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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七, 罗红英果然大包小包地回家来了。
她拎了一个大行李箱, 里面装满了衣服和零食。有方便面、可乐,还有葡萄干、水果糖。她喜气洋洋地在屋子里开箱, 给杨鑫看她带回来的衣服, 全是夏天的小裙子,小衬衣,很洋气。
“妈妈,这是你买的呀?”
罗红英笑说:“不是买的,是我干活的那家主人给的。他家孙女的衣服, 不穿了的,听说我家有两个女儿, 便给了我。都是好衣服,料子纯棉的呢, 样式也好看。”
“哇!”杨鑫和金盼开心地试起了小裙子:“妈妈我要这个紫色的。”
罗红英谈起她的工作:“是户北京本地人, 老两口。儿女都出国了,只剩下两个老的。那老头子是瘫痪的,成天躺在床上, 没法下地,只能请个保姆伺候。”
“老两口人倒是挺好的, 他儿子女儿人也好, 有礼貌,尊重人, 就是活太累了。”
罗红英说:“又要做家务, 又要煮饭, 还要给老头子端屎端尿。也不轻松。”
杨文修关切问:“那吃住呢?”
罗红英说:“和主人一起住,没人的时候,吃饭也一个桌子吃。要是家里来了客,我就在厨房吃。主人家挺厚道的。”
杨文修听她这么说,才放了心。因为做保姆,听着就是个佣人,那些有钱人趾高气昂,喜欢作践人。杨文修怕儿媳妇在人家家里受气。罗红英说:“可不会呢。人家城里人,受过教育的,对人可有礼貌了。他儿子媳妇都是硕士毕业,国外留过学的,人有文化的人,说话都是客客气气,轻言细语的。哪像咱们农村人。你以为就跟农村的地主老财似的呢。”
罗红英感叹:“城里人确实素质高。”
“人家城市里干干净净的,到处都有垃圾桶,没有人乱丢垃圾。不像咱们农村,人又没文化,又不讲究。”
综合一句就是:“城里就是好,北京就是好。”
杨文修说:“那你明年还去吗?”
罗红英说:“当然去。主人家让我初八就去呢。他家有残疾人,离不了人伺候。”
她拿出一叠照片给大家看,是她在北京照的。有一张全家照,罗红英也在里面,她指给大家看:“这就是那老太爷,瘫痪了的。你看,坐着轮椅呢。”
“这是那老太婆。旁边的是她的儿子和女儿。她小女儿,才十八岁,刚刚上大学,成绩特别好。年年都拿奖学金呢。这小姑娘,英语讲的贼溜,在考雅思还是托福什么的,明年也要出国留学呢。”
“屋里刷着白墙,铺着地板砖。”
“这是洗衣机,这是冰箱,这个是微波炉。知道啥叫微波炉吗?饭菜放进去,转一下,几分钟就好了。特别的方便。我一开始还不敢用,那老太太教我说没事没事,简单简单,给我示范了一下,果然简单的不得了。”
全家人都很惊叹。
罗红英描述的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
“这个是电视。他们家是二十七英寸的大彩电。”
她忽然高兴说:“你们晓得不?北京的电视,能收好几十个频道呢!随时打开电视机都有连续剧看,我最近在看还珠格格。哎,咱家的电视机在放还珠格格吗?”罗红英是个电视迷。
杨鑫说:“没有。咱们家电视机只有一个频道,整天播广告,啥好看的都没有。”
罗红英闲聊了半天,最后回屋子睡觉去了。她连坐了三天的火车,因为买不到坐票,只能站着,一路上都没睡好觉。
有邻居来串门,跟杨文修聊天,又说起了政策。现在国家在全面推行九年义务教育,小学到初中免交学费,所有的孩子,都必须要接受九年教育。
“那啥意思?明年小孩上学不用交钱了?”
“不晓得。义务教育嘛,就是不交学费了。”
村民们凑在一块聊:“不交学费好啊。”
“那就不用出去打工了?”
后来又听某位村民说:“我听学校老师说,不交学费了,不过书本费,杂费还是要交。以前交三百多,现在交一百多。”
“那还是得交钱。”
杨文修说:“还是得打工啊。就算初中免费,接着还有高中、大学呢,那才是最花钱的。”
村民们纷纷感叹:“是啊。”
外出务工的人回来,向村里人讲述外面的世界,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这个年过完,村里又有大批的年轻人决定要走了。十几岁的,刚刚初中毕业,或者高中没毕业的男孩女孩,年轻力壮的父母们,纷纷收拾行李,要奔赴遥远的城市。农村贫穷的看不到一点希望,而城市是生机勃勃的,汽车声、工厂机器的轰鸣声、霓虹灯和电流声,现代文明的一切都聚集在城市,吸引着农村人冒险。
杨鑫整天胆战心惊,害怕罗红英听见春狗的绯闻,又要在家打架。哪知道整个过年,罗红英的心情都很好。罗红英的暴脾气只因没钱,一有钱,她就笑口常开了。罗红英听说了春狗在家鬼混的事,要春狗跟她去北京打工。
“你要是不去,咱俩就离婚。”
罗红英说:“反正离了你我也饿不死。你自己爱咋混咋混吧。我在北京也管不了你,你正好在家再找个媳妇做窝。”
春狗说:“我也想跟你去,可我要是走了,两个孩子咋办呀?孩子没人带了。”
罗红英骂他:“你带个屁,你啥都不会干。让你带还不如她爷爷带呢。你看村里别家都是,两口子都出去,孩子让老人家带。咱们两个在外面挣钱,一年就有五六千,孩子的学费有着落了。衣服、书本费,都有着落了。你看看现在除了那没出息的,谁还待在农村。这破房子,两三亩地,全卖了都卖不到一千块。反正我过了年初八就走,你爱留下留下。你要是不走,咱们趁早把离婚手续办了,我以后再不回这个家。”
春狗就是叹气:“哎。”
“我这不是怕孩子。两个女孩,留在家没人管,万一受欺负、学坏了。咱们总得有一个人在家照顾她们。”
“你还有脸说。”
“我让你出去,我在家看孩子,你出去了一年,嫌累,还被人骗去传销里边。我说我出去,你在家,你就一个人瞎混。我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家吗?”罗红英坚决道,“反正你要是不走,咱们俩就离婚算了。”
春狗坐在床上叹气。
他们夫妻将这件事情跟杨文修商量。杨文修也叹气,说:“去吧,你们要出去打工都去吧,家里挣不到钱。孩子留在家,我给你们带,放心吧。”
春狗去跟猴娃家商量,本来是想托付猴娃,不在家时帮忙照顾下孩子。哪知道猴娃夫妻也商量了,决定要一起走。
“我们去北京,你们去哪?”
猴娃说:“我们去苏州,投奔她嫂子。”
“那孩子呢?”
“也让她爷爷帮忙带。”
四个孙女,都交给杨文修一人带了。
杨文修都答应了,无奈说:“去吧去吧,你们还年轻,都去吧,待在农村没意思。”
兄弟两家都要走,便商量了,跟杨文修说:“我们都走了,家里的地就不种了,交给别人种吧,要是没人要,荒了就荒了。孩子吃饭穿衣要花钱,我们每个月往家里寄钱,爸你不要担心。每年的学费,我们也往家里寄,你只管把孩子看好就是了。孩子们都大了,也会做家务,有啥活,煮饭洗碗的,就让她们干。你这有心脏病,能不劳累就别劳累。”
杨文修说:“我晓得,放心吧。”
“那你们过年回不回来?”
“过年回来。”
杨文修说:“行吧,孩子都交给我吧。”
杨鑫还盼望着:妈妈回来了,然后不出去了,新年让爸爸出去。杨文修告诉她:“你爸爸妈妈都要出去,你在家跟爷爷。”
杨鑫伤心道:“我不要妈妈走,我要跟妈妈一起去北京。”
杨文修哄她说:“外地小孩不能在北京读书,你乖乖的在家,你爸妈去城里给你整钱呢,以后供你上大学。”
杨鑫茫然说:“我不要妈妈走,爸爸妈妈都要走了。”
杨文修笑说:“不要走,你去搓根麻绳把她腿拴着呀?把她拴起来她就不走了。”
杨鑫听不懂大人的玩笑,以为爷爷是说真的,悄悄去屋后拔蓑草,坐在石头上搓麻绳。她一边搓麻绳,一边伤心掉眼泪。到了吃饭的时候,罗红英见她没回家,出去找,正见她在屋后搓麻绳呢。
罗红英笑:“你在干啥呀?坐地上弄的一身泥,你搓啥绳子呢?”
罗红英笑喷了:“你爷爷是逗你玩的。”
全家人都围过来,一起笑。
“你在干啥呀?”
“傻呀?”
杨鑫低着头,一言不发,丢了绳子回屋去了。
班主任总是在上课铃响了十几分钟之后,才挪进教室。他睁着一双因为熬夜打牌而通红的眼睛,顶着一头几个月没修剪,也没梳洗的油发。脚上踩着拖鞋,他一条裤腿挽起来,一条裤腿放下去,衬衫领子里带着可疑的油垢,如此尊容,站在讲台前。通常是将课本一放,眼睛向众人一瞪,说:“这堂课上自习。”
大家就老老实实上自习,拿出课本背诵课文。
“大声一点!”
他在上方,拿棍子敲桌:“早上没吃饭是不是,读课文一点声音都没有。大声一点!”
教室里哇啦哇啦的读书声高了两度。
“再大声一点!”
“有气无力,念经呢?给你妈超度呢?”
读书声又高了一度。
班主任满意了,开始在一片朗诵声中神游,整个表情呆若木鸡。
有时候心情不好,原因常常是打牌输了钱,或夫妻房事不协之类……他讲着讲着课,突然停了下来,放下书,提起了一根荆条,开始沿着教室过道巡查。有上课睡觉的,他抄起荆条,照着其后背就是一猛棍子:“睡觉!上课睡觉!给我站起来听课!”
那睡觉的同学估计睡迷了,站起来的动作不够利落,只听到班主任老师棍子挥的虎虎生风,满教室都是噼里啪啦的棍子声:“快点站起来!上课睡觉,浪费学费,不如滚回家去放牛。你爸生你不如生头猪。”
满教室都是低着头,安静如鸡的小学生。
拎起睡觉的,班主任又盯上了杨焕。
“你这座位底下咋这么多纸团?是你丢的?”
“不是我丢的。”杨焕声音很小。
“啥?”
“大声点!没听到!”
“不是我丢的。”杨焕声音提高了一点。男孩子的声音,听着冷冷的,有点倔。
“不是你丢的是谁丢的?”一声棍子脆响,班主任揍他了:“教室里乱丢垃圾,给我捡起来!”
杨焕捡起垃圾,丢进教室后面的垃圾桶。
“丢垃圾桶就算了?没看到垃圾桶装满了吗?把教室的垃圾全拿去给我倒了。我看这教室垃圾都是你一个人丢的。”
杨焕默不吭声,提起垃圾桶,去倒垃圾。
“王小燕,你的课本呢?课本都读不见了!你!给我站起来,站到后面垃圾堆去。”
“课外书!你考试考了多少分?书没收了,你也给我站起来!”
“我讲的是二十三页,你看的是多少页?十五页!知道我讲到哪了吗?给我站起来!”
教室里的空气,早已经凝固了,四下安静的连同桌的呼吸心跳都能听得见。班主任的脚步走到哪里,哪里的空气就紧张起来。杨鑫听到他从背后走过来,只感觉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心噗通噗通直打哆嗦,生怕他找茬找到自己。
“上次测验,全班只有一个人考了满分,其余的最高分只有八十八分。上次的题难吗?这么简单的题,还有人不及格。你们是不是猪脑子?别人能考满分,你们才考五十几分,六十几分,七十几分。人家吃的是饭,你们吃的是屎?”
唯一一个考满分的是杨鑫,然而杨鑫完全得意不起来,只听见班主任斥骂道:“一个个全都是猪。”
“说猪都是夸奖你们了。你们就是一群胎盘,脑子里装的羊水。”
他想起一出是一出,教室里安静的只听到老师冰冷的声音:“所有人,打开练习册,现在,检查作业。”
作业?
杨鑫心说:完了,他啥时候布置的作业?没印象啊?他昨天根本就没布置作业啊,检查啥?只听到唰唰唰,所有人打开练习册。原来是练习册,她练习册都做了。
班主任从第一个人开始检查,率先一棍子敲在那只挡在练习册上的小手上,打的那小爪子飞快地缩了回去:“挡什么挡?挡什么挡?手拿开!做没做都翻开来,挡着有用?挡着我就不检查了?”
“练习册怎么空着?一道题也没做?我昨天布置的作业呢?耳朵干啥了?扇蚊子了?”
“咻”的一棍子敲在背上:“没做作业站起来!”
然后第二个。
“也没做,也站起来。”
第三个。
“咻”的一棍子:“站起来!”
一连检查了七个人,全都没有完成作业。
班主任发火了,直接说:“站起来!没做作业的自己站起来。”
一个接一个的同学,雨后春笋似的站了起来。
班主任也没耐心检查了,将手里的粉笔一丢,回到讲台坐着:“行,这么多人没做,全班都给我站起来。”
全班都站了起来。
杨鑫一个人坐在底下,也不知道要不要站。太刺眼了,就她坐着,一眼就被老师看见了,简直要成了目光集中点。
班主任老师阴着脸。教室上空笼罩着一层重重的阴霾,这是暴风雨来临的征兆。
此时,杨焕倒垃圾回来了。
他正要回座位,班主任说:“站到后边去。”
杨焕低头站到后边去。
班主任阴沉着脸,又说:“把你的作业拿上来。”
杨焕拿着练习册,走到讲台上给他。班主任一把抓起练习册,砸到他脸上。杨焕被砸了个晕头转向,班主任迅速抓住他头发,猛抽了他一顿耳光:“你的作业呢?一页都没做?你念的是啥书?”
他开始揍杨焕。
抽了十几个巴掌,又上脚踹。杨焕被他一顿拳脚,踹到教室后边去,一头栽进垃圾筐里。杨焕一声不吭,不哭不叫,也不求饶。班主任最后打累了,才放过他,命令他回到座位,然后提起棍子,开始挨个挨个打没有完成作业的人。
班主任看杨焕不顺眼,把他编到教室最后一排,最靠边的角落,让他去跟垃圾筐为伍。杨焕好像也不在意,整天就爬在桌子上睡觉,从来不听课。但班主任不放过他,几乎每堂课,都会抽他起来回答问题,上黑板做作业。杨焕自然是做不出,然后班主任便揪着他衣服一顿暴打。有一天,同样是回答不出来问题,班主任又把杨焕拳打脚踢,杨焕像块破抹布似的,被踢的满教室滚。他一头栽过来,撞在杨鑫课桌上。杨鑫靠过道坐着,桌椅都被撞歪了,吓的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尖叫一声,躲到教室中间去。
杨焕钻到她课桌底下去,班主任就用皮鞋,朝着课桌底下猛踢他,像踢垃圾。
杨鑫没法回座位,战战兢兢地在边上看着。她的书被掀落一地,文具盒也摔到地上,尺子、笔、卷笔刀,全掉出来。
班主任命令道:“把她的书、文具捡起来。”
杨焕以为他不打了,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捡杨鑫的文具,放回桌上。结果班主任抓住他,继续踢打起来。
杨鑫回到座位,惊魂未定。杨焕被踹到垃圾筐附近,班主任精力旺盛地打了他一堂课。竟然没把他打死。
杨焕天天挨打,他成天脸上都是带着伤,好像从来没好过。班上同学,都渐渐用异样的眼光看他,没人敢跟他交朋友。这天,班主任对杨鑫说:“你,搬到教室后面,跟杨焕一起坐。”
杨鑫懵了,以为自己要被沦落到杨焕的地步了:“我为啥要跟他一起坐啊?”
班主任说:“他不好好学习,你去教他。你们不是亲戚吗?让他好好跟你学学。”
杨鑫说:“我们不是亲戚,我跟他一点都不熟。”
班主任说:“你们不都姓杨吗?咋不是亲戚?不许提意见。我让你坐哪你就坐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