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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云淡,阳光从微微泛着金色的树叶间洒落,微风带来秋天特有的明媚味道。
柳侠吹着旁人无法听见的口哨,自行车如游龙一般在车流里左穿右穿,前面菜筐里的小木盒子被颠得来回咣当。
木盒子里装的是柳侠的公章,柳川寄送的时候,怕邮局的包装不牢靠,不知道从哪里找到这么个结实又大小正合适的木盒子给装着,猫儿把上面贴的单子给刷净后,发现盒子居然很精致,两个人决定,小盒子以后就是这枚公章的家了。
在红绿灯跟前紧急刹车,小盒子因为惯性蹦起来又落下,柳侠对着它吹了声口哨,蹦吧蹦吧,一会儿就该使着你了,到时候好好表现哦。
一路高速冲到学校门口,看门的大叔正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秋风没能一次把树叶全部吹落,一边在扫树叶,柳侠问他严校长来了没有。
大叔说:“我八点钟刚接的班儿,严校长平时来的都早,你进去看看吧。”
八点多,学校刚上第一节课,整个校园都是静悄悄的。
柳侠拿着木盒子,连跑带跳、一步三阶地来到严校长办公室门前。
他敲了两遍门,里面却都没动静。
他刚想到隔壁副校长办公室问问,另一边书记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看上去比严校长年龄还要大一些的妇女走出来:“什么事?”
柳侠说:“您好,我是中原省地质局测绘大队的,严校长约了我今天来签合同。”
那女的说:“哦,小柳是吧?来,到我办公室来,我跟你说一下情况。”
柳侠跟着她进了书记办公室,心里有点打鼓,不会过了一晚上,严校长变卦了吧?
那女的让柳侠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先自我介绍:“我姓闵,是学校的党支部书记。严校长家里有点事请假了,要到下星期一或星期二才能回来。”
柳侠的心忽地一下就提了起来:“很严重吗?”他想到了三嫂的车祸。
闵书记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是严校长的父亲,他肺上有毛病,每年入冬时节都会犯,今年比往年犯得早一点。
严校长是家里的老大,每次都要她回去处理,她们家在桑北农村,路上稍微一折腾,再在医院里耽搁一下,就得三天左右。”
柳侠松了口气:“哦,这样啊。”
闵书记说:“严校长让我问你一下,你的那个工程款结清时间,能不能稍微宽限一点?”
柳侠拟定的合同里,测量报告交付七天内,甲方付清乙方所有工程款,现在,他问:“那你们的意思是……”
闵书记说:“大概得一个月以后。我们是教育局下属的二级机构,市财政局的拨款不直接对我们,中间必须经过教育局再周转一次,严校长说,钱从财政局到教育局再到我们学校,估计得一个月以后。”
柳侠问:“您确定一个月,或者比一个月稍微长一点时间也行,钱一定能到你们学校吗?我听说,政府很多部门扯皮起来,一点事扯个三五年那都算是快的。”
闵书记颇有点优越感地说:“那是你们外地的政府部门,京都可没人敢那样。这几年京都市政府对教育的投入非常大,效率也很高,去年第一批改建的几所学校,从宣布到开工建设,全部都在三个月内。
我们新校是将军驿区今年重点建设的项目之一,设计图早就完成了,我们局长在会上说了,我们会比去年那些学校建设的更快,明年秋天我们肯定会在新校区招生。”
柳侠点点头:“我没别的意思,我主要是被现在那些欠钱不还的事给吓的,我们这行赚的是技术和辛苦钱,没办法和别的行业一样用货物互相抵账,我拿到工程款才能给队里的人发工资。”
闫书记说:“可以理解,咱们的工作性质差不多,知识和技术一样,都是无形的,我们教书育人也是要拿工资的。
放心吧,我们是学校,吃国家财政,跟社会上那些无赖企业不一样,我们不可能有钱也拖着不给你。”
知道学校的性质,柳侠在工程款方面本来也就不怎么担心,所以他说:“那我现在就可以去修改合同,改完了之后……”
闫书记说:“现在是校长负责制,严校长是学校的法人,合同只能由她和你签。
她让我跟你说,如果你同意把付款的时间往后推一个月,她一回来就可以签合同,如果你信得过她,那你现在就可以准备开始测量了;如果你不放心,等她回来签完合同再动工也没问题”
柳侠说:“保险起见,我把工程款结清时间改到十二月三十号之前,我的队员现在都在中原,我已经打电话让他们尽快过来,他们一到我们就入驻工地,这样可以吗?”
柳侠刚才心念一转之间已经算了一下,今年的春节在阳历二月中旬,还早着呢,卜鸣和万建业他们不会急着用钱,所以他这第一个生意,以前没有积蓄,工资稍微拖后一点发,卜鸣他们应该都会理解。
即便他们急着用钱,柳海寄回来的钱还有剩,柳侠也可以自己先把他们的工资垫出来。
现在最关键的是,他必须拿到这第一份生意。
柳侠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的弱点,对于找项目谈合同,他绝对不仅仅是喜不喜欢的问题,而是有着难以克服的心理障碍。
他的内心深处对于用这种方式和别人打交道简直是恐惧,如果这一个能谈成,他希望自己这种心理状况能得到点改善。
闵书记说:“那谢谢了,严校长打电话回来的时候我会跟她说,你也准备尽快动工吧。”
从学校出来,柳侠站在大门外楞了一会儿,他其实心里有点不安,夜长梦多这个词一直在他脑子里转。
没签订合同之前就把人和设备大老远从中原招过来,万一临时出现变故,合同签不了,他的处境会十分尴尬。
但他现在没得选,和别人谈合同之前应该具备最基本的班底,他没有,是他自己的问题,不可能要求人家甲方为了将就他而降低要求。
他知道,如果这事放在巩运明身上,巩运明肯定已经让队伍入驻工地来表明自己合作的诚意了。
而且,如果已经入住工地,即便没签合同,即便甲方再不讲究,也不会拒签合同、把工程包给别人了。
他原来在单位听业务科的人说过跑一些大项目时候有多艰难,求爷爷告奶奶,折腾多少天才能把合同签了。
他也听巩运明说过几次他开始单干时跑项目的艰难,相比而言,到目前为止,他在这个事件中应该算是很顺利了。
想到这些,柳侠鼓起了劲,骑上车子到仁义路中学重新打印合同。
合同打印完,刚刚九点半。
柳侠早上出门前已经把一天要用的菜都洗出来了,因为按他原来的想象,双方经过讨价还价把细节确定,然后再签合同。差不多一晌也就过去了。
他和祁越约好了一点到锅洼村看房子,这个时间正好。
但现在,柳侠看了看天,想了一会儿,决定去建材市场跑一趟。
两个耳房里的浴盆和坐便器都已经安装好了,东西是他、柳凌和猫儿一起看着广告图片上选好,由柳凌抽空去买的。
王德邻原来和柳侠提过一句,说他家的卫生间也快改造好了,到时候两家一起去买洁具,可以多打点折。
可柳凌说,如果他们和王德邻一起去购买这一类东西,免不了会被他影响。
王德邻和他们家的经济水平不在一个层面上,即便两家一起买会有比较优惠的折扣,最终的价格肯定也远远高于他们现在最适当的购买能力。
所以柳凌做主,他们自己早早就把洁具都买回来,让建筑公司的人直接给安装了。
不过墙砖和地砖还没买,建筑公司的人说,地面和墙面需要时间来干燥,否则贴上瓷砖后,墙体和地面的水分散发不出来,房间以后容易返潮。
柳侠觉得干燥半个月左右应该足够了,但如果到那个时候,他正在工地忙,恐怕就没时间去买东西了。
他也不想让猫儿去,买东西不但浪费时间,还非常消耗体力,猫儿现在身体不好,而且还要抓紧时间复习功课。
最主要的是,如果让猫儿去买,小家伙一看那价格,肯定就不要了。
猫儿喜欢的图片上的几种瓷砖都比较贵,柳凌去建材市场看了好几次,也狠劲地砍价了,可最后还是超过预算很多。
柳凌想让两个卫生间用不同的材质,节省一点钱,同时让猫儿满意,被柳侠一口否决。
柳侠决定现在去看看,无论价格如何,今天他都要把东西买下来。
柳凌看中的那几家店的名字柳侠大概都记得,他挨着进了一遍,一个小时后,他在最大的那家店里交了定金。
他给猫儿打了个电话,告诉他送瓷砖的人大概三点左右到,让猫儿把钱准备好。
猫儿一听价钱就炸了:“怎么这么贵?咱们荣泽家里的瓷片不是一毛多一块吗?”
柳侠说:“我喜欢这种,看了这种就看不上其他了。”
猫儿在那边安静了片刻后才说:“小叔,是不是我待见哩那几种都可贵?”
柳侠说:“咱都待见那几种啊孩儿,反正你现在再叫我买赖哩,我是不想要了。”
猫儿又停了一会儿,说:“那中,你叫他们送吧。”
从建材市场出来,柳侠在一个小店吃了碗炸酱面,然后直奔锅洼村。
他到的时候十二点五十,祁越已经找好了目标在等着他了。
锅洼村整体和老杨树胡同那边不能比,村里最好的房子也就是跟石榴树中等的房子差不多,就这样的还不超过五家,大部分都是这些年陆陆续续盖起来的红砖瓦房或平房,可能因为最早的时候宅基地和房子的基础都不好,即便是新盖起来的房子,房间也都不大。
祁越看上的这家户主姓马,坐北向南的院子,有上屋和东、西厢房三所红砖瓦房,现在只住着户主老两口。
他们的儿子做生意发了大财,在市里买了套房,还买了汽车,四天前刚刚搬走。
马家收拾得挺干净,十来只鸡在院子的一角用网圈起来养,院子里有水管,房间因为一直有人住,也不需要大收拾,现成的有两张床和简单的桌椅衣柜,卜鸣和万建业带上铺盖就能入住。
柳侠只需要给关强和浩宁再买两张钢丝床。
锅洼村正处在繁华和破落的交界点,算是拥有地利优势,所以村子里现在至少有一半人家都有房子在出租。
有了那么多先例可以参照,房租谈起来很顺利。
东厢房最北头一间老夫妻要给儿子留着,其他五间柳侠都租了下来,房子一个月五百五,水电费一个月五十,柳侠当场交了六百。
柳侠考虑,哪怕他打算以后所有的后期工作都由自己来做,也还是要让卜鸣单独住一间房。
万建业也一样。
如果关强和浩宁是水文队的工人,柳侠可以让万建业和他们同住一间,但现在这种情况,万建业肯定不能和关强、浩宁一样的待遇,所以他也要住单间。
关强和浩宁一间,还有一间做饭,另一间专门放置仪器,中午如果柳侠不回家,也可以在这间屋子临时休息。
房子安置好,柳侠给怀琛打了个电话。
罗家老夫妇搬走后,冬燕对家里进行了大改造,厨房改造时候淘汰下来的锅碗瓢盆,包括刀具灶具,都被冬燕洗的干干净净放着,现在她已经给柳侠准备好了。
祁越开着车和怀琛一起,一趟就把东西都搬过来了。
怀琛干着活,一个劲埋怨柳侠固执,说大老远的从中原租仪器,劳民伤财,反正以后总是少不了,干嘛不干脆自己买个全套呢,谁刚开始做生意不借钱?
柳侠知道怀琛的意思,可他真的不想处处给曾广同添麻烦,买房的钱还没还呢,就又借钱买仪器。
在锅洼忙活完,天已经黑了。
柳侠一到家,猫儿就告诉他,卜鸣和万建业下午打电话来了。
焦福通不在单位,万建业停薪留职的申请没人批,他跟郑朝阳请了一个月事假。
马千里的意思,让卜鸣和关强、浩宁坐火车来,万建业跟着送仪器的车子。
卜鸣知道马千里的意思是怕他年纪大了,受不了坐货车的辛苦,但他不介意,他在单位出外业,一直都是坐卡车,所以他决定四个人都跟车过来。
柳侠感动的要死,他知道这是卜鸣在考虑为他省钱,老爷子木讷倔强,骨子里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
猫儿说,万建业让他问问柳侠,他如果带着郭丽萍一起过来,会不会有什么不方便。
万建业对猫儿说,郭丽萍最近心情不好,他想让她出来散散心,到京都后,郭丽萍住旅社,不会给柳侠添麻烦,万建业提前跟柳侠说,是担心柳侠觉得自己还没开始干活儿呢就这么多事儿。
柳侠和猫儿想到,万建业不是个多事的人,他这时候提出这样的要求,肯定是郭丽萍被万母欺负得狠了,有点想不开,郭丽萍曾经自杀过。
两个人想到过去郭丽萍对他们的好,尤其是张发成那个工程时,郭丽萍在老城帮忙做饭,干净勤快,除了做饭,还主动帮几个干活的人洗洗涮涮,从来不说别人的是是非非。
柳侠当即就给马千里打了个电话,让他转告万建业,可以带郭丽萍过来,自己给他准备的是单间,如果郭丽萍不嫌弃,随便住。
最后,猫儿告诉柳侠一个爆炸性新闻:付东提成副队长了。
柳侠被这个消息砸得半天没回过神,如果不是书房的电话铃声,他还在和猫儿练对眼儿呢。
电话是柳凌打的,说他和柳钰马上出发去原城火车站,柳侠明天早上不用接他,他直接回学校。
明天是星期五,柳凌上午有两节课。
柳侠放下电话,发愁柳凌上车后已经十点多了,柳钰怎么回荣泽。
猫儿则在心里替陈震北惆怅,三十二岁的生日就这么凄凄惨惨地过去了,五叔在千里之外,想偷偷看一眼都没机会。
猫儿给柳侠汇报完了,就跟柳侠要合同看。
柳侠装作非常不在意的样子跟他说了严校长的事,对下星期一签合同表现得胸有成竹。
猫儿看上去对今天没签成合同和柳侠一样不在意,可事实是,这一晚上他都没睡踏实,他和柳侠一样,脑子里一直在转着那个叫夜长梦多的词语。
第二天中午十一点多,柳侠和猫儿正一起做饭的时候,柳凌回来了,带着一大包吃的东西。
懒柿、炒杏仁、风干卤兔肉,一大袋子包子,还有……一包大约五斤的核桃仁。
核桃仁很碎,是柳茂让柳凌带的。
野生核桃里的分心木比经过改良的核桃更多、更硬,也更曲折复杂,想把核桃仁弄出来非常困难,不过据说,野生核桃的营养价值比一般核桃要高。
猫儿细细地嚼着一小块核桃,轻轻问柳凌:“他,就是,俺伯,他,没事吧?”
柳凌说:“嗯,比以前精神好了可多,他内退手续办好了,现在天天搁家跟您爷爷一起编席,他俩给咱编了可多席,咱家里人都说特别特别漂亮,跟以前那些席都不一样,不过,没法给咱往这儿送。”
猫儿兴奋地问:“咋漂亮?上面有花?”
柳凌说:“我听您四叔说,还真有,是您伯自己画哩。”
曾广同在柳家的时候,柳家当时年龄合适的孩子多多少少都看过他信手涂鸦,当孩子们好奇想学的时候,曾广同会耐心地教他们,所以柳家几个大点的孩子都有点画画的基础,柳茂当时是最喜欢跟着曾广同学画画的人。
柳侠说:“孩儿,他平常不出来,咱没法给他打电话,你要是有时间,给他写信吧。”
猫儿点点头:“我一会儿午休起来就写。”
吃过饭,柳凌难得的说了一次自己有点累。
柳侠和猫儿想到他两天坐了两次火车,其中还有一次从□□一直站到终点,赶紧让他去睡。
柳凌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确实很累,很想睡,但躺下一个小时后,他还睁着眼睛。
他们之间现在没有任何形式的联系,但三天前,他却非常肯定地感觉到,那个人会回京都,会出现在自己周围。
这个感觉让他的心情失控,最最亲密时乍然的分别曾经让他感同身受那个人所说的疯狂的想念,时隔三年,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出现那种激烈的情绪了,却没想到,只是想想那个人孤单等待的样子,他的心就疼到难以忍受。
他知道,现在自己不能见他,不止是担心来自他家庭的威胁,也不止是担心他失控,还担心自己会疯狂。
他必须暂时离开,他必须和他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让自己恢复平静。
三嫂出车祸,柳凌是真的放心不下,也是趁机给了自己一个逃离的借口。
他没想到那个人会一直追到车站。
纷乱的人群中看到那个人的瞬间,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战栗,在燃烧,在渴望。
他渴望那个人的体温,他渴望那个人的声音,他渴望和那个人一起燃烧,享受生命和爱情最纯粹的味道——只属于他们彼此的味道。
他想冲过去紧紧地抱着那个人,对他说:别担心,我永远属于你,只会属于你。
但他什么都没有做就转身离开。
他是怎样度过这两天两夜的?答应过以后陪他度过每一个生日的,爽约几年了?
他三十二了,三十二了。
柳凌坐起来靠在床头,慢慢从领口拿出他的护身佛,细细地摩挲良久,轻轻地贴在唇边。
他请您来保佑我一生平安,我知道,您无所不在,那么,不管相隔千里万里,请您保佑他一生幸福,保佑……他的幸福,由我来给予。
只能由我,给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