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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张居正
顾曙也不推辞, 大大方方落座,许侃若无其事打量他几眼, 这顾曙衣着虽不华贵,却自有贵公子气度, 乍一看上去, 和虞归尘倒有几分相似处。
“公子乃金枝玉叶,怎么往这里来?”许侃为他置酒,淡淡瞥过去一眼,“不知道这酒,公子可用得惯?”
顾曙接了酒盏,仰头一饮而尽,随即拍了拍手,有店小二忙凑上来:“还是旧例,公子?”
“今日有远客,多上。”
许侃虽心中存疑, 却也看出顾曙定是此间常客, 只见他带笑接上方才的话茬:“大人一方重臣, 不也往这里来?”
许侃一怔, 旋即笑起来:“公子说得好啊,只是侃乃粗人一个, 正配这酒家。”
“祖皇帝一介布衣,出身微寒, 大人何必妄自菲薄, 富贵贫贱不放心上, 才是真丈夫。”顾曙说得淡,眉眼间并无刻意,这话听着让人莫名舒坦。
说话间,只见店小二先是上了几碟葱白,数碗酱料,又有一叠叠牛皮纸一样薄的牛羊肉溢着香气端了上来,这香气异常,许侃只觉得分外熟悉,却如何也想不起来是什么名目。
这边顾曙已捋了半边衣袖,道一声“请”,拿葱白蘸了酱料卷在肉里,就这样大口吃了起来,许侃这才有了几分讶然,学着他的样子,送到嘴里,细细一品,果真醉人!
“这家店掌柜,是幽州人,大人此刻吃的便是幽州的松柴烤肉,建康仅此一家。”顾曙笑着解释,另腾开一只手,缓缓倒酒。
幽州的烤肉,许侃笑了笑道:“那李丛礼大人该来这尝尝到底正宗不正宗!”
几人吃得痛快,来了几日,竟不知有如此美味,又庆幸此刻大快朵颐不为晚。顾曙为几人置满酒,许侃看在眼里:这顾家公子能列“江左八俊”,不负虚名,只看他接人待物,不分贵贱,既不特意讨好自己,也不看低那几个随从,颇为坦荡,实在难得。
眼看落照余辉,顾曙动了动身子,轻议道:“太后寿宴既过,想必大人很快就会回去,不知是否夜游过秦淮河?”
几位随从听了不免蠢蠢欲动,碍着许侃,不好明说,没想到顾曙竟提起这茬来,顾曙淡笑看了众人一眼:“秦淮两岸,自有异于荆州处,风土人情,别具一格,大人早年虽在朝为官,眼下光阴荏苒,秦淮河两岸却有新变,故地重游,当别有感悟。”
说罢兀自起了身,衣袂间飘着清雅香气。
“今日偶遇大人,畅饮吃肉,甚是愉快。天色既已不早,曙就先告辞了,日后若有机缘再会。”顾曙脸色已微微泛红,神情却还是那般从容,说完这些竟真的飘然而去,许侃这才留意到,他身边是未带侍从的。光是瞧那背影,便觉脱尘,真佳公子也……
见顾曙离去,终有人沉不住气:“大人,那顾公子说得对,您离开建康多年,秦淮河早变了样,再说,日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许侃哼哼一笑,知道几人心思,却看着长史江彝,“你看这顾家长公子如何?”
“这顾家的公子,行事滴水不露,不可小看。”
“我看倒有几分真性情,不似他人般倨傲。”许侃笑着往怀中掏了把钱从丢过去:“你们且拿去,胡闹一宿尽兴!”
“大人不去?这么远,夫人她不会知道的……”有人探疑,许侃把脸沉了沉:“夫人在不在,我都不会去的。”江彝朝几人使了个眼色,便欢天喜地去了。许侃笑道:“你也去罢,我倒是记得,你连秦淮河也不曾游过。”
江彝朗声大笑几声,也就不再推辞,笑着去了。
等人都走了,许侃这才悠悠下了楼,看那忙前忙后的小二,打了个手势,小二立刻乐颠凑过来。
“那顾公子是你家常客?”
小二嘴角立刻咧开了花:“那是,顾公子人和气又大方,小店的贵客啊!”
“可有其他公子也来?”
小二撇撇嘴,扯下肩上手巾擦了擦汗:“那些公子们怎么会来咱们这破落小店,所以咱才说,顾公子是贵客呐!爽快!”
口音果真是北人,许侃心里有了数,便不再多问。
秦淮河碧波荡漾,水面粼粼,从远了看,一艘艘精美画舫倒像是银河里洒落的点点星光。两岸乐坊林立,歌姬美妙动听的歌声经久不散,空气中混着刨花油、胭脂、熏香各类气息,甜腻浓稠得化不开。
桥底下忽驶出一艘小船,船身倒不算大,四周笼了轻纱,船头立着两个挑着凤凰灯的女孩子。船内,顾未明正闭了眼趴于软榻之上,背上衣衫尽褪,露出白皙光洁的脊背来,身旁的侍女一双软若无骨的素手正在其后背灵蛇般游走,均匀用力,那梅真香便丝丝渗入肌理,肤色自然柔嫩光滑不输少女。
薰薰暖风透过轻纱吹得缠绵,待浑身都起了热意,顾未明低吟几声,摆手示意可以了。擦香侍女便退至一旁,梳头的侍女悄悄上前,轻巧解开束发,任由一头青丝垂落下来,一侧小丫头立刻捧了荷叶形的小银罐跪了下来。梳头侍女取出一把精巧的白玉篦梳来,配着茉莉水仙素馨蒸馏成的花露油,一道道温柔梳下来。
顾未明微张了双眼,见眼前女孩子低眉样子十分顺眼,忍不住勾了下巴瞧了一眼,雁翅一般的眉,红润润的樱唇,果真还算看得过去。他低低笑起来,伸手取了穿心盒盛着的香茶木樨饼,含在口中身子俯了下去。
半边青丝一泻而下,舌尖的香饼刚递与女孩儿口中,外头一阵声响,应是进了人。
顾未明全然不管,只低首和眼前人痴缠,如灵蛇吐信,鸣咂有声,来人见此状,忙又退到了轻纱外,好一会儿,才见一少女出来说:“公子叫你进去。”
“公子,柳心坊那边来了几个粗人,看样子不是本地人,”来人是顾曙的贴身侍从丁壶,顾未明面上仍带着暧昧的红晕,懒得听他在这卖关子,眼角都不曾抬一下。
丁壶见他无甚反应,只恨长公子突被尚书令大人找去,便硬着头皮道:“正是荆州刺史许侃大人带的几个随从。”顾未明心底动了一动,觉察出一丝情趣来,半眯着眼,声音蠕软似水:“金满楼可在?”
“金满楼在,小人来正是想说此事。”丁壶难得见顾未明有那么些兴致,恐失了良机,不禁往前靠了一步。这事他自己还不敢贸然拿主意,也只好来请示顾未明。
顾未明已嫌恶地轻皱了眉头,丁壶立刻明白其中深意,他家六公子最厌恶男仆近身,说是恶臭熏天,尽管丁壶一直自认为洗澡换衣已是相当勤快了。他只得后退几步才说:“大将军府上的家奴钱荻还不曾到,小人已打探好,他正沐浴更衣。”
“你不跟阿灰说去,跑我这里献殷勤?”顾未明这才微张了双眼笑问,阿灰的心腹果真也不俗啊!
丁壶只见一双凤眸中泛着滟滟的水光,再有嘴角那抹蜜一般的笑意,一时看得怔神。
一旁的小丫头已忍不住笑出声来,丁壶这才回神,忙道:“长公子忽被成大人找了去,小的怕过去反倒耽搁了。”
丁壶顿了顿,又补充说:“长公子临走说了,有事可来寻六公子您问主意。”
顾未明哼笑一声,想必阿灰早看准了钱荻会去,许侃底下那几个粗野汉子逛柳心坊却是罕事。不过,丁壶这番话倒有趣,好似阿灰真拿自己当骨肉兄弟。
“许侃底下都去了什么人?”
“小的只认出了那长史江彝。”
“好啊,”顾未明低低笑了,许侃的长史同钱荻一样,据说是个火炭脾性“借那金满楼,引他一场火,记住,这火要烧得有分寸,别引自己身上来了。”
丁壶会意,他本来就是来要个准话的,随即火速去了。
琬宁蜷成一团,伏在枕上,了无生气,外头风声萧萧,倒像秋日的感觉。
“贺姑娘,”小丫鬟轻轻唤她,她很不习惯,蒋夫人姊妹的夫家姓贺,她稀里糊涂也就被姓了“贺”。夫人待她十分热情,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几次话到嘴边,竟生生被挡了回来。
“请过来。”琬宁滞了片刻才起身,小丫头掀了帘子,冲她笑笑,把一个香囊掖到枕边:“这里头装着香草,有安神的用处。对了,姑娘觉得冷么?要不要再加一床被子?”
琬宁摇首,低声道了谢,小丫头吓得连忙摆手:“姑娘怎么跟奴婢说这个!您是正经姑娘,我们伺候都是应该的。”
她腼腆一笑,犹豫了下才问:“我对府上不甚了解,初来乍到,又不好细问姨娘,你能不能和我说说话?”
小丫头听她声音细不可闻,一席话说完脸都红了半边,会意笑道:“奴婢明白,姑娘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好了。”
说着给琬宁披了衣裳,拿了靠枕,让她舒舒服服地坐着问话。
琬宁感激地望了望她,看了眼四下摆设问道:“姨娘家是做官的么?”
小丫头想了想,似乎有点难为情:“奴婢其实也不太清楚,府上一直和宫里有来往,算是皇商,至于是不是官,奴婢不太懂。不过,现在家里最小的九姑娘,正在宫中陪公主殿下,夫人也时常进宫见驾。”
蒋家和宫里竟有这层关系,难怪白日里下人来传话,提及宫里。
但他们为什么要救下自己呢?夫人说的那道疤,明摆着在说谎,那道疤是十岁那年她在阮府磕碰留下的……
“姑娘,还有要问的吗?”小丫头看她出神,轻咳一声算是提醒,琬宁堪堪回过神,又红了脸,细声细语的:“没有了,你且歇息去吧。”
她重新躺了下来,窗子上竹影摇曳,一晃一晃的,看着它动,琬宁才能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阮氏被诛杀三族,偌大的一个家,树倒猢狲散,死的死,卖的卖,她只剩下烟雨姐姐,却也不知去向,不知生死。
想到烟雨,她忽然有了那么一丝盼头,她似乎应该活着,活着才有可能见到烟雨姐姐呀……琬宁痴痴想着,扯过被子把脸蒙住了。
等到蒋夫人忽言及带她进宫,已是十余日后的事情了。
闻言,她心底一阵惊惧。这些日子,蒋家上下待她十分周全,夫人甚至打听出她喜欢读书习字,特意送来上等笔墨,这一切,几乎让她产生错觉,似乎真的是在自己家里一样。
“夫人,”琬宁吞吐开口,“我眉间的疤,是年幼时在阮府留的,您,许是找错了人,我一直想跟您说的……”
她眉眼低垂,文文弱弱的模样,看着倒真让人心疼,蒋夫人沉沉叹息:“可不是,小时候的事情你哪里能记得清,你不要再多虑,倘若我不能好好照料你,百年之后再无颜面见你娘亲的……”
眼看蒋夫人又要落泪,琬宁更不知所措,她本就不善言辞,不喜与人交际,而该不该说出自己真实身份,依然让她焦虑难安,总不能真的就做了蒋家的表小姐?
既然一时不能说,她就只能顺从蒋夫人,可宫里住着什么人?下旨诛杀阮氏的,便是那宫中的皇帝啊!琬宁心底凄然,阮家的罪名是谋逆,阮正通是大儒,是帝师,哪里有谋逆的理由呢?
府上被查的那些日子,很多人被带走是在夜里,直接投了廷尉署。烟雨姐姐搂紧了她,抵着窗往外看,外头火光冲天,府上走了水。她呆呆看着红彤彤的那片,正是藏书楼方向,那是阮氏安身立命的地方,她一下子就哭了起来,把脸埋在烟雨的怀中,哭到几乎要窒息,直到门被人踹破,她和烟雨两人像孱弱的小鸡仔,被人拎了出去……
日子过得快,她居然换了新装,简直做梦一样。就这样跟在蒋夫人身后,走在长长的甬道上,像那命若琴弦的蝶,风一过,便会随之消殒。
而她只需记住蒋夫人的两点要求,一要守规矩,二是同阿九一起陪公主的李皋兰是自己人,可以私下交谈。
她逼着自己反复默诵这些,却总是心不在焉,异常紧张。
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魏巍宫殿出现在眼前,那儿立着一位年长的宫人,看见她们,微微点头示意。
两人迎风而立,早春的阳光虽照在身上,凉意却无处不在。蒋夫人替琬宁紧了紧披风,柔声道:“我先同那位姑姑进去,你在这稍候片刻,一会出来再领你,不要怕。”
说罢朝那宫人走去,两人就此低声说了几句,缓步上了台阶。
琬宁怔怔看那两人身影渐渐消失,方有些局促,四下看了看,刚收回目光,后脑勺骤然受到痛痛一击,她闷哼一声,脑中只嗡嗡响,余光瞥见有一样东西滚到脚边,不等看清,身后兀自掀起一股热腾腾的气息,贴身而上。
有人自身后拥她入怀,伴着说不清的亲昵,那力道并不重,温温柔柔的,琬宁浑身一颤,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的手臂自如地圈住她,似乎还不曾意识到自己的唐突。
“妹妹杵在这不进去,不怕冷么?砸疼了?”他的音色清亮,却又含了一丝轻谑,说着便揽过琬宁的肩。
琬宁眼睫轻颤,根本不敢同他对视,只觉肩上手臂猛然滑落,听他一声低笑,不觉抬眸,迎上一双澄若宝钻的眼睛,整个春天似乎都黯然失色了。
有刹那的晕眩,她不敢再多看一眼,脸颊早失了火,神情怯怯,完全不知该如何应付。
“我认错了人,妹妹不要怪我。”他收敛了笑意,竟完全变了个人,声音格外冷淡疏远,只仍称呼她“妹妹”,琬宁生平没遇见过这种情形,心跳得失常,倒也不是恐惧,自己反而说不清是为哪般。
他似乎也并不是真的求她谅解,因为说完这句,便兀自提步上阶,琬宁这才抬首偷偷打量了几眼:本是春寒难耐,他穿的却单薄,那背影,长身玉立,身形秀颀,施施然往上走的样子,分外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