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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此刻, 她是那先秦的刺客,只同眼前人恪守着一个天知地知, 你知我知的隐秘, 倘是泄露半分,她便万劫不复。
顾曙察觉出她情绪的微妙, 心照不宣同她对视一眼,琬宁顿时了然,更加感激到极处。
待成去非走近, 琬宁低眉见了礼,余光微微瞧见他两脚的泥泞,衣摆上也到处都是,湿了大片。
听他二人简单寒暄一番, 顾曙才笑道:“路上偶遇贺姑娘,贺姑娘未带伞, 我便顺路捎她一程, 既已送到,曙不再逗留,告辞。”
他这话说的自然,丝毫不让人起疑, 琬宁早听得心底乱跳,她不善伪词,稍一紧张, 便马脚尽露, 前功尽弃, 眼见顾曙这般从容去了,独留她一人面对成去非,竟有丝说不出的躁意。
她自从上一事后,甚少见他,可毕竟他书房同她住处只一墙之隔,偶一为之的照面,她沉默得厉害,只尽礼数,一个字都不说。
成去非知道她对自己满是戒心,犹如惊鸿,一枝空箭便能夺她魂魄,再看她身上那件稍嫌大的衣裳,心底早起疑,面上却淡淡的,也没什么表情,只把伞塞到她手中,兀自提步先去。
“大公子,我有话想和您说。”琬宁话一出口,就后悔自己未免心急了些,果然,成去非驻足顿首,雨水打在他面上,蜿蜒而下,更衬得一张脸,宛如利刃,突兀而直白。
他却轻笑一声,不过冷冷淡淡的自嘲:“怎么,你终于肯同我说话了?我没记错的话,你已有三月不曾开口,不,只是单单对我而已。”
琬宁照例红了脸,眉睫颤颤,眼波流转,一阵邪风忽起,她险些没撑住那伞,被吹得长发凌乱,衣袂乱飞,雨势不减,成去非很快淋得精透,看了她一眼:
“随我来吧。”
话说间,敛衣上了台阶,福伯见他衣裳湿成这样,忙给呈了伞,成去非便走在前面,青石板路上水花四溅,叮叮咚咚的落雨声交织着冷风,琬宁跟他后边,幕天席地的风雨里头,仿佛只剩了他和她两人。
到了一处,婢女见他进来,少顷,便备好了热水手巾,又问:“大公子要备汤吗?”
成去非应了一声,摆手示意她们下去准备,自己先净了手,却把手巾递给琬宁:“擦擦脸。”
清明这阵雨,料料峭峭地下,江南的梅雨季节不算远了,成去非脑中也跟着潮润润的,外头的天地,此刻是用冷冷地雨珠子串成,仿佛去年那一场暴雨不曾真正了断,摧心折骨,时令未至,他已早忧。
这是他用的东西,琬宁看这手巾,脸更发烫,犹疑着并未接,成去非不勉强她,见下人们抬着浴桶进来了,比了个手势,下人们便绕过屏风放下了浴桶,开始往里灌入桶桶热水,琬宁这才明白这是他的浴室,难怪见着陌生,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抬脚就要走:“我改日再和您说。”
成去非业已绕过屏风,一旁早点了蜡,他便在屏风上映着,影影绰绰地晃,语气很平常:
“往后几日,恐我繁忙,夜里也不一定回家,尚书台有休憩的地方,你有事,现在就说吧,有这东西隔着,你不看就是。给贺姑娘拿狸奴新做的胡床。”
这边婢女脱下他潮腻的深衣,给先挂了起来,才缓缓而出,把胡床摆放出来,朝琬宁笑道:“贺姑娘,垂足坐即可。”
琬宁本正想如何再推辞,忽见这胡床,不免怔了怔,听婢女说“垂足坐”,更觉新奇,不过很快灵醒过来,低语道:“我还是改日再找您。”
她后悔方才自己一时情急,脑子里只想着离开成府,这会冷静许多,至少要先等顾公子的消息,本不知如何脱身,没想到他竟平白给她这么好的机会,自然是要想法赶紧走。
“留下吧。”屏风后传来他略有疲乏的声音,琬宁见那两个婢女默默退下,知道是他的意思,不禁心中一寒,便把他往坏里想,再也顾不上其他,就要逃,却听成去非忽道:
“今天是我母亲祭日。”
毫无情绪的一句,听得琬宁心中蓦然一恸,怔怔向那屏风瞧去。
雾气弥漫,空气湿润且含着一股清清凉凉的香,琬宁抿了抿唇,不知该说些什么,脑中尽回荡着他这突如其来的话,心底不觉漫上来一缕悲辛。
他浸在热水里,身子渐次泛上来些暖意,便缓缓阖了眼,不知外头动静,半晌才低问道:
“你走了么?倘是没走,过来陪我说说话吧。”
琬宁心底轰然一软,她就这么没用,被他拿捏住命门,稍假词色,就能叫她不得不转身,她愿他是真的,有那么彷徨的一刻,他亦会需要她,正如她从来都需要他。
“您说,我在这听。”她心里酸软,就势坐在了胡床上,外头的雨声,清晰入耳,滴在心头。
“我要你到我身边来,你可愿意?”成去非声音仍是懒懒的,更像是快要睡去的感觉,琬宁心头诧异,他素日里是铁石铸就的一把武器,总让人产生那不是血肉之躯的错觉,眼下是病了么?
胡乱想着,只听他继续说:“你不要害怕,只是请你为我添些热水。”
琬宁慢慢起身,一直绞着的双手游移攀上胸口,立了片刻,垂目绕过屏风,见浴桶旁也摆着两具胡床,遂挽了衣袖,添了些热水进去,轻声问:“行了么?”
成去非“嗯”一声,手指叩了叩浴桶边缘:“你坐这里。”
见她顺从坐在胡床上,他忽动了动身子,漾起一层水波哗哗作响,吓得琬宁身子一僵,不禁抬首看他,迎上他水雾不清的眼神,心底又是一惊。
“身子还疼么?”他问的淡,并不是殷切语气。
琬宁随即埋首,默默摇了摇头,他那目光便落在她胸脯之上:“身子不疼了,只怕这里仍是凉的。”
听得琬宁身子微微一抖,好似随着这话也凉了几分。
“你大约仍恨着我,以至不肯同我说话,我细想过,倘你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如是,书上学的,便要行出来,我本不明白,你当日为何死倔着不肯道实情,如今才知晓,许是天意,借你之身,教我再学如何收性情,免喜怒,建功业,不能回头,兰因无由。”
他娓娓道来,像个透着薄寒的梦,语调不轻不重,反倒让人更觉哀矜。
“可吃亏的终究是你,亦或者,两败俱伤也是有的。”成去非微微又往后仰去,闭目轻语着。
他肩窝下有伤,琬宁这才留意到,经岁月,颜色越发深重,盘踞在那片光洁如许的肌肤上,更显得一团狰狞且丑陋。
“您的伤怎么来的?”琬宁忍不住问,成去非淡淡一笑:“我十七岁时在西北叔父帐下跟着历练,受过一次箭伤,后虽愈合,可每至阴雨,骨常疼痛,原是矢镞有毒,毒既入骨,唯刮骨疗伤,便留下这么一处疤痕,怎么,吓着你了?”
琬宁徐徐摇首,听他说的太过寻常无奇,心底却抽疼不止,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心疼,哪怕她曾对他不能不怨。
有片刻的静默,成去非便睁开眼,视线中的美人依然会为自己无心的解释而动情落泪,他早忘记彼时钻心噬神的痛,而眼前人却心软如斯,不由伸手欲抚上她脸颊,琬宁下意识避开,扭过头去,他意识到自己一时失态,便轻轻叹息:
“你不该再为我伤怀,我都尚已不在意,你又何必在意?”
“大公子误会了,换做他人,我亦会难过,只是觉得那不是常人能受之痛,于心不忍而已。”琬宁遮袖悄悄拭过泪,低首搅了搅桶中水,又为他添了次。
“原是我自作多情,”成去非嘴角再度浮起一丝自嘲的笑意,“你这样,我倒放心。”
琬宁面上一变,很快恢复如常,只问他:“您想说的说完了么?”
“我都忘了,本是你有话要说。”他目不转瞬看着她,身子因热水泡久了,多少解他困乏,面上便重现几分精神。
琬宁蹙了蹙眉,话辗转于口半晌,终于问道:“您说倘我有意中人,绝不勉强我,是会放我离开成府的意思么?倘无意中人,也会放我走么?”
“是。”成去非不假思索,琬宁一壁缓缓替他添水,一壁颤着询问,“日后还能算数么?”
她手在发抖,成去非犹豫刹那,还是伸手握住了她那纤纤细腕,他那手早泡的软而暖,琬宁心底骤然一酸,毫无预兆,听他异常平静问自己:
“你想离开成府?”
他一下看透她。
“还是,你不过,想离开我?”
琬宁呆呆望着他,脑中忽想起当日的苦楚折辱来,心扭成一团,并未回答,只默默抽出手,成去非会意,就势松开她,半晌方冷了面孔:
“倘只是你想走,我不会答应,你以为你读了几本书,就足以应付这世上琐事?你那些骨气,”他顿了顿,刹住本欲出口的话,转而道:
“是很可贵,但人活着,不是单靠骨气,我知道你恨我当日恶行,自是终身难忘,倘只是仍恼我,就意气用事,实不可取,我问你,你打算离开成府,是要自立门户么?”
见她无言,便耐心同她解释着:“好,我问你最简单的事,你可知一吊小钱能买多少东西,用什么法子又可挣一吊小钱?眼下,建康正重新丈量土地,清查人口,你孤零一人,要独自担当赋税?你可知普通百姓要担负几样租税?不说这些,就说你身为女子,是会织布纺衣,还是会种桑养蚕?”
他当真是那最务实的江左子弟,替她想的全是这,琬宁自然被他问得哑口无言,羞得耳面俱红,眼见把她难为地又要落泪,成去非终是不忍,眉宇间说不出的落寞:
“我不会放你走,日后恨我的人多的是,不差你一个,你且继续恨着我罢。”
见她仍是不言不语,便又道:“眼见春深,你思量了三个月,就是为这事?看来真的再无他法,只能恨我了。”
说罢拨了一下水:“我要起身了,你先回去,我本想……”他心底仿佛漏跳几下,忽就窒疼一阵,当是母亲祭日的缘故,又让他脑中萦绕会稽那幕天席地的阴寒--明明是鸟语花香风景宜人的佳地。
这句话便再也难以为继,残句断章般就此搁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