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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过了十五,也就算是到了枯木逢春的时节了。
凉州冬季来得快,去的也快,过了吃元宵闹年尾的正月十五,环绕平沙城外的护城河也就开始解冻,不少稚童都呼朋引伴在河面上还飘着浮冰的护城河里捞鱼捉虾,好不热闹。
就连平沙城内外皆有的大榆木也开始抽出嫩绿新芽,在还未消融的冰雪衬托下显得更为生气讨喜,官道两旁尽是踏春游玩的富家子弟,一辆辆悬着铜制风铃的豪奢马车如同长蛇甩尾,络绎不绝。
平沙城不论城外还是城内,游玩地方都很多,即便是城中常年居住的百姓也都每次能乘兴而去即兴而归,好似永远玩不腻一样。
凉州少江河湖川,沙海倒是成片成片,放眼一望都是枯黄色的沙石,荒芜的紧,故而平沙城外一条直通城北的小河泽就更显珍贵了。
虽说没有江南那边独有的小桥流水,青苔石阶。更没有那头春融雪天公必定作美要唤下的春雨,也就没了穿着青衫打着油伞的窈窕身影。凉州作派豪放,不论男女只要家中阔绰出得起银子,必定会骑着高头大马在城外好好奔驰上一圈,踏春风观河流,何等潇洒。
城中倒也有游玩赏景的好去处,那便是城东的雪景湖,柳木依依,虽是还没到能跟着草长莺飞而轻舞罗衫的熟春季节,可一样风景宜人。
只是今年注定和城中百姓无缘了。
罪魁祸首便是在年初家家彩灯时掀起一阵波澜的西陲兵马。
八万人的营帐,密密麻麻如同蚁巢,就坐落在雪景湖周围的旷地上,竖起了哨台栅栏,不用说明也知是生人勿近。
起初不少百姓还怀揣着犒军心思提着些饺子和自家酿造的春酒希望这帮常年戍守西陲的将士能收下,可到地一瞧,一眼数不清望不断的营帐,一两个提篮哪够?更兼在哨台和栅栏外巡游的甲士凶神恶煞,单看架势都是吃人不眨眼的主,谁敢冒着不小心冲撞这帮虎狼之师的罪名来此犒军?逐渐这雪景湖方圆几里,都成了全城百姓心知肚明的禁地。
一晃便是十几日过去,本该露面的梅忍怀像是辞官归野的隐居之士一样,连半点风声都没透露,而对侯霖恐怕起了生吃汝肉,生喝汝血的金家一众,更是老实本分的让人生疑。
除了天水郡郡府的几个官吏壮起胆子在平沙城甲士的保护下进来如履薄冰的和侯霖扯了些家常家短的赘头话外,正事一字没提,而侯霖这八万将士的粮草之事,更像是被他们无意遗忘一样,倒是没少送来成车成车的凉州烈酒。
他们不提,侯霖也不张口要。
褪去厚重棉袄的侯霖看上去身子骨更单薄了些,独自坐在雪景湖中的一处亭榭内望着随湖边柳木坠雪而落泛起的点点涟漪发呆。
云向鸢鬼鬼祟祟的抬着脚尖走到他身旁,神情不自然道:“我回去了一趟……”
回过神的侯霖莞尔一笑,看上去有些心疲道:“儿行千里母担忧,你这都几千里了,再不回去哪行?”
云向鸢唉声叹气,张嘴欲言又止,终是没能说出那些连他自己都觉得酸掉牙的话。
两人无声坐在亭中。
雪景湖是一片活水,水清无浊泥,这在随便起点风就能让人灰头土脸的凉州算得上难得一见的奇观。源头正是城外那条连同给护城河蓄水以及做城北那些豪门府邸衬景的宽阔河泽,听说这河泽直连天下龙脉之首的昆仑山,是那千年不融的冰雪从山顶塌落后坠入地底形成的地下河,冰凉甘甜,连煮都不用煮,用手托起一把就可饮用。
起初侯霖还真试了试,那冰凉沁心的滋味确实让人舒坦,不过他偶然一次在城中闲逛听一个叫卖散货的老者说夏季酷暑时,不少城中儿童都在雪景湖内游泳嬉戏,当时脸色就青了,回来后硬是一天吃不下饭来。
活水清澈可见底,死水深潭可通幽。
一如表面上做到宾至如归的天水郡官员,一如先等着侯霖坐不住登门造访的梅忍怀。
两人闲坐没到半柱香的功夫,铁甲从不离身的谢狄春便脸色阴沉的大步从石路小径上过来。
云向鸢嘿嘿一笑,拍了拍侯霖肩膀,溜之大吉。
“侯霖!此处风景可好?”
谢狄春身后还跟着一身连襟长衫,作派犹如老学究的李义,手里倒提着一把无穗折扇,对着侯霖眨了眨眼。
侯霖只觉得头大,硬着头皮又说出这几日来几乎每日都重复给谢狄春的说辞道:“谢将军,你在等等,梅忍怀之所以不出面就是在看我们是否耗得起,如若我先去见他,那就无形中落了下风,把主动权让了出去,这对我们来说百害而无一利,就算他真有让出供养郡兵粮草一部分的打算,也会压上一压,年已过完,蠢蠢欲动的叛军绝不会坐以待毙,等到叛军一向天水郡边上增添压力……”
谢狄春只是冷笑,等到侯霖声音越来越小后骤然打断道:“你别忘了!这五万西陲兵马并非归你所有!吴将军那里粮草可比我们这里吃紧,一连半个月了无音讯,你让我如何去跟底下将士交代?如何对得起仍在西陲寸步不离的五万戍卒?”
侯霖一边挨着唾沫星子,一边低头认错称是。
李义在后苦笑,等到谢狄春发完火后离去,才将手中折扇一把打开,轻声道:“难为你了。”
侯霖挺起刚才在谢狄春面前都直不起的腰杆,抹了抹鼻子道:“哪有什么难为不难为,他骂的是对的。”
这个以谋略见长的五庭柱之一轻摇折扇,眼睛随着湖面中心一个随着逐波流动的浮冰转动道:“估计也就这几日了,你得沉住气,吴老将军那边前几日来了封书信,他劫掠了几个黑羌游村,夺了不少粮食,大抵还能多支撑一段时日,既然忍了这么多天,千万不要前功尽弃,我会在私底下劝住他。”
侯霖发自肺腑的感激道:“谢谢了!” 李义轻笑摇头道:“谢什么,他啊!只知道沙场的谋略,却不知庙堂之上的凶险,榆木脑袋一个。”
侯霖不知怎么搭话,和这位骑射都尉几乎没怎么说过话,都说读书人的花花肠子最多,更是有千张面孔,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侯霖亦是如此,更对此深信不疑,虽说心里有着对同样青卷气浓厚的李义有相近好感,可如何都做不到视同无话不谈的朋友,索性就当了一回聋子哑巴,斥耳不闻。
侯霖心事重重,却没那么烦闷。他想起学士府内那每逢春阳融雪时便盛开满府的灿烂桃花,和自己那简陋茅屋下的炉火春茶。
真是浮生偷的几日闲啊!
百年不曾更改的京考在去年被天子选择性的忽略掉,无非是不想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时候往众人伤口处洒一把盐,可因为一封信把江夏甘氏满门尽诛,惹得天下非议,一切之前小心翼翼的妥善布局便成竹篮打水一场空。
侯霖并非不相信巧合,但如此巧合他真不信。
之所以这看似平和的帝国江山还能在风雨飘摇中稳如磐石,无非是这在地图上看其疆域辽阔形状神似一支昂头猛兽的九州天下只伤了爪子尾巴,没有动摇根本。
而天下根本,则就在千百黄紫贵人,红黑两色公卿的长安。
这座位于九州心脏的巍峨雄城只要一如往日添点太平香,那汉家皇朝便青山依旧。
侯霖想起每年都会有的春狩,掰着指头算上一算,似乎也没几天了。
侯霖似乎猜到了什么,猛然站起身,却又无力颓唐的坐下。
“真是厉害啊!”
李义疑惑相望,侯霖只是摆手。
每年的春狩,天子需在文武百官和三公九卿的陪同下,乘天子座驾前往皇家禁林狩猎,这是千年不变的传统,只有真正在国难当头的时候才会取消。上一次,还是几十万匈奴铁蹄南下,一举踏破边塞防线,将长安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但凡匈奴南下入侵,必选秋冬季节,这是因为只有在冬季之时,那条宽广汹涌的北河才会结冰,能让匈奴马蹄踏在上面像踏在陆地上一样平稳坚固。
说起匈奴,侯霖自己都觉得有些杞人忧天。见过了燕阳铁骑是如何在战场上蹂躏对手,侯霖对这支赫赫有名的铁骑是敬佩的五体投地。
当初入凉州的不过才五百骑,就能解他当时要被破城的困局,在九边上那可是十万!
侯霖单是想想那副十万虎枪赤翎如林的场面就忍不住心中的激动。
“只要凉州局势安稳下来后,我就去北塞,见见你说那草有五尺高、天才一丈长的北原究竟是什么样的风景!”
侯霖不自觉的望向北方,想起那个在学士府总是披头散发没个正形的家伙。
仿佛像是在桃花缤纷如雨落下的转角处,有个走起路来岔开膝骨如马背颠簸的人在冲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