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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试卷一出来,懂行的几个——冯灿、李良都不禁勃然变色,心中叫苦不迭,抬头望向监院和“三都”,频使眼色,却没有得到一分半点的回应,只好苦着脸重新看向试卷。庄怀也扫了眼堂上诸人,随之神情凝重,闭目苦思。至于成安,反正他也不懂,右手抓着笔杆,在试卷上虚空画着圆圈,也不知他想干些什么。
若是换做三天前的赵然,想要在正常情况下答完试卷,同样是做不到的。他读经才两个月,能够囫囵吞枣的背下《道德真经》已属不易,更何况还要依照《老子想尔注》来进行注释?关于道的义理问题,或许他还能胡诌个像模像样,但前面的十道题肯定有一半以上是要扑街的。
但此刻嘛……看完所有题目,赵然松了口气,偷偷抬眼瞟了瞟蒋高功,又瞅了眼闭目端坐蒲团之上的朱都讲,心中大定。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赵然提笔,先将第一道题默写了出来,然后依照《老子想尔注》的“标准”解释,继续奋笔疾书:“道贵中和,当中和用之,志意不可盈溢而违道诫……”
这是张天师对第一句的解释,也就是说,行道贵在中和,不可志骄意满,应该遵守道门戒律。这是将原文对“道”的哲理叙述强行拉到道士应该尊奉的行止规则上,用意是要凝聚道门,但义理上属于生拉硬拽,为赵然所“不屑”,但“不屑”归“不屑”,答题的时候,这就是标准答案。
“道也,人行道不违诫,渊深似道……情性不动,喜怒不发,五藏皆合同相生,与道同光尘也……”这里讲的是修道如何不违诫,如何与道相符合。
等赵然答完十道默义题,燃香刚灭两柱,他整了整思绪,又开始做起最后一道义理题。
“虚无生自然,自然生道。故道以虚无为宗,以自然为本,以道为身。然此三者,悉无形相。寻考其理,乃是真空。真中有精,本无名称。圣人将立教迹,不可无宗,故举虚无为道之祖。其实三体俱会一真,形相都无,能通众妙,故云上无复祖。复犹别也,别无先祖也……”
赵然对道的根源阐述,就是虚无,虚无、自然、道之间不存在等级的上下、生成的先后关系,圣人为了教化世人,树立教说,所以举“虚无”为“道”之祖,但并不是从“虚无”生“道”,所以说“上先复祖”。可复祖也是不同的,因为道所说的“祖”,其实并不是祖——因为没有先后关系,这就陷入了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诡论之中。当然,赵然肯定不能说这是“诡论”,他对此的解释,必然要引用原文——“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题目答完,燃香还有最后半柱,赵然回过头来仔细检视一番,然后起身交卷,出经堂等候。
成安早就交了试卷——他一道题都答不出来,见赵然出来,笑呵呵的上前和他打起了招呼。赵然一边和成安敷衍着,一边在想着今天的考核。刚刚完成的试卷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但关键是这并非重点,重点还在监院和“三都”的协商结果,因此,他至今仍然惴惴不安。
很快,冯灿、李良和庄怀三人都步出了经堂,庄怀若有所思,冯灿和李良则心神不属。
经堂内,五张试卷都呈到了监院和“三都”眼前,随意扫上一眼,高下立判。
不需监院和“三都”再说,负责经堂的蒋高功直接将评次的优先顺序摆了出来,成安白卷,直接无视,庄怀和赵然的试卷放在第一等次,李良答对六道题,评为二等,冯灿只答对四道题,评为三等。
庄怀和赵然前十道题全部答对,关键分别在于最后一道义理阐释题,若非差异极大,便不好评判,这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堂上之人,监院、罗都管、袁都厨乃至张典造都不觉得如何,唯朱都讲和蒋高功暗自诧异,心道这庄怀果然是有备而来,竟然让他全部答对了。再看义理阐释,庄怀的解释比赵然更胜在基础扎实上,一板一眼,毫无作伪,反观赵然的答案,有些关键地方一笔带过,显然功课做得还不足够。
但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朱都讲和蒋高功肯定不会说破,至于其他几人,虽然也从文章辨析中感觉到了这一点,但却不像二人对道经这般熟稔,能够完全明了其中的差异。
监院和袁都厨中意的冯灿和李良直接落马,他们也没有什么争夺之心了,只是任由各人观看一遍,监院便问:“如此,诸位师兄看来,今日应举荐庄怀还是赵然?”
袁都厨略有不甘地道:“庄怀似乎功课更扎实些。”
罗都管马上还了一句:“赵然的辨析文采斐然,果然是念过塾的。”
朱都讲点了点头,以示附和,却仍旧没有明确究竟点谁合适,那意思是,监院你看着办吧。
监院不想为赵然和庄怀这两人中的任意一人担责任,面无表情道:“再去请方丈示下。”捧着两张卷子就向后院而去。
方丈正于院中踱步,慢慢赏玩着雪中怒放的腊梅,见监院步入院中,淡淡一笑:“怎么?还是选不出来?”
监院恭敬道:“方丈,考试已毕,五人之中,庄怀和赵然答题最佳,然似乎不分轩轾,几位师兄都判别不出,还请方丈过目。”
方丈轻咳一声,摇了摇头:“你们呐,不是判别不出来,却是都只想卖好,不欲担责。”
监院低头不语,满脸惭色。
方丈把玩了一支腊梅,片刻之后道:“既然试卷不好评判,便看看旁的……比如,谁的字写得好?”
监院一愣,不解其意。
方丈悠然道:“前几日,华云馆林道长托西真武宫转来一封书信,说是欲求赵然的字幅一观,我还没想明白,看来便应在今日,呵呵……”
监院呆了呆,立时恍然,不觉间额头上满是冷汗。
方丈又道:“你去跟赵然说,让他好好写幅字,我好呈送给林道长。”
监院躬身:“是。”随即退出了甲子居。方丈没有明说究竟点谁受牒,但态度已经很明确了,若是自己还不明白,那这十多年的监院一职也算白做了。往经堂返回的路上,踩在满地的积雪之上,监院不由暗自心惊,这赵然不仅与玉皇阁有牵连,似乎与华云馆还有些瓜葛,真可谓人不可貌相呵。好在他功课还算扎实,否则若是选了旁人,自己岂不是得罪了玉皇阁和华云馆这等隐秘之地的修道之士了么?
又想,可是前番方丈为何不对自己明言呢?难不成自己与川省高官牵扯太深,方丈想要敲打敲打自己?
想来想去都不是滋味,监院心事重重回到经堂,匆匆宣布结果了事。
寮房火居道士赵然,因功课卓异,务事勤奋,将报于西真武宫,明年正月受牒,录为无极院经堂念经道童。这一消息迅速在无极院中传了开来,令无数人目瞪口呆。
赵然是谁?乃是石泉县赵庄贫苦务农子弟出身,于嘉靖十二年四月入无极院,初为圊房火工居士,后迁转饭房,前后仅仅八个月,这厮居然就要成为受牒的正式道士了!这,这,这,这真叫人情何以堪?
赵然听到这个结果的时候,怔怔良久,百般滋味纠缠在一起,大半是兴奋,其中掺杂着许多惊讶和不敢置信。
怀揣着监院转交的那封发自玉皇阁的书信,赵然急急忙忙赶回住所,将火漆捻开,只见一张纸笺上只写着两个拳头大的墨字——胡闹!
赵然不禁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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