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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了想, 继续说:“我此前在山中流连,曾见阳面崖壁横生有不少覆了雪的枝桠,魏公子穿缯衫,运道好些可能被缠挂住。你们一批人去山脚附近查探,一批人回头上山找线索, 另外,再去周边城镇打听打听这两个名字。”
她提笔在木简上写下魏氏父子的姓名,交给侍卫,而后捻起手边玉簪问:“簪子又是怎么回事?”
“是有刀发现的,当时簪尾直直插在雪里,簪头斜向东北。”
林有刀就是经由薛璎嘱咐, 带人去山里找傅羽的那个。
薛璎点点头, 轻轻摩挲着玉簪,似在做什么考量。
簪子明晃晃插在雪里, 应是人为。对方极可能是在暗示,傅羽被劫掳去了东北面。
但东北与薛璎此行归途截然相反, 是一个叫她冒险的方向。所以插簪人不该是傅羽本人,而是那批刺客, 目的便是逼她派人前去搭救,令她自身难保之下不得不分神他顾。
这种下乘招数。
薛璎露出几分讥讽笑意。傅羽确实是她绝无可能坐视不管的, 但那些人哪来的自信, 断定她如今还会陷入自身难保的境地?
她很快作出决断, 叫来傅洗尘:“你即刻启程往东北方向, 去救阿羽。”
傅洗尘神色一敛, 支着剑屈膝跪下:“微臣的职责是保护殿下。”
“你的职责是听我话。”
他稍稍一震,又听她道:“不需要你,我一样有把握全身而退。你不肯去救,是想叫我欠你们傅家一笔人情,日后好挟恩谋个飞黄腾达?”
傅洗尘此人忠于职守又十分执拗,薛璎这话自然并非出自本心,而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他闻言果真松动几分,惶恐低头:“微臣不敢。”
薛璎淡笑道:“那就照我说的办。”
这一趟救人不会太容易,她身边如今没剩几个得力的,与其派别人去,最终落得两头空,不如是能耐足够的傅洗尘。
至于她自己……
她眨眨眼,突然道:“明日是元月初九了吧。”
“是。”
“那就不必再向邻城递送消息求援了。卫王前些天曾提起,说预备元月初九入都上贡,我借卫人车马一用即可。”她说到这里抿嘴一笑,也不知是指谁,“她若真有本事,就来动卫军试试。”
傅洗尘听懂薛璎言外之意,知她所说确是万全之策,便替她打点好驿馆周边,向她告了个罪,当即领命赶去救傅羽。
薛璎歇了半宿,后半夜,捎上余下几名羽林卫和魏迟,策马沿野路朝卫国边境回赶,天亮后绕行官道,朝卫王入都必经之路驰去,于午后顺利拦下了卫人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
诸侯王出行,随从众多,百来号人骋马开道,阵仗蜿蜒如龙,当先一名军士见她几个高踞马上,拦在路口横行霸“道”,立刻朝后竖掌示停,随即拔剑指向薛璎,厉声喝问:“什么人胆敢阻拦王驾!”
薛璎一身便装,头戴宽沿笠帽,帽纱及膝,从外看,一张脸隐隐绰绰,不辨容貌。
她打个手势,示意身后几名羽林卫下来见礼,然后将鞭子抛给其中一人,轻轻一跃下马,面朝前头那辆驷马齐驱,朱轮青盖的安车,含笑道:“三日不见,王上可好?”
距离她密访卫王宫,的确才三日。但既然是“密访”,卫王自然不知她真实身份。
先帝在世时,为表对众诸侯王的亲近爱重,曾设一年节习俗,即每逢除夕,便派特使携礼下至诸侯国。当然,其实也有提醒他们“元月到了,可以来朕这儿上贡了”的意思。
这回薛璎微服前来,便是以一名“高”姓特使的身份。从前先帝在时,极少叫她露脸于人前,所以卫王并未见过她,一唬就中。
不过她大费周章跑了趟卫国,被追杀来追杀去的,却至今仍未得到半点有关简牍的线索,倒不免怀疑起阿爹会不会是临终说了胡话。
她这边正出神,安车内的人却已辨出她声音,在骖乘人的搀扶下移门而出,惊道:“高上使?”
一干随从听闻来人身份,慌忙下马告罪,端正分列两排。
朝廷特使代表圣上,就连卫王也须礼让,更不必说这些人,眼下一个个都埋低了头,看都不敢看薛璎一眼。
薛璎远远与卫冶见礼,道:“下官碰上些麻烦,特来向王上求援,冒昧拦下王驾,实是失敬。”
卫冶此人长了一身肥膘,肚圆体丰的,胆子却格外小,早前在王宫便对她与傅洗尘多有讨好,闻言忙正色迎上。
薛璎掀开帽纱一角以示礼数,不料因此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
没了帽纱的阻碍,她清晰地看见卫冶的腰间,赫然缚着那柄澄卢剑,和魏尝的竟是一模一样。
前后时隔不久,倘使宝剑确实失窃,不可能短短几日便备好替补。唯一的可能是,剑原本就有两柄。
可澄卢剑是前朝铸剑大师为卫国先祖所造,号称绝世无二,又哪来的两柄?只能说,有一柄是后来仿制的假剑。
谁真谁假?
薛璎掠了眼一旁正向卫冶行跪礼的一名羽林卫。他的背上斜着魏尝的佩剑。剑被玄色绸布裹实,从外边看不出究竟。
她起先之所以如此遮掩,是为避免盗剑的嫌疑落给自己,加剧朝廷与诸侯国的矛盾,想先弄清具体情形再说,眼下倒有了别的计较。
卫冶并未察觉异样,抖着两撇八字须,到她跟前谄媚道:“上使之事便是圣上与长公主之事,你但说无妨。”
薛璎说谎不打腹稿,张口就来:“是这样,下官与傅中郎将原已踏上回程,不料半道竟遭贼子堵截暗杀,如今中郎将北上追敌,下官则先行回都,向圣上与长公主复命。”
卫冶吓得差点没合拢嘴。
他卫国本就是弹丸之地,现国力式微,处处屈居人下,如今朝廷特使在他的国境边遇刺,天子与长公主若怪罪怀疑到他头上,可如何是好?
不必薛璎说,他便已又惊又怒:“天日昭昭,什么人竟如此胆大,简直目无王法!有什么寡人帮得上的,上使尽管开口,”说着举了个手刀,往天上一指,“刀山火海,寡人定与上使同心同力!”
这就是薛璎向卫国求援的原因了。
卫冶为自证清白,接下来一路必然比谁都更尽心竭力地保护她。而诸侯出行的阵仗,也可叫对方杀手不敢再轻举妄动。
这叫就地取“材”,借力打力。
她淡淡一笑:“王上言重,您肯捎带下官一程,下官便已感激不尽。”
卫冶连声称是分内之事,随即疑惑地看了眼薛璎脚边的魏迟:“上使,这位是?”
薛璎承诺给魏迟找爹,魏尝那边尚未有消息,这孩子如今自然跟着她。她闻言“哦”一声:“此前路见不平,救下的孩子。”
卫冶忙说她心善,必有福报,一顿溜须拍马,接着转头派人拾掇出一辆小些的安车来,说是委屈她。
薛璎公事公办地说句“客气了”,然后牵着魏迟上了安车,入里坐稳后,移开侧窗,望向一旁卫冶的车驾道:“王上,可以启程了。”
卫冶也开了侧窗,冲她笑着点点头,转头吩咐驭手拍马。
薛璎瞅着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不适,伸手合拢了窗子。
并非她有意以貌取人,原先在卫王宫见到卫冶时,也没觉这人哪不合眼,然而现在,瞧着眼前毫无气度的卫王,再回想比对魏尝握着那不知真假的澄卢剑,穿刺横扫,削铁如泥的模样,不免就有了丝不忍直视之感。
她想,如果卫冶手中澄卢剑是真,那宝剑应该也挺委屈自己明珠蒙尘吧……
仪仗队再次启程,几名羽林卫护持在薛璎这辆安车的四面,里头魏迟则挨着她,似因从未出过远门,所以有点兴奋,连魏尝的死活都不管了,凑近她道:“好看姐姐,原来你是做官的?”
薛璎点点头:“算是。”
“那你是不是特别厉害?”
她想了想,认真评价:“还成吧。”
“那长公主是个什么,比你更厉害吗?”
长公主是大陈建朝以后才有的说法。
薛璎猜想这孩子自幼与世隔绝,倒也不怪他这样问,答道:“就是当今天子的皇姐。”
魏迟“哦”了一声,喃喃道:“那还好姐姐你只是做官的,不是长公主。”
她微微一愣:“是长公主又怎么?”
他摇摇头示意没什么,心中记起昨日阿爹在跟踪阿娘时所说:“你阿娘好像投了个很厉害的胎……我是不是得下盘大棋了……”
魏迟想,如果阿娘这辈子成了长公主这样一听就牛气冲天的人物,那阿爹的大棋可能要下崩了吧。
薛璎闻言停住,低头道:“怎么了?”
她这语气,相较对魏尝,倒要软上几分。但魏迟只是见阿爹奸计不得逞,情急之下叫住她,并不晓得自己究竟要说什么,脑袋瓜一转,憋出一句:“我饿了……有没有好吃的?”
他分明是吃过午膳来的。薛璎目露无奈,道:“吃什么?蒸饼?”
魏迟登时脸蛋发青,凶猛摇头。
“那我叫人拿些瓜果来。”
“哦,好,好。”
魏迟答完,眼睁睁看她再次离开,回头跟魏尝对了个“本阿郎尽力了”的眼色。
薛璎则出了偏院。
倒也并非她毫不关切魏尝,实是宗耀日日都向她回禀一次他的伤势,林有刀更连他午膳舀了几口汤水也记下给她,她对他的情形已然了如指掌罢了。
这些天,魏迟数次托穆姑姑与她说,想来府上瞧阿爹,她本因无暇,且觉太招有心人眼而接连拒绝,只是今晨一早,恰好得到傅洗尘信报,知他兄妹俩于归途逮了一名嫌犯,最迟午后便到,所以才打算在宫外便宜之所亲自见一见人,顺带满足这孩子。
见她出来,候在院外的孙杏儿抱着一堆她此行捎带来的简牍,上前道:“殿下可是准备去书房?”
她摇摇头:“闷,去庭院吧,就那个石亭。”
元月将尽,孟春时节的长安已没那么冷,露天小坐倒也无妨。
孙杏儿应声跟上,待到石亭搁下东西,又听她道:“我这儿不必人服侍,你且下去吧。”
知她看书喜静,孙杏儿给她斟了盏茶便退了出去。等她离开,薛璎将十数卷简牍整理好了摆在长条案上,然后从中抽了一卷拆开,摊在眼下看了起来。
这些简牍,每一卷都与卫国,尤其卫厉王此人相关。
前几日得知三十年前的旧闻传言后,她便猜测当初雷火夜的真相,很可能就是揭开真假澄卢剑、魏尝身份,乃至宝册之谜的关键,于是吩咐宫人准备了这些,只是一直不得闲看,眼下趁等人时候,才有空翻上几翻。
薛璎迅速浏览完一卷木简,大致了解了卫厉王的生平。
此人姓卫名敞,因年少继位,并无表字,死后得恶谥“厉”,意为“暴慢无亲,杀戮无辜”,后世对他的评价,便如这谥号一般,多为贬低。
而此人一生的结局,也似应了这谥号的恶果:不得善终。——十岁继位,遭臣下架空王权,十七岁娶妻,直至二十二岁战死边外,始终无后。
薛璎看到“无后”一条略觉疑惑,伸手拆开另一卷简牍细究,这才知,卫厉王的君夫人也是个颇具悲剧色彩的人物。
卫敞十七岁那年,与卫国相邻、同为彼时六国之一,但实力最弱、疆域最小的薛国,与他提出联姻,得到卫国亲薛一派朝臣的支持。几经商讨,卫敞迎立薛王室十七岁的女公子薛嫚为君夫人。但这个薛嫚,却在同年秋天产后血崩而死。而她诞下的一名小公子,也在不久后夭折。
那之后,卫敞再未另立她人,所以直到死,膝下都无一子女。
薛璎并不关心卫敞不再娶妻的缘由。她在意的是两个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