鑫跟爷爷去了校长那,刘阿姨给她倒了杯水,给她拿饼干吃。

    他们大人说话,杨鑫便坐在爷爷膝盖上。她像个小奶猫似的,埋在爷爷怀里,小胳膊抱着爷爷的腰,完全舍不得松开。

    聊的都是她的事,杨文修说起她的学费,说春狗两口子家里困难,学费要拖一拖。校长摆摆手,说:“没事。你家这个孩子,成绩特别优秀,在学校又懂事。上次全乡联考她考了第一,第二名是乡镇上的,比她差十多分。她在学校读书,也为学校争光。她每年学费虽然晚一些,但也没拖欠过,我就说晚几个月没事。”

    拉拉杂杂说了许多。

    完了,他又拉着杨鑫的手,去找班主任。

    班主任见到家长,笑脸迎人,说的全是好话。杨鑫低着头,讨厌这个笑面虎。

    办完了事,杨鑫站在操场中央,仰着头:“爷爷,尺子呢?”

    杨文修从衣兜里掏出一套塑料包装的尺子给她:“这个吧?刚给你买了。”

    杨鑫欢喜道:“谢谢爷爷!”

    杨文修笑:“你要啥,你妈不买,只管跟爷爷说。爷爷给你买。”

    “好!”

    “爷爷,老师还会不会赶我回家拿学费呀?”

    杨文修说:“不会了。我跟你们校长和老师都说过了。你只管放心地上课吧。”

    杨鑫说:“好。”

    “要不要吃冰淇淋?”杨文修灭了烟头,又问。

    “要。”

    “我带你去买吧。”

    杨文修拉着她去小卖部,又给她买了个冰淇淋。

    自从杨文修来过学校一趟,班主任果然再没催杨鑫要过学费,对她的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再也没骂过她,还天天上课把她夸来夸去,夸的跟朵花儿似的。杨鑫讨厌他,背地里叫他笑面虎。

    罗红英和春狗,为了这几百块钱的学费绞尽脑汁。这学期交上,下学期马上又来了,两个孩子,又是几百块。有一天晚上,他们再次铤而走险,决定去邻村的养猪场偷猪。养猪场有几百头猪,偷一头也没人发现,村里经常有人偷。

    两口子摸着黑走夜路,夏天的夜晚空气燥热,刚走到屋后玉米地边,突然从林子里游出一条超级大的黄蟒菜花蛇。

    “蛇!蛇!”

    “快捉蛇!”罗红英大叫。

    春狗一个箭步蹿上去,提起了蛇尾巴,绕了两绕,三两下将那大蛇盘到了手臂上。

    好大一条菜花蛇呀!

    两口子也不偷猪了,眉开眼笑提着菜花蛇回家,上秤一称,足足有五斤多重!

    菜花蛇的市场价,卖到二三十块一斤,这条蛇至少能卖一百五十块。发横财了!

    杨鑫围着这条大蛇转,兴奋地不得了。

    “好大的蛇啊!爸爸,你们在哪捉的蛇呀?”

    春狗和罗红英就嘻嘻笑,并不肯告诉女儿,这条蛇是他们去做贼半路捉的。他夫妻二人经常偷鸡摸狗,但禁止小孩学坏。杨鑫拿同学的糖都会被罗红英骂。只有穷人才会偷。人一旦伸手偷东西,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的贫穷,同时放弃了通过努力以及正当劳动获取果实。越穷越偷,越偷越穷,最后沦为一个下三滥。

    过了几天,春狗把这条大菜花蛇卖了,卖了一百六十块钱,又凑了一点卖花生的钱,给杨鑫交齐了学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