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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侠的这个早春整个是在黄河滩上渡过的,等他三月中旬回到荣泽,才知道柳海已经在十天前到达法国,连特意去送他的柳魁和秀梅、柳莘,也在他回的前一天刚刚回到了柳家岭。
柳侠披着棉袄,搂着坐在怀里的猫儿,看着摊在面前被子上的画,画的名字是《家》,是柳海和柳凌在返回京都前给柳侠和猫儿留下的,他上次在京都憋了半年都没画出来的画,这次在离开家之前一两天就完成了,这副画写实得像是照片的国画临摹版:
大柿树上,柳葳背着柳雲、小莘抱着小雷,小蕤蒙着眼睛,猫儿正悄悄靠近小蕤准备偷袭;
站在树下看着孩子们的柳魁和柳钰,秋千上看信的柳凌和柳侠。
唯一不同的是,柳海把画面进行了精选和方位的调整,画面上,可以看到窗户里秀梅她们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
窑洞前,柳长青和柳茂好像在砸核桃或杏仁;
孙嫦娥在做针线;
柳长青在刻章,趴在他身边观看的,是柳川和柳海自己。
本来是水墨画的黑白淡雅风格,但柳海添了几笔亮丽的彩色:
孙嫦娥手里的虎头鞋是红色的;
柳雲、柳雷身上的衣服是农村最常见的碎花布;
猫儿的裤子,柳海也用了不重,但却非常娇艳温暖的浅橙色。
黑白水墨画面,因为那寥寥几笔的色彩,一下变得格外生动起来。
柳侠摸了摸画上猫儿的裤子,说:“我不知道艺术家怎么看这幅画,但我真的特别喜欢,你六叔一定会成为最好的画家的。”
猫儿小心地把画折起来:“嗯,我也特别喜欢,六叔肯定是最棒的。”
让柳侠吃惊的消息还不止这一个。
文永芳也已经在马寨上班了,她是正月十七到的,柳川本来是想让她在荣泽玩几天,然后直接去马寨,但文永芳坚持要先到柳家岭拜访柳长青和孙嫦娥,说这是来之前父母和大哥文永生再三嘱咐过的。
姑娘和她哥哥一样踏实勤快,而且心灵手巧,就是话少了点,不过大家都体谅她,刚刚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又新到一个地方,多干活少说话是对的。
还有一个就是杨冬燕生了个大胖儿子,生日是正月二十,取名曾鉴柳,因为那天正好是惊蛰节气,小名胖虫儿。
马小军的老婆大年初一生了个儿子,取名马家驹。
所有都是让人高兴的消息,但柳侠心里却难受的不行,他春节后上班第一天就走了,三个星期没有回来,今天刚回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张口给猫儿说下面的事情。
没想到,重新躺下后,猫儿钻在他怀里,搂紧了他的脖子,先对他说:“小叔,我知道你只回来两天,上星期马鹏程就跟我说了,你们接了个大型重点工程,他爸爸说还要让你参加。”
柳侠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搂紧了猫儿:“乖……”
猫儿说:“没事,你去吧,我在家可听话,天天带着小蕤哥去公安局吃饭,王爷爷每天都给我们几个准备好下午带的饭,你快点去,早点干完就能回来了。”
柳侠脱口而出:“明儿星期六,小叔给你请半天假乖,这两天小叔哪儿都不去,就在家陪着你。”
猫儿仰起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然后更紧的搂着他,忍不住咧嘴笑:“嗯,我搁家给你抱饺子吃。”
第二天柳侠和猫儿正常起床,柳侠让马儿在古渡口路打奶买肉,自己去给他请了假。
猫儿高兴得在回来的路上,坐在横梁上脸朝后,一直抱着他的腰傻笑。
正好今天是单位发工资的日子,柳侠看猫儿往肉馅儿里放盐、味精、酱油、香油,自己也插不上手,就先出来领工资了。
他刚走到二楼楼梯,就听到财务室那边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是出纳冯红秀在和谁吵架。
八卦之心人人有,柳侠也爱看热闹,所以他三步两步就跑了上去,一眼就看到财务室门口的走廊里站了好几个人,都在窃窃私语,财务室传出一个人愤怒的声音:“你不管谁管?钱是你发的,你就得给我说清楚,一样的上班,凭什么我们就比他们少拿这么多?”
柳侠这次听出来了,是丁红亮的声音。
“后勤人员就比他们低一头吗?我也是一天上满八小时,他们也是,凭什么我的奖金还不到他们的三分之一?
都是国家正式职工,都是大学毕业,他只不过比我早来半年,凭什么奖金比我高那么多?凭什么都是大学毕业,他一来就自己一间房,我就得跟别人合住一间宿舍?他们出去野外作业辛苦?那谁不辛苦?他们回来后想上班就上班不想上班就随便在家歇,做饭,逛街,后勤科室天天都得守着办公室不比他们辛苦?........”
走廊里几个人都停止了议论,眼光转向柳侠,柳侠摸摸鼻子,笑笑 。
离他最近的是施工队的两个工人,笑着跟他点头,闪开一点让他走过去,其他几个后勤科室的人脸上都有点讪讪的不自在,柳侠一脸明媚的笑容跟他们打着招呼走进财务室。
“........你们这是欺负人,公然的岗位歧视,把职工分成三......”正挥舞着胳膊怒视着冯红秀吼叫的丁红亮看到了柳侠,怒吼声戛然而止。
冯红秀靠在椅子背上,抱着膀子,乜斜着眼睛冷笑的看着丁红亮,看到柳侠进来,马上放下双臂笑了起来:“哟,小柳啊,难得你也能准时一回,我以为又得哪天半夜三更地过来给你发呢!快快快,签字,又是最高奖金哦,你是不是得请大姐一次啊!”
柳侠笑嘻嘻地说:“行啊,待会儿咱们一起走,吃什么大姐你点,只要不超过我今儿领的钱,随便。”
他说着,还当做完全没听到刚才听到的声音,和丁红亮点了点头。
丁红亮没任何表示,保持原来怒视冯红秀的姿势。
柳侠拿过工资单,签名,再拿过奖金单,签名,然后把两份单子都推回冯红秀的面前。
丁红亮那次之后没有再公开对他表示过什么特别的不满,柳侠一直特别忙,他们也基本上没什么交集的机会,柳侠对他的防范,也只是建立在自己对他人品的判断之上,并没有更进一步的事实证明丁红亮这个人有多么恶劣,多么不上路,所以柳侠觉得犯不着故意和他交恶。
今天亲耳听到丁红亮刚才那番很明显指向他的话,柳侠在心里冷笑了一下,正中他的下怀。
他和丁红亮点头,并不是交好的表示,他看似轻松友好的态度,能让丁红亮清楚地知道,他,柳侠就在这里,听到了刚才的话,丁红亮别以后装不知道和他套近乎,没那种可能了。
冯红秀拿出一个写着柳侠名字的信封递给他:“数一遍。”
然后她又恢复了抱着膀子的姿势靠在椅子上,阴阳怪气地对丁红亮说:“哟,怎么不说了?说完了?
哼哼,你说完了,那就听我再说一遍,奖金分配制度是队里制订的,我这个小出纳只管执行;
出勤是你们各自的主管领导报上来的,我只管照着算;
分房子那事是领导们研究决定的,更是跟我半点关系都没,听清楚了吗?没听清楚我可以再说一遍。
如果听清楚了,有胆子,就去找马队长和你们朱科长蹦去;
没胆子有本事也行,去做一份测量报告拍在马队长桌子上,我保证比你在这儿拍我的桌子管用。
没胆子又没本事,哼哼,你把这种桌子拍烂他管个屁用啊!”
柳侠正在数钱,他感觉到丁红亮的目光好像不受控制地在看他手里的钱,心里暗暗嘚瑟了一下。
“一共是六百八十九块一毛七,对了,那我先走了冯姐。”柳侠把钱又装回信封。
冯红秀笑笑:“走吧,记着回头请大姐吃一顿。”
柳侠双手插兜,款款洒洒吹着口哨下楼梯,后面传来“嗵嗵”的脚步声,紧跟着,丁红亮从他身边快速走过:“妈的,中国就是被你们这些官老爷给搞成这样的,中国早晚要葬送在你们这种蛀虫手里,没有民主,没有自由,嫉贤妒能………”
柳侠看着丁红亮的背影,挑挑眉,把《少年先锋队之歌》换成了《国际歌》。
听说丁红亮和张树宝是姨表兄弟,别说,这两个人有些地方还真像。
柳侠一路上又碰到好几个过来领工资的人,都和往常一样乐呵呵地跟他们打招呼,他的心情丝毫没被刚才那件事影响,这种矛盾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管不着;
至于丁红亮针对他的那些话,他更加不介意,现实就是他自己宽宽绰绰地住一间单人宿舍,丁红亮和吴小林合住一间集体宿舍,而且付东有话放在那里,如果有新进的人员没地方住,随时可能往集体宿舍里分人,队里的决定,集体宿舍的标准是四人一间。
所以说,如果必须得有一个人生气,那也不该是他柳侠啊!
猫儿看到柳侠拿回家的钱非常高兴,小手搅拌着饺子馅儿对着他笑。
柳海走的时候,柳侠不在家,猫儿按照提前和柳侠商量好的,把家里全部五千五百块钱的存款全部塞给了柳海。
给臭六叔钱,猫儿没一点舍不得,想起臭六叔要去离家那么远的地方他还很难受,但家里一下子没了存款,猫儿还是有些心慌的。
现在,家里又有钱了。
不过小家伙没像以往那样放下手里的事先跑过来数钱,他拌好了馅儿,又把面挖出来,才过来接了钱数,柳侠过去和面。
原来猫儿不让柳侠和面,都是他自己和,后来柳侠听郭丽萍说,和面是个力气活儿,特累手腕,如果年龄太小经常和面,手腕会落下病来,他就再也没让猫儿和过一次。
小家伙现在包的饺子大小基本已经正常了,只不过还是达不到有个圆鼓鼓的肚子、可以排着队站着的程度,他包的都是扁扁的月牙形,本地还把饺子叫做“扁食”,猫儿包出来的可谓名符其实。
两天的时间眨眼即过,星期一把猫儿送到学校后两个小时,柳侠就出发了。
他们这次的队伍是黄河测绘的原班人马,除了领队换成了岳德胜,吴小林也依然跟着他们这个队。
车子一直向西,从国道转入狭窄破落的地方公路,下午三点,在柳侠几乎绝望的时候,他们到达了一个小县城,一个比他当年上高中时的荣泽老城看上去还古朴安静的小城。
但这并不是他们的目的地,他们的目的地在小城西南大约四十公里的山里,和这里的山比,柳家岭确实应该算丘陵地带。
柳侠开始了和当初实习时几乎同样的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大山深处,十几个人每天跑点、放线、打桩、放样、记录、计算、绘图,
每个人都非常非常努力,他们每天早上只要能看清楚数字,就开始作业,每天三顿饭加起来的时间不超过两个小时,下午一直到无法看清楚仪表上的数字才收工,大家都想尽快结束这里的工作出去。
柳侠他们来的时候,马千里初步估计他们应该需要五周的时间完成数据收集部分,柳侠希望把这个时间至少提前一周。
但他忘记了一个重要的不可抗因素——天气。
柳侠他们连续工作了十七天之后,这里下起了连阴雨,如果不是当地配合他们工作的土地局的人经验丰富,柳侠他们可能会被隔绝在山路,跟他在柳家岭一样,十天半月都出不来。
他们在县城的招待所住下,一边整理计算数据,一边等待天气放晴。
他们在招待所住了整整一星期,柳侠每天都在进最大努力做计算和绘图。他们这个工程不同于黄河测绘,那是例行的常规工作,结果是作为资料保存,积累数据资料,当下并没什么具体的用处,所以他们可以回去后慢慢计算。
现在的工程是要尽快把测量数据整理完成,提供准确可靠的资料,为很快就要到来的施工建设做准备。
过完年柳侠回到单位,单位好多人都买了BB机,随着BB机的增多,街上的公用电话也迅速多了起来,柳侠他们现在所在的小城虽然看着比荣泽落后很多,但街上也有两部公用电话。
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柳侠赶在猫儿晚上放学的时间打了几次电话,电话也通了,可每次里面都是乱七八糟的噪音,根本听不清楚对面的人在说什么,其他几个人的情况也和他完全一样,他们换了另一家的电话也是这样。
一贯和气的柳侠在第五天的时候终于和糖烟酒小店的老板吵了起来,他每天都拿好几块钱,但连电话到底打到哪里了都不知道。
老板坚持自己的电话没问题,他当着柳侠的面拨了一个自己朋友单位的电话,柳侠听到里面传来清晰的、带着当地浓重口音的声音:“喂,找谁咧?”
柳侠气呼呼地扔给老板两块钱,和吴小林一起回到招待所,躺在床上喘粗气。
再次回到作业区,他们又连续干了十三天,就在大家都松了口气觉得终于可以回家了的时候,他们接到了当地协调工作的负责人带来的消息:
这个巨大的系统工程的另一个点就在离他们现在的位置北东八十公里的地方,他们完成这里的测绘任务后,从这里直接赶到下一个作业区。
除了岳德胜,全队的人都非常烦躁,他们虽然经常有野外作业的任务,但像这样在一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地方进行这么长时间的连续作业还是非常少的,至少他们这十一个人都没有经历过,他们有种被世界抛弃的感觉,还有一种被装在一个狭小的密闭空间的憋闷感,总而言之,非常的难受。
柳侠知道这是自己的职业,没得选,他现在的要求只是能让他们回去一趟,哪怕就是到家,让他和猫儿说一声,然后马上就返回都可以。
他自己一个成年人,和自己的十几位同事在一起,处在一个相对隔绝的环境,都有被抛弃的感觉,猫儿一个人守着个空房子一个多月,他会怎么想呢?
他一直都知道,看上去无忧无虑淘气野性的猫儿,其实内心深处一直潜藏着恐惧,他最依赖的柳侠,在他从小到大的过程中一直在重复着回归和离去这样一个循环,而在这个循环中,离去的时间远远多于他回归的时间。
猫儿从小就在随时可能失去小叔的记忆中长大,等他懂事后,又知道了,自己不是柳侠他们这边的孩子,不管柳长青这边一大家人对他多么疼爱,自己不属于柳侠和他这个家的恐惧却已经深深烙印在了猫儿的心底。
长时间的分离,并且没有一点音讯,可能猫儿会陷入到被遗弃的想象中,只是想一下猫儿可能有的那种感觉,柳侠心口就有一种想要炸开的感觉。
但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利,三天后的黄昏时分,他们到达了又一个安静地像在水墨画中的小县城。
作者有话要说:家里最近有事,会尽可能更,但时间没办法确定。
当前是柳侠的事业奠基期,没办法为了感情快速推进就省略这部分,整个节奏还是会很缓慢,如果姑娘们不喜欢,可以跳着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