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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侠把自己手头所有后期工作都完成交付时,单位大部分一线人员都已经因为持续的高温天开始休整了。
星期二的早上,柳侠去给岳德胜交最后一份测绘报告,同时跟他请一星期假,他想和猫儿一起回柳家岭住几天。
岳德胜翻看着报告说:“队里很多人都会趁这个时间回老家看看,你多休息几天也没关系,不过现在你得先去马队长那里一趟,他找你有事。”
十分钟后,柳侠就和马千里、罗水旺、潘留成、楚远、付东一起坐上了去原城的车,九点整,在总局大礼堂开了个臭长的表彰会,散会的时候都该吃午饭了。
马千里请他们吃了顿烩面,下午快三点他们才在局长的办公室里开始说正事:下半年大概十月份,他们将接受一个国家重点大型水利工程的测绘,柳侠和岳德胜前年做了三个多月的那个工程,是这个工程前期探测的一部分,现在,这个工程即将进入施工建设阶段,总局要求他们队派出两支测绘小队,全程跟进,具体时间还未定,让他们把人员和设备准备好待命。
马千里本人更喜欢这种长线大项目,这个工程保守估计也得干个五六年七八年的,单位这两年进的人越来越多,养活好几百号人,生活水平还只准升不准降,他也是很有压力的,小工程看起来省心,可琐碎,光是批各种作业期间生成的费用单据就让他头大,所以今天和局长谈完话后,他心情十分愉快,从局里出来后不直接回荣泽,却开着车带他们往闹市区那边走。
柳侠心里惦记猫儿,可跟领导一起出来,不能表现的太柴米油盐婆婆妈妈,着急也不能露出来,只能装出跟大家一样轻松愉快的样子,一路说笑闲聊着来到一家看起来非常讲究的店里。
看着店员给他们演示怎样制作出勤表、工资表,柳侠才明白,为什么今天付东和楚远会跟他们一起来:马千里要给家里和单位都添置一台电脑,电脑是给财务室用的,而付东,负责找熟人砍价。
柳侠的大学就有计算机专业,但柳侠从没关注过,因为在他填报大学录取志愿之前,他都不记得自己听说过计算机这个名词,他后来对计算机多少有点关注,是因为他听黄有光提过一次,说计算机技术未来的发展不可限量,可能会有不少大学很快就都会筹建计算机专业,柳侠当时心里有点不以为然:那东西有什么用啊?以亿兆做计算单位的工作才有多少,那么多人学这个专业,毕业了出去干什么?
而今天,他才发现,原来计算机是这么一个方便实用的东西,它的用途绝不仅仅是天文数字的高速计算而已。
不过,实在是太贵了,一个这么大点的玩意,居然要一万多,可以在荣泽买一套不错的房子了。
柳侠心里这么想着,眼睛却被店员操作着的游戏画面吸引了,上面那两个肌肉虬扎的大汉各种武器一齐上,一路走一路打,那场面真的是让人豪情万丈血脉喷张,手里心里都是痒的,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个人。
柳侠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呀?”
店员说:“这游戏叫《魂斗罗》,如果买不起电脑,这个在电视上也能打,我们这里卖的有游戏机,很便宜的,一个人两个人打都可以。”
柳侠让人家给他拿了一台游戏机研究。
回来的时候,他们车上多了两台电脑,柳侠却没买游戏机,他脑子里在合计,如果张发成这个活儿做的顺利,是不是自己家也买台电脑。
游戏吸引他只是原因之一,他看了店员劈里啪啦十指如飞地敲了没一会儿,一张满满当当的工资表就做出来了,而且输入几行命令,就能自动分项统计、合计,把给出特定范围的人数单独摘出排列,长长的一大串数字瞬间完成计算。
他觉得这个东西简直太好使了,以后肯定很多地方都能用到,既然用途这么广泛,那这东西迟早得像钢笔和书本一样成为日常必备的工具,既然早晚都要买,何不早点买早点用?
柳侠一路心里都在计算,都在兴奋,他准备一回家就跟猫儿商量这件事。
还没进荣泽地界,太阳就已经落山了,按前几天的情况,他回到家,猫儿也差不多该回来了,柳侠想着猫儿今天会不会就没去水库玩,在家做饭,他如果跟猫儿说要花一万多买电脑,不知道小家伙会不会气得连饭都不给他吃。
可他回家一看,栅栏门还从外面插着,自行车和大轮胎都不在院子里。
柳侠衣服都没换,就跑到街上雇了辆机动三轮,先到城边那家米线店看了一下,没人,应该是没他这个成年人约束着,三个小家伙玩疯了,到现在还在水库。
他赶紧坐上三轮继续走,可开三轮的中年人只把他往前面又拉了大概五六里地,就死活不肯再走了,原因是他一个也是拉三轮的朋友,前几天天黑的时候往这边送完人,碰到一群小流氓,不但把身上的十几块钱都抢了,还把人给打了一顿,车夫觉得再往前人越来越少,不安全。
柳侠没办法,还是按提前说好的价,给了他一块钱,自己撒开腿往水库方向跑。
出了城就没有路灯了,现在暮色已经真正上来,天已经黑了,平时这个时候,水库的人基本就已经走完了,现在,骑着车子,带着轮胎或救生圈从对面过来的人就稀稀拉拉的没几个了,柳侠跑着,注意着迎面过来的人们,可一直到了水库边,他也没看到猫儿和马鹏程三个人的影子。。
岸边只有几个身强力壮的成年人在换衣服,水库里还影影绰绰有几个人在游泳,柳侠扯着嗓子使劲对着水里喊:“柳岸,柳岸,马鹏程,楚昊,天黑了,快上来。”
他喊了好几遍,水库里那几个人影都还在各自游着,没一个人往他这边来,柳侠的心开始有点乱了,他又喊了两遍,还是没人应声,他跑过去,挨着把岸边仅有的那几个换衣服准备离开的人问了一遍:“请问看到三个小孩儿没有?十四五岁,说普通话。”
几个人都说没有,柳侠慌了,他沿着水库边沿,一边跑一边喊,可他一直跑到他们平时从来不去的水库最南端树林子里,都没人回应他的呼喊。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看着泛着幽暗水光的宽阔的水面,一阵无边的恐惧从心底升起,柳侠瞬间觉得浑身的筋骨都被人抽走了,全身都在发软。
他把手捂成喇叭状,对着四周拼命地大喊:“柳岸,猫儿,我是小叔,你听见没有?马鹏程,楚昊,你们在哪儿?听见没有?”
一个套着大轮胎的男人从水库中间慢慢游过来:“我七点多点来哩时候,看见有仨孩儿搁那一片比赛咧,游哩都可快,还说普通话,后来我就没注意了。”
柳侠全身发抖,叫喊的声音都嘶哑了:“柳岸,猫儿,乖,你听见小叔喊没有……猫儿……柳岸……”
还是没人答应,水库里现在仅有的四五个人离岸边都不太远,如果是猫儿他们,肯定听得出来他的声音。
柳侠觉得天都要塌了,心瞬间空荡得支撑不起他的躯壳,眼前只有几平方公里的水面大得让人绝望,他好像看到猫儿静静躺在水下的某个地方,他想跳下去救他,可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
“猫儿,你听见了没孩儿……乖……你听见了没……天黑了,该回家了孩儿……你听见了没……”柳侠拼命硬撑着不让自己瘫倒,沿着水的边缘边走边喊。
“大概一个小时前,好像有个孩子的脚让烂玻璃瓶子还是什么给扎着了,我看到过去扶他的两个人身材也不太高,应该也是半大孩子……”
柳侠已经走进水里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这么说。
他猛地回身,看到一个男的跨坐在摩托车上,正对着他说话:“看他们扶那个孩子的样子,伤的应该不轻,我估计他们可能去医院……”
柳侠几乎是扑到摩托车跟前的:“师傅大哥麻烦您带我一趟,我家水文队的到了我给您……”
“上来吧!”没等他说完,那男的就摆了下头示意他坐后面。
柳侠还没坐稳,摩托车就‘突’的一声冲了出去。
男人骑得很老练,在夜晚昏黑的土路上速度也非常快,但柳侠还是觉得慢,他恨不得飞起来,他不知道这人说的三个孩子是不是猫儿他们,如果是,受伤的是谁?是猫儿吗?如果不是........
柳侠这时候宁愿受伤的是猫儿,也不愿意去想如果这个人说的那三个小孩儿不是他们,那猫儿他们可能会出什么事。
车到水文队大门口,那男的刚把摩托停住,柳侠拍在他胳膊上几张钱就撒腿往大院跑去,他冲进门卫室问:“赵师傅,看见我家柳岸回来没有?”
赵师傅正在吃西瓜,看是柳侠就说:“快一个小时了吧,他跑过来跟我说,让我看见你跟你说一声,他去王先生那里了,如果你回来找不到他别着急。”
柳侠转身又往外面跑,没想到那个男的还没有走,保持着一条腿跨在摩托车上的架势在看柳侠给他的几张钱,他看到柳侠又跑出来了,笑着问:“哎,怎么样,要不要再搭一段顺风车?”
柳侠跨上后座:“三道河路,谢谢。”
男人没说话,加了一把油车子就出去了。
虽然只有三四分钟,车子到王君禹的诊所门口时,柳侠的心情却已经平静的差不多了,知道猫儿回去过,他的心一下子就放下来了,不过下车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手还在抖。
那男的抢在他说话之前把那几张钱拍在了他胸前:“不用谢我了,跟柳川说让他多请我吃几次红焖羊肉就行,柳侠,回头见。”
柳侠看着那人骑着摩托车走远的背影楞了一下,马上就转身跑上了台阶
王君禹的诊所挂着小敏用挂历纸自己编的珠串似的门帘,他把门帘一掀开,就看到了站在诊疗床边正给马鹏程裹纱布的王君禹和站在王君禹身边的猫儿。
猫儿听到声音一扭头,正好看见柳侠,高兴地问:“小叔,你回来了?”
王君禹也回过头,笑着说:“你来的真巧,马上就好,猫儿说你早上就去原城了,现在才回来?”
柳侠走过去揽着猫儿的肩膀说:“嗯,好几个人一起,本来能早点回来,因为办其他事耽误了一会儿,先生,他怎么样?”
躺着的马鹏程自己回答:“没事儿,就是口子有点深,缝了六针。”
柳侠都想伸出正在抚摸着猫儿的脑袋的手去给马鹏程几巴掌:“缝了六针还没事,你觉得缝几针才算事?”
马鹏程嬉皮笑脸地说:“脑袋掉了也不过碗大个疤,缝针当然算不了什么事了。”
柳侠不搭理这个小二杆子,问猫儿:“楚昊呢?”
“我在这儿呢小柳叔,我去给马鹏程买雪糕去了,他说他光荣负伤,柳岸我们俩得慰劳一下英雄,一人给他买十根冰棍儿吃。”楚昊一头大汗站在门口说。
柳侠扭头,一眼看到的就是楚昊手里提的塑料袋子,袋子里至少有七八个糖葫芦。
真实的情况是八个:王君禹、猫儿、楚昊一人一个,马鹏程五个。
马鹏程一看见楚昊,饿死鬼似的伸出手:“先给我一个吃着,要不一会儿就化了。”
柳侠真是服了这个吃嘴精了。
王君禹直起身:“好了,坐起来吃吧;柳侠你这边坐,我洗一下手。”
柳侠还没走到长椅跟前,传呼机响了,是马千里呼他:你在哪儿,马鹏程跟你在一起吗?
柳侠想到已经这时候了,马千里和楚远两家见不着孩子,肯定也着急,他先出去给马千里回了电话,简单明了地把马鹏程的情况给他说了一下,让马千里在家等着,他马上带马鹏程回去。
回到诊所听王君禹交待了注意事项和换药时间,柳侠就和他告辞,带了三个小家伙一起回家。
柳侠电话里已经把情况说清楚了,马鹏程回来的时候马千里和苏丽蓉都没有表现的很意外,苏丽蓉把马鹏程在沙发上安置好了之后还对他说:“出了事不跟家里说,想瞒天过海,把大人急成这样,这个账咱们先记着,拆了线之后一块儿算。”
马鹏程满不在乎地说:“不就是鸡毛掸子吗?老马我久经沙场,还能怕那个?“
因为人是自己送回来的,好像很自然的,责任就成了自己的,柳侠觉得非常对不起马千里两口子,十分真诚地跟他们道歉:“队长,嫂子,对不起,我……”
马千里弹了马鹏程翘着放在茶几上的伤脚一下,吓的马鹏程哇地一声把脚缩回去抱了起来,对马千里怒目而视。
马千里跟没事儿人似的和柳侠说话:“对不起什么?那烂酒瓶子你扔的?”
柳侠忍不住笑了起来。
马千里拿起两个大桃子,给猫儿和楚昊一人抛过去一个:“接着,感谢你们送马鹏程回来的,下回他要是扎了那只脚给送回来,还有。”
这回苏丽蓉给气着了,她咬牙切齿擂鼓似在马千里背上锤了好几下:“连自己亲儿子你都咒,马千里你是不是人?”
马鹏程则扶着沙发背站了起来,单脚跳着往柳侠跟前跑:“小柳叔叔你可怜可怜我把我带走吧,要不我后爹晚上得把我这只脚也给弄得逢六针,没准儿还得多呢!”
柳侠揽着猫儿的肩膀往外走:“我们明天回老家,你这脚跟着我们走不了,你还是在家继续可怜着过吧!”
猫儿难得大方地对马鹏程说:“你等着吧,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卤肉。”
马鹏程恨不得现在就跟他们回柳家岭。
一进家门,柳侠就把猫儿紧紧的搂住了。
猫儿觉得小叔今天有点不一样,不过,到底是哪点不一样,他说不上来,他觉得柳侠是一整天都没看见他,太想他了,所以非常高兴地回抱着柳侠,用脸颊、鼻子一点点亲昵地蹭着柳侠的脸和脖子:“嘿嘿,小叔,我也可想你,我今天根本不想去,我想着你五点多就会回来,都开始洗菜了,马鹏程和楚昊硬把我拽了出来。”
柳侠说:“小叔知道,小叔就是想你了乖。”
等吃了饭躺在床上,柳侠再次把猫儿搂在怀里,好久不说话,猫儿才觉得柳侠有点不对劲:“小叔,你怎么了?”
柳侠说:“小叔刚才到水库去找你,可怎么都找不到……小叔吓坏了,小叔以为你们出事了……乖,以后再出去玩,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得赶紧回来,如果你再跟今天这样吓小叔一回,小叔估计就没命了。”
猫儿看了一会儿柳侠的脸,然后就像只真的小猫儿那样,用鼻子嘴巴、脸把柳侠的脸给蹭了一个遍,末了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说:“不会小叔,我才不会让自己出事呢,我要是出事,你怎么办?我还得给你做饭,以后还得挣大钱让你能在家随便当吃饱墩儿呢!”
柳侠用力搂了他一下:“嗯,你必须得长命百岁,你说过,等小叔老的时候你还给小叔端尿盆儿呢!”
猫儿笑起来:“嘿嘿,我记着呢,到时候给你买个带座儿的金尿盆儿。”
猫儿的腿搭在柳侠腰上悠闲地摇晃着,跟他说今天一天发生的事:他上午临了两个小时帖子;作业全部写完了;中午柳川给他带了红烧肉过来,但没吃就有事去洛城走了,大概后天才能回来;马鹏程说前几天传的今年装暖气的事是真的,他听见他马千里和苏丽蓉计划把暖气片装在什么地方了……忽然猫儿想起来自己忘了另一件事:“小叔,忘了跟你说,五叔来信了,说他们要开始准备一次大演习,最近可能会很忙,如果写信少了,让咱们别担心。
不过,信里有一段我看不大懂,大概意思就是:世上好多事都会在我们的想象以外,是咱们以咱们闻所未闻,在别人眼里是罪不可赦、但他自己觉得没有错的事,你还会像现在这样把他当成亲哥吗?”
柳侠说:“当然,就是做了错事你五叔也是我最亲的五哥,何况还没错呢?你五叔觉得自己没错,那肯定就是没错,世界这么大,每个人都有很多没听说过没见过的,每个人的存在都是其他很多很多人从没听说没见过的,你能说我们每个人的存在就是错的吗?”
他忽然想到了电脑,不过,他决定今天先不提,他这会儿想把小家伙塞进心口里宝贝着、暖着,不想让他生气,虽然他觉得自己想买电脑绝对不是错事。
他带着小家伙坐起来:“我得先看你五叔的信,要不睡不着。”
猫儿腿还压在柳侠身上,只把上半身爬到书桌上,把夹在书里的信拿过来。
信比平日的长些,前面交待自己现状的部分都很正常,但最后的一大段,就像猫儿说的,有点看不懂:
幺儿,一直想跟你说一件事,可又总觉得你还小,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其实现在我依然是这种感觉,可我现在非常地矛盾和难受,我必须找一个人确认一下,确认我做的没错,或者说,即便我做错了,我也不会因此失去你们——你,和咱们全家的人。
你们是我今生今世最珍惜的,如果失去了你们,我便失去了在这个世界的支撑和生存的意义。
幺儿,从咱们能听懂话起,咱伯咱妈就教咱们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什么是能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我们的父母,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我用他们教给我的处世准则对待所有的事,并为自己一直以来对此的坚持感到骄傲。
可现在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事是咱们,和咱伯咱妈,甚至是咱们身边的人都从来没见过没听说过的,也许事实不是这样,也许我们周围有不少人曾经或正在经历承受这样的事,只不过,他们永生都不敢让自己的内心暴露在哪怕自己最亲近的人面前,所以没有人知道这些,包括咱伯咱妈,所以,他们没有教过我们该怎样对待这样的事情。
那是一种人性的隐秘,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之外,不会影响到其他任何人的生活,但却为世人所不容,被绝大多数人鄙视唾弃,认为罪不可赦。
幺儿,我正在经历这样的事,我惊慌失措了两年多,现在的内心也依然充满疑虑不安,但我决定顺从自己心灵的感受,接受我无数次挣扎拒绝,但最终却发现那是我至死也无法割舍的。
我现在的恐惧达到了极点,但我不能退缩,我的赌注是:你和咱们全家每个人都真正想让我一生幸福的心。
我知道,咱们家任何一个人如果活的不幸福,咱伯咱妈都无法安享自己的幸福。
当我写下前面那几句话,我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很卑鄙无耻,利用亲人的善良与爱达成自己的幸福,却带给他们可以预见的、一定会发生的伤害。
可幺儿,我真的不想用一个幸福的假象去博取他们眼前的安心,最后却让他们为我自责难过一辈子,同时,我也不想亵渎自己的感情和身体,让自己终生活在自我厌恶里。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对的,我现在正在尽最大的努力,用自己认为最有效的办法做准备,希望当我不得面对他们的时候,能让他们接受我,虽然难过,但多一点安心,让这件事对他们的伤害降到最低,同时,也让这个世界对我们的敌意降到最低。
可我心里却又十分清楚地知道,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咱伯咱妈不能接受,我可能会被赶出家门;如果被别人知道了,会给咱们家带来奇耻大辱;幺儿,到那样的时候,你还会把我当成你最亲的哥哥吗?
从来不知道自己竟如此软弱,想到未来可能面对的一切,恐惧充满了我整个的心脏,我无数次祈祷,当全世界都将我视作邪恶、站在我的对面,至少还有一个人,一个我最亲爱的家人,能站在我身边……
……
柳侠看着信发了半天楞才问猫儿:“你五叔,你五叔他……喜欢上……有夫之妇了?”
猫儿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膜拜了快十三年的偶像:“小叔,你,你……你这什么理解力?你,亏得五叔还把你当成最了解他的人,你竟然把五叔想成这样的人。
喜欢上别人媳妇儿这种事,大爷爷跟奶奶就是没见过,还能没听说过吗?五叔会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吗?”
柳侠抓心挠肝地难受:“当然不会,所以我才问你而不是肯定嘛!乖,你帮我想一想,你五叔他到底遇到什么事能让他这么难受?他不是这样的人啊,你五叔他看着瘦点,脾气也软和点,可他比谁都性子硬,什么事会让他这么害怕呀?”
猫儿看柳侠着急难受成那样,想哄哄他,可他真想不出柳凌那么担心恐惧的理由,只能空巴巴地安慰他:“小叔,没事,五叔那么好,肯定会没事的……其实,其实是我也不知道。”
柳侠伸手从写字台上拿了只笔过来:“乖,我不管了,我得先给你五叔回封信,告诉他,不管什么事,只要你五叔觉得自己没做错,那他肯定就没做错,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支持他,永远站在他身边,不让他再害怕难受。”
猫儿说:“你跟五叔说,我也是。”
“好!”柳侠说,摊平了稿纸,准备写信。
柳侠不知道,此时此刻,在塞北某个大草原深处的一个行军帐篷里,柳凌正在黑暗中祈祷,希望那封信寄丢了,丢在随便哪个城市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被来来往往匆忙而过的人踩成了泥浆,或者丢在某个旷野乡村,在大自然的风雨中自然消失。
前几天一个重大决定的实施让他激动不安到无以复加,因为期待、因为对这个世界的残忍有所了解,所以他非常非常恐惧,他就在这样的期待和恐惧中,冲动之下给柳侠写了那封信,寄出去后马上就后悔了。
他不想让柳侠为他操心,柳侠那么忙,还带着猫儿,他不想因为自己那无法言说的感情让柳侠陪着他难受。
另一头,柳侠提笔开始写:
五哥:
我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和猫儿想跟你说,不管你发生了什么,你永远都是我最亲的五哥,猫儿最喜欢的五叔,你无论做了什么,我和猫儿永远都站在你这一边,而且我知道,咱们全家人都跟我和猫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