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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去远刚从虞府回来便听说了走水一事, 虞书倩于二月初诞下一子,正逢着大将军事变, 成府每日宾客往来, 难免纷乱,遂送回虞家短住一阵。如今母子俱好, 钟山一事即将结案,心下轻松不少,却见眼前狼藉难免愕然, 火虽救得及,怎奈当日风大,雨没落下来便毁了半边去。
典籍烧了许多,剩下余存之物很快转移去了别处。
书房修葺需些时日, 杳娘便命人打扫出木叶阁隔壁的橘园来,暂时给成去非作书房之用。橘园同木叶阁一墙之隔, 园子里有株橘树, 每年秋季一树红灯笼似的。本是太傅年轻时读书之处,后来弃之不用,但常年打扫如昔,简单收拾一番便窗明几净, 再加上窗外一丛凤尾青翠欲滴,也算清幽合宜。
很快,成府走水一事四下传开, 恰逢诛杀大将军党羽三族事, 坊间流言暗起, 皆云大公子狠辣不输大将军,重孝在身便大开杀戮难免犯了天怒。
府上自然有所耳闻,众人皆不敢谈论此事。成去远见兄长并无异样,私下只和去之说起此事,面上不免有几分担忧。
“听闻兄长有杀大鸿胪陈轩之意,陈轩乃江左名士,是否该劝劝兄长?”
成去之冷笑:“大鸿胪乃前大将军心腹之人,父亲会葬特来监视一事,二哥都忘了吗?至于江左名士,顶着这般虚名的人多了去了,不差他一个。”
一席话驳得成去远哑口无言,幼弟满脸正色地看着自己,坦荡得竟让他莫名有了一分羞愧,那般精亮锋芒初现的眼神让人不适。自父亲病逝以来,幼弟似乎飞速般成长,连自己都觉陌生了。心底不由喟叹,真如顾子昭当日戏笑之辞:去之俨然又一个大公子。
“二哥只是担心血腥太重。”成去远无奈一笑,纵然西北手刃无数生灵,他仍是无法淡然面对咫尺眼前的血腥杀戮。
幼年时,他曾养一黄犬,闲暇时便牵出东门玩耍,后来黄犬死掉,他很是伤心一阵难以释怀做什么都恹恹无力。被父亲发觉,只一句“你倒不像成家孩儿”。语气并不严厉,可那莫测的眼神中分明卷着一丝失望亦或者是叹息,他小小的心里多了几分惧怕,好似自己已落了口实,身处下风被父亲抛弃一般,日后唯有更加努力,努力学会掩饰一切惊惶和脆弱,至少要看起来格外坚毅才不辱没成家次子身份。
“二哥难道是也信了那流言?”成去之眼中掠过一丝蔑然,成去远不知是对自己还是那些制造流言的人,一时面上有些挂不住。
“二哥不一直都喜读儒家经典么?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们不过是拿这当借口想诋毁兄长,没有兄长,只怕很多人迟早要做前大将军刀下鬼。”
“吾家兄长,定是能领袖江左的人物,太尉那一代人,几近凋零,父亲那一代人,也年岁渐长,唯有兄长,舍他其谁?”
去之说完最后一句,语调铿锵,眉宇间皆是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让成去远看得既欣慰又怅惘。
“这典籍,恐怕要费些时候才能补齐了。”成去远叹气叉开话,定睛往书房方向看了看,想起兄长这些时日所承受的,眼下一战固然得胜,可细想起来,还是有些恻然。
暮色苍茫中,园子里的那株撑天古柏,于金红色的云形外,拥着墨绿色的叶子,倦鸟归巢,停在古柏伸出的老臂上。窗子是撑开的,花香融进暖流,悄悄渗进来,琬宁探出半个身子,仰面便瞧见了月,日子不觉又快到十五。
等天色彻底暗下来,更衬得月华如练,琬宁也不点灯,就枯坐窗前,双手抱膝,痴痴瞧着天上那轮月发怔,也不过想些从前旧事,亦真亦假,浮在这片月色里。
用过晚饭,成去非才往木叶阁来,刚进园子,见主房漆黑一片,以为琬宁还不曾从樵风园回来,可这个时辰,也断无不掌灯的道理,迎上一名婢子,方知晓是琬宁有意为之。
遂要来一盏烛台,他亲自点亮,举着拾级而上进去了。
他第一次认真打量她闺阁布置,一眼便瞧见瓶中插着娉娉婷婷的几枝海棠,错落有序,风致楚楚。
坐榻上还放着不曾做完的女工,是半个香囊,成去非再次转移了目光,终于瞧见斜倚窗前的她。
琬宁鼻息平稳,清瘦的身子蜷在一角,眉睫不时轻颤几下,似已熟睡,成去非见她歪着脸半藏于膝,外头溶溶月色照在面庞上,好似一头安静的小兽,兀自做着美梦,可总有几分不安的神色。
他许是待她有些苛刻了。
成去非既这么想,便轻轻拿起件衣裳正想要往她身上盖,只见她似是从梦中惊醒,一下抬起脸来,眸中迷迷蒙蒙,朝窗外瞧了瞧,才呆呆回神,等看见他时,吓得她一个激灵,失声叫了起来。
后半声则被琬宁硬生生捂了回去,不可思议地望着他,脑子里首先跃上来的是他那句“你是我的人”,一下便涨红了脸。他倘若有事,为何不白日召她去?偏偏等这月色下来……
“我,我不行的……”琬宁到底是害怕,支支吾吾,她得先表态,不能再像那日……这话说完,蓦然想起前几日他所言“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心底一凉,不禁懊恼自己太莽撞。
这话听得没头没脑,成去非反问道:“你知道我找你所为何事?”
琬宁下意识捂了捂襟口,连忙摇首否认,成去非瞬间明白了个中意味,便凝神注视着她,她这种身世,整日犹如惊弓之鸟,一根弦已然绷太紧,时刻提防着一切,不到万不得已,都是一副任人拿捏软弱羞怯的模样。
她倘是正经世家闺秀,吟诗作赋,游园赏花,到这个年纪便可挑选夫婿,可谓“之子于家,宜室宜家”。或是养在普通百姓家,无拘无束,风里晒雨里淋,想必也能长成个结实能干的姑娘。再不济,是个男子,经此变故,索性忘掉一切,寄宿天地,终老渔蓑,江河湖海可洗砚,归隐山林与之为伴,山秀藏书,未尝不可。
偏偏都不是,困于世间,像是坐于墓中的未亡人。
这么一壁打量,一壁遐思,才发觉她身形又高了,少女特有的纤细秀丽一览无余。琬宁被他盯得毛骨悚然,手心微微沁了汗,半日不听他言语,分外不自在。
“阮姑娘的秘密,已不再是什么把柄,”成去非终于开口,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可还愿意为我做事么?”
她迎上他深不可测的双眼,一时有些惘然,他神情里自有难以言明的十分把握,她脑子里则全是他这些时日所作所为,再想到那一次暧昧不明的暗示,心底血气翻涌,殷殷望着他,满是渴盼:
“大将军死了,那阮家的案子,大公子您会不会……”
“不会。”成去非斩钉截铁打断她的后续,不给她半分希望,果然,她眼中那团火焰霎时间熄灭,面上露出孩子般委屈又失落的神色。
她不擅长低头求人,也不知道如何讨人欢喜,便能挣到点什么,成去非说“不会”,她唯有难过的份儿,两行清泪不觉就簌簌直落,她扭过脸去,脑中只想着此生怕是无望了罢?
“你是不是觉得替府上誊抄几本典籍,便有资格同我讨价还价了?”成去非冷眼看着她,“死了这个心,安分呆着,只要你不说,往后没人追究,这已是你至大的福分。”
他语调不高,同寻常时无异,可话中告诫之意,总显得寒意逼人,琬宁只任由热泪长流,仍别着脸。
成去非便伸手正过她身子,见她似乎带了几分倔意依旧不肯转过脸,一把捏住她下颚,强逼着她同自己对视,却出乎他所料,她那眼底,不过是一片虚无的绝望之情罢了。
琬宁也不挣扎,眼睛里是空的--
像望不到底的一汪湖水,又像是了无一物的混沌世界。
成去非暗自叹气,顺势扬起手背,轻轻替她拭去泪,他不曾这般温柔待人,细微的摩挲,反倒引得人心尖直颤,又觉可亲,琬宁遂慢慢阖了眼,泪流的更汹涌,仿佛这温情触摸盼了太久,她年幼时喜挽了裤脚,小心翼翼伸进水中,荡着一层又一层的涟漪,此刻,那涟漪又一次出现在眼前,再次荡漾开来……
不觉间攀上成去非的手,十分不舍地抵在胸口间,像是罕世珍宝,琬宁一时忘情,竟俯首把滚烫的脸小心贴了上去,露出婴孩眷恋母亲般的神情。
那层烫意骤然迎上来,犹如忽舔上指肚的火苗,炽烈灼人,砰砰往心里直窜,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想到佛经里这几句话,他便不动声色把手缓缓抽了出来,不再看她,而是转过身子朝外走,直到门口,方说:
“我今日找你,是因我书房走水,烧坏许多古籍,要劳烦你修补,你做这事,我很放心。”
外头闪电四射,紧跟着一阵滚滚雷声,这几日雷打得倒频繁,雨落得也多。成去非算了算日子,明日就是立夏,日子晃得快极,时不我待的紧迫感瞬间袭上心头,他刚踏出一步,后头传来琬宁微乎其微的一句低语:
“您再多留会吧……”
她此刻脆弱异常,浑然不觉自己竟说了一句颇为失礼的话。她自幼怕这电闪雷鸣,都是窝在烟雨怀里,烟雨偏还有一肚子的鬼怪故事,忽高忽低地讲出来吓她……如今,烟雨不在了,可那骇人的故事却还在脑子里头。
成去非顿了顿,收回身子,转身瞧见她交手立在那,怯怯的,又充满希冀的,看着自己。
他一时拿不准她这是什么意思,两人对视的刹那,琬宁有一刹的失神,那双满是探究的眼睛仿佛一下便望穿了自己的魂魄,猝不及防地直抵心间,好似被眼神轻抚,就可熨帖她所有的苦楚与眷念。
便也是这一刹,琬宁彻底清醒过来,被自己荒唐且带着莫名甜蜜的思绪惊吓到,她慌神失措,忙用言辞掩饰:
“我有些怕,才想让您等这一阵过了再走。”
成去非端然独立,面上也无甚表情,道了一句“命人多点些灯来就好。”便提步而出,园子里的风汹涌,吹得他衣袂翩然,广袤的夜色也一并裹上身来,他仰面望了望天,大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