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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我的魔力是哪一天开始下降的?我想不起来,只知道我不会再因为他的触摸而微微战栗,不会因为他说的一句话而彻夜难眠。我想我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爱他,可是在说出不再爱他时,我丝毫没有释然之后的轻松,反而觉得一片茫然。
这种空洞的感觉,陌生而危险。
——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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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部日渐隆起,身体日渐臃肿,行动日渐迟缓,脚踝浮肿,甚至连鞋子都要穿大半码的……怀孕是一个漫长而渐进的过程。变化明明来得天翻地覆,可是分解在每一天发生,直到有一天出浴之后,猛一回头,看到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身体,不禁呆住。
我从小受的教导就是忽略外貌。幼儿时期小姨替我梳头,夸奖“我家可可真漂亮”,外婆尚且要告诫她,不要对女孩灌输这些话,免得长大后变得虚荣,过于看重皮相。回到父母身边,他们更是只字不提关于长相的话题,妈妈一直替我剪最简单的发型,买最平实的衣服,她自己也是身体力行,衣着朴素,从不化妆。然而女孩子关注自己的长相几乎出自天性,就算没有同学的议论、男生的注目,我也知道我是好看的。工作之后有了收入,消费护肤品和衣服时总有一点矛盾的态度,既觉得这是生活必需,并不过分,但到底还是保留着妈妈的影响,会时刻克制自己的“虚荣心”,对好看这件事保持一个不在意的态度。
总体来说,我一向珍惜并维护自己的外表。
而现在,我怀孕二十七周,整个人已经面目全非了。哪怕严格按照医生开的食谱进食,控制体重增长过快,身体还是不可避免地日益变形。我对着镜子细看,半带惊吓地想:就算以后减肥,这样的骨盆扩张,肚皮撑开纹路,大概永远也不可能还原了。可是摸摸肚子,我安慰自己:你年近三十五岁,好看了这么多年,已经足够,既然选择做母亲,那一点虚荣心,真得彻底放弃了。
我穿上浴衣出来,去厨房给自己热了牛奶,想起忘记买爱吃的芝士蛋糕带回来,不免叹气,只得去食品柜拿一盒曲奇饼干,坐在桌边,一边吃,一边看才写完的一份薪酬结构计划书。不知不觉吃完饼干,居然还觉得饿,忍不住打开冰箱,却看到里面放着一盒芝士蛋糕,正是我最近爱吃的那家西点屋的包装,我疑惑地拿出蛋糕,上面印着今天的日期,正待打开,马上又想到近来食量变大很多,晚餐已经吃了不少,一盒曲奇被我一下吃光,再加上一块蛋糕,恐怕很难将体重控制在医生说的合理范围以内。我对着蛋糕天人交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放回冰箱,忽然听到孙亚欧在身后说:“想吃就吃一点吧。”
我关上冰箱:“蛋糕是你买的?”
他点点头,看到我的惊讶表情,苦笑:“当然,我一直不是一个细致体贴的人,不过这半个多月,你经常买这家的点心回家,我还是注意到了。”
他何止不细致体贴,在我们婚姻的大多数时候,他都忽略我的要求。我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谢谢,明天再吃。”
“你什么时候才肯不这么克制自己?”
克制大概早已成为我一个根深蒂固的习惯,无法放弃了,我并不想与他聊天,收拾桌上的文件,准备回房,然而他说:“今天我与蒋明见面吃饭了。”
我着实吃了一惊。蒋明正是他与我共同的前老板,两人反目已久,曾经闹至法庭相见,竟然还会见面甚至一起吃饭,实在不能想象。
“他想请我回去工作,开出了很可观的条件。”
蒋明的公司陷于困境已久,一度传闻有退市可能,以他一向的为人,肯放下身段礼下于人,当然是觉得孙亚欧有帮他重组的能力。这份高薪岂是好拿的?但是这一切又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没有作声。
他苦笑:“你是真不关心了,对吧?”
“你自己会做考量,而且也一向不喜欢别人发表意见。”
“我们谈起了一点往事,我才知道,当年你去找过他。”
七年前我确实是找过蒋明。
他儿子带人在沈阳路公寓楼下堵截孙亚欧将他打伤,过了一周,孙亚欧被警方带去留置问话,声称有人举报他在任职期间有经济问题。眼看一起民事诉讼有可能演变成经济案件,我心急如焚,回到原公司,求见蒋明。在苦等四个小时之后,他终于见了我,我与他长谈一番,他不置可否,但第二天孙亚欧便回家了。
我从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蒋明会与孙亚欧再次坐到一起已经出乎我的意料,我当然想不到他会旧事重提。
“没错。我去找过他,你如果要算旧账,怪我不该瞒着你做这件事,我可以道歉。”
他看着我,目光复杂:“为什么你不告诉我这件事?”
“你会生气,也许还会远离我。我当时太想跟你在一起了,免不了有点心计。都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似乎没必要再提往事了。”
他并不理会:“蒋董事长倒是有很多感慨,说幸好你去找他,他及时收手,没有闹到两败俱伤的程度,留下了我们今天见面的余地。”
“我没那么大的能量,不过是他当时刚好也不满意他儿子的某些作为,而且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无暇再纠缠一起官司把事情越弄越大而已。”
“不必急着撇清关系,我知道那对我意味着什么。他如果不罢手,原本还是可以弄得我更长时间无法翻身。”
“所以给我买回蛋糕道谢?”
孙亚欧并没被激怒,只平静地说:“在你眼里,我大概已经完全是个不知好歹的浑蛋了。当然,你有理由这样看我。蛋糕是回家以后看冰箱里面没有,特意出去买的。我没为你做过什么,似乎只给过你一个婚姻,还弄得这么不愉快。”
“婚姻确实是我要到的,愉快与否,我都认了。”
“你已经下决心要否定从前的一切了?”
“何必还要问我这个问题,先做出否定的那个人是你。”
我向卧室走去,只听孙亚欧在身后说:“我很怀念我们在沈阳路公寓生活的日子。”
我一下停住脚步,这比为我买回蛋糕、问我与蒋明会面的事更让我惊讶。我们在沈阳路公寓的那段生活大概是他一生中最不顺心的日子,官司久悬未决,没有工作,与旧时朋友几乎断绝往来,脾气堪称阴郁,时常连续几天闭门不出,唯一的消遣是去壁球馆打球打到近乎虚脱。在摆脱低谷之后,他不仅以最快速度购置房屋搬离那里,而且再未提起旧事。
“那天你让我离开,我原本打算去住酒店,回办公室拿东西,在抽屉发现沈阳路公寓的钥匙一直搁在里面。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过去了。那么长时间没人住,没想到里面十分整洁,跟我们当年住在那里的时候没有两样。我问了物业工作人员,他们说你隔一段时间会过去找保洁打扫一下。为什么?”
“我有洁癖,你是知道的。”
“洁癖严重到甚至要去维护一所再不可能回去住的房子吗?我不这么看。”
确实说不过去,但我也不想解释。
只听他继续说:“在那里住下,回想起过去,发现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不愉快。至少那时有你陪在我身边。”
“作为妻子,我在你生活中的存在感实在是很差,必须几年之后回想起来才会觉得我的陪伴是有价值的。”
“我并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愿意忍受我那么久?”
我摇摇头:“我早说过了,我没有忍受,只是接受自己的选择而已。”
“我还记得我们结婚后的第一个夜晚,你挽起袖子给我做饭,油溅起来烫伤手指也不肯给我看到。”
我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我自己知道,长久相处就会发现,其实我是一个相当无趣的人,性格过于冷漠,没法与人亲近,而且不安于平淡。不管是与以前的老板闹翻,还是把我们的婚姻弄成这样,大概都是下意识想破坏有秩序的生活。可是,我还是爱你的,可可,试着给我一个机会,修复我们的关系。”
我从未听过他忆旧,当然更没有见他做过这样的自我反省,一时呆住,问:“为什么?就因为我擅长忍受与克制,容忍了太久太多?”
“我知道我伤害了你,请原谅我。”
“我累了,亚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就是凭惯性在生活,把家收拾好,照顾你的情绪,不在你心情不好的时候烦你,替你熨衬衫,搭配领带,安排好你的起居,抓住一个空闲哄你跟我一起出去度假,享受几天欢愉。如果没有俞咏文出现,没有孩子,我大概能一直维持下去,但现在不一样了——”
我双手护住腹部,那里突然有一轮近乎剧烈的波动,我的心情到底影响到了胎儿。我涩然说:“现在我只想照顾好孩子和自己,没有心力再管其他。”
“我并不爱她,那只是一个错误。”
“不必特意跟我澄清这件事,我甚至不嫉妒她,因为你不爱任何人,亚欧。”
“不,你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
“如果你早说这句话,我会感激。现在已经晚了。”
“我们可以以后再谈,但我需要让你知道我的想法。”
其实我从来没能彻底了解他的想法,身为妻子,承认这一点有些可悲,到他主动谈起的时候,又未免意兴阑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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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其他孕妇一样,如同着魔一般买各种关于怀孕、生产、育儿的书籍,趁空闲时一本本翻阅着,同时感慨,原来养一个孩子竟然如此之复杂。
李佳茵又推荐了一套育儿宝典给我,声称十分权威实用,我依言从网上订购,同时如同鬼使神差一般,还下单买了一套《静静的顿河》。
书送到时,我甚至没勇气拆封。我对苏联文学完全没有概念,难道想借此重温妈妈的少女时代,体会何原平听她讲述这本小说时的心境?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最终我将书原样放入了书柜,旁边就是何原平写的那幅佛偈: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当初我把它从何家不告而取,带回省城后送去裱框,师傅笑称:“字写得倒也不错,看得出有功底,可是纸张太普通毛糙,也没落款。”他摇头,没讲下去,言下之意当然是并不值得费事装裱起来,可是我既然坚持,他并不拒绝这单生意。
我也觉得我这做法有些可笑,可是我去探访自己的身世之谜,看到第一个与他有关的东西,似乎总含有深意在里面。
人生总有忧怖丛生、无力自拔的时刻,想要无忧无怖,谈何容易。
如果孙亚欧不曾提到沈阳路公寓,我根本不会如此烦乱。
在那里的那段生活,对我有着不一样的含义。
孙亚欧会在故地重游后,想起一些细节,而我的记忆里,是一段完整的生活。
二十四岁时,我爱上孙亚欧,也许还算青春压抑之后的冲动,那么在快满二十八岁时决定与孙亚欧结婚,则是我在成年以后为自己做的最大的一个人生决定。
既然婚姻总归是一场冒险,既然人生不能预知结果,既然我爱他……父母的反对、小姨与夏芸的劝说都没能说服我。
不要孩子,是他提出的要求,理由很简单,他并不喜欢小孩子,也没有传宗接代的想法。我想一想,上次意外怀孕的阴影太大,跟他结婚前途未卜,不要孩子也许是正确的。
结婚之后,我十分热衷于布置小家,同时买回各式烹饪书、厨具,每天下班之后,穿一身套装高跟鞋拐去菜市场买菜回家,搭配出营养均衡的晚餐,早起给他做好早餐再去上班。孙亚欧对这一切并不安之若素,反而略带不耐烦地说:“你这样做,让一个赋闲在家的男人很有压力,差不多就可以了。”
我只得尽力将家务在最短时间内完成,趁他出去健身时打扫屋子;记得在抽屉里补充好应急的现钞;在每一个他迟迟未归的夜晚暗自焦灼,控制自己不要去追问他的行踪,更不去探讨他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我来自一个过于喧闹的家庭,从小到大最大的苦恼就是得不到清静,缺乏隐私;而他的人际交往刚好简化到近乎与世隔绝的程度,跟他生活在一起,几乎完全没人来打扰我们。
他其实算是好相处的。他对生活要求不高,会面不改色喝下我做的失败的汤,劝我简化对于细节的要求,给我提出工作上的建议,鼓励我在职业上有更多追求。
这一切的前提是,不要贸然试探他的内心,不要要求更深的亲密。
听起来我似乎是在自虐,但我必须坦白承认,大部分时候我是快乐的。
那个时候,我对他的爱处于巅峰状态,他的拥抱仍让我陶醉,他的郁郁不得志、他的疏离,都不足以让我心灰意冷,甚至还多了一点母性的包容,所有那些为爱所吃的苦,有时反过来会加强爱情,让我自动忽略很多事。
真正开始反思,是搬离沈阳路公寓之后的事。
他终于东山再起,新工作待遇优渥,马上买下目前住的房子,我将工作之外的全部心思花在了家装布置之上,而他的时间则全部用到了工作上,似乎要发狠夺回蛰伏的损失,除了在办公室,就是天南海北出差、开会。我们搬入新家,他对装修未置一词,住进来之后马上让秘书代为聘请了钟点工,包揽一切家务,我试着想亲手为他做一顿晚餐,他吃了,淡淡地说:“把你的时间用在更有效率的地方。”
这不能算一句批评,可是对我来讲,简直如同当头一棒。
我太想做一个完美的妻子,把生活经营得没有一丝缺陷,我的所有努力在他看来,已经是用力过猛了。
他爱我吗?他为什么会娶我?
这个问题开始盘桓于我心头。他不想要孩子,我营造的家对他来说并不具吸引力,唯一的特别之处大概是我在他困窘时坚持要嫁给他。
这个疑窦再也无法挥去。
只是对三十岁出头的女人来讲,根本没有底气像任性少女般计较:你到底爱不爱我?爱我什么?可否爱我更多一些?
迷惘之中,我们去新西兰度假旅行,顺道探访了我的闺密夏芸。
夏芸与先生定居于新西兰奥克兰。那是一个非常宜居的城市,节奏舒缓,空气清新,她与先生已经有一个可爱的十四个月大的女儿,正在蹒跚学步,她先生搓手说:“我想要两儿两女,可惜她竖起眉毛说生两个就已经是她的上限了。”
夏芸说:“实在还想要,就去外面找人,生了之后带回来,我可以负责替你养。”
她先生捂她的嘴,笑骂道:“疯了,当着女儿说这种话,借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他们夫妻打情骂俏得那般轻松,每一个小动作都透着亲昵,活泼的小女儿粉团一般可爱,绕膝而行,声音娇嗲得能让我的心融化掉;一条金毛温驯亲人;厨房宽大明亮,夏芸在烤羊排;从窗子看出去,花园里玫瑰开得正好……我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我向往的,也是我得不到的。
那么我得到的是什么?
我回头看孙亚欧,他与夏芸的先生讨论着什么。夏芸的先生是工程师,具有技术型居家男人的标准特征,温和、慢性子、好脾气,自然没孙亚欧那般醒目打眼,没有野心勃勃的男人特有的那种张扬魅力。
我得到了一个英俊而事业成功的丈夫。
仿佛为了弥补我,他在物质方面对我十分慷慨,我根本没要求过的东西——车子、房子、珠宝……他只要负担得起,马上会买给我;他工作努力,忙碌得甚至没有时间看别的女人。
他没有特别爱过谁,给我的似乎已经是他天性许可范围内最大的热情。我还能要求什么?
一旦到了要提醒自己知足的地步,就意味着爱情已经褪去神奇的玫瑰色光芒。我开始用理性眼光看待一切。
我仍爱他,但不再是从前那种爱法了。
正因为此,我在搬离沈阳路公寓后,仍时不时会回去看看。
那里有我最完整而一厢情愿的感情。
没想到,孙亚欧也终于注意到了这一点。
我的婚姻似乎峰回路转了,而且是在我并没做任何挽回努力的情况下发生的。
摆在我眼前的问题一下变成:你愿意原谅、忘却,重新开始吗?
我不知道。
我是真的累了。
相对于男人,女人的感情也许更稳固长久一些。付出会带给我们某种有着牺牲意味的快乐,有些情况下,付出越多,越发以为自己的付出值得。可是感情与身体一样,都会疲惫,在某个临界点,终于支持不下去。他对我的魔力是哪一天开始下降的?我想不起来,只知道我不会再因为他的触摸而微微战栗,不会因为他说的一句话而彻夜难眠。我想我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爱他,可是在说出不再爱他时,我丝毫没有释然之后的轻松,反而觉得一片茫然。
这种空洞的感觉,陌生而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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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打来电话:“可可,看天气预报,你那边又是一轮高温,我总记得你出生那年的夏天,真是我平生经历的最可怕的天气。你可千万别随便出门,孕妇中暑不是好玩的。”
我告诉她,前天我怀孕满三十二周,开始休假,除了在家与客户进行邮件联络、修改同事写的工作方案,偶尔才会去公司。她问我与亚欧的近况,我只得回答一切还好。
表面上看,确实如此。
这一个多月里,亚欧减少了出差与加班,在家的时间大大增加,在我生日那天,他为我预订了颇有情调的餐厅共进晚餐,说来也巧,在餐厅入口处正好碰上卢湛夫妇,寒暄之后各自入座,过了不一会儿,我收到李佳茵发来的短信,说她在洗手间等我,我只得过去。她问:“你们和好了?”
我含糊地微微点头。
李佳茵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叹一口气:“我最恨男人出轨,将心比心,这一口气实在太难咽下,可是为了孩子着想,他肯回头,也只好适当给台阶让他下,不要闹僵。”
“我想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吧。”
“别傻了,许可,孩子生下来,你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忙得焦头烂额,哪还有空修复夫妻关系。趁着现在把他搞定,让他再也不动别的念头才是上策。”
回到座位,我面前多了一个蒂芙尼的首饰盒子,亚欧说:“打开看看。”
是一只手镯,他替我戴上,折射出晶莹的光泽,十分漂亮。
当然,这比之前忘记我的生日,过后补来一条明显由秘书经手买的丝巾要体贴得多。
他甚至还执意抽时间陪我去做了一次产检。
看到一走廊的孕妇,他眉头跳动一下,但控制得很好,再没流露任何吃惊或者烦躁表情,拿到B超照片,也仔细看了好一会儿。但我看得出,他对孩子依旧没有兴趣。
做到这一步,对他来讲,已经是勉为其难了。
我问自己,我能否做到与他修复关系?
我得不到答案。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就觉得惆怅,只能安慰自己: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何慈航给我打电话,说要送已经过户的房产证复印件和她写的承诺书给我,我不安地说:“我并没要求你写这个东西。”
“但这是我答应写的,许姐姐,请务必收下。”
我只好请她过来。过了半个小时,她来按门铃,亚欧给她开门,打了招呼便告辞去了机场:“我要赶飞机,慈航,你陪可可好好聊聊。”
他走后,我拿冰镇果汁给她:“快喝点,看你一头汗。”
“今天太阳真毒,我从摄影棚一出来差点热晕。”
“拍摄进行得顺利吗?”
“好歹在暑假结束前拍完了。天天被摄影师骂得灰头土脸,已经可以做到面不改色,皮厚得让自己都佩服了。”她笑,“许姐姐,你好像是认识的人中唯一不质疑我去拍时装画册这件事的。”
“我早说了,你是特别的。”
我看着她,她仍是一张清水面孔,但头发被绾成了一个小小的发髻,以前略为杂乱浓密的眉毛修出一个完美的弧度,衬得单薄细长的眼睛生动起来,鼻尖沁出一点晶莹汗珠,皮肤细腻光洁。更重要的是,整个面孔都焕发出一种纯净的神采。这样一个女孩子,居然老怀疑自己不好看。
“设计师也这样说,可我横看竖看,也没搞明白特别在哪里,简直疑惑是不是你们眼光格外不同。”
“看着你就想叹气,年轻真好。”
她哈哈大笑:“我更想像你一样,到三十岁以后还是标准美女。”
我抚肚子:“你可真会安慰人,我这样子,离什么标准都相去太远了。”
“许姐姐,你什么时候生孩子?”
“预产期是九月下旬。”
她试着用指尖触一下我的肚子,我被她那个小心翼翼的姿势逗乐:“不是易碎品,不用怕。”
她摇头:“真不可思议。”
是啊,怀孕确实是个不可思议的过程。我亲身经历着,也觉得神奇。
“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都可以,不过,”我摸着肚子笑道,“上次检查才知道,跟我想的一样,是女儿。”
“以你们夫妻的基因,一定很漂亮。”
她从包里一样样掏东西出来给我:“这是房产证复印件,这是土地证复印件,我没想到手续这么复杂,这段时间又必须去拍画册,拖了一个多月才完成过户。这张是我写的放弃继承权承诺书,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们可以去做一个公证。”
承诺书上不仅签了她的名字,甚至还按了鲜红的手印,我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说了根本不必写这个东西,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坚持。”
她笑道:“许姐姐,我已经利用了你,如果连这个都不写,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总之请你务必收好。”
我只得接过来,问她:“你爸爸搬回去了吗?”
“搬是搬回去了,不过——”她皱眉,“他似乎很疑惑。我为了哄过他,特意按和服装公司签的合同格式做了一份假合同给他看,他看上去还是将信将疑,而且一点也不开心。”
“也许他更希望照顾你,而不是由你来照顾他,不免会有些感伤。”
她侧头想想:“也许吧。不管怎么说,看到他和来福住在原来的家里,我就开心了,觉得做的一切是值得的。谢谢你,许姐姐。”
“我认为我所做的也是值得的,不用跟我客气。慈航,没什么事的话,就在这里吃了晚饭再回去,现在外面太热了。”
她点头答应。
吃过甜品后,我们靠到沙发上聊天,慈航问我:“呃,看来你们和好了。”
我苦笑:“算是吧。”
她并不纠结细节,耸耸肩表示了解,简单地说:“也好。”
我叹气,不知道有什么“好”可言,可能在十九岁女孩子眼里,我这个年龄理所当然会为家庭妥协,没有任何悬念可言。
“你与周锐怎么了?”
她笑了:“许医生是不是跟你说看到周锐移情别恋了?”
“他很关心你,我还笑他,说他居然也能看出别人的感情状态了,简直可喜可贺。”
她有一会儿没说话。
“不过毕竟你们都还小,也许不想早早安定下来。”
“不要说我觉得安定的吸引力不大,周锐这种人,太贪玩,再过十年字典里也不会有安定这个词的。”
小孩子们的分分合合,不知怎么的让我嘴角含笑,也许只在这个年纪,有着青春丰沛的精力与激情,怎么折腾都不会伤筋动骨,到了我这年龄,哪里经得住。“这么说你并不怪他?”
“怪他?”慈航瞪大眼睛,“我没觉得他有什么对不住我。”
完了,我彻底跟不上小孩子的思路了。
“我们从来没有相互许诺过什么,我也不觉得他喜欢我。”
“他当然是喜欢你的。”
“好吧,那就是我对他没有恋爱的感觉。我喜欢的人不是他那样的。”
“那你喜欢的是什么样的?”
她张一张嘴,竟然破天荒脸红了,有点支支吾吾地说:“这个,反正……就不是周锐那种。”仿佛为了摆脱尴尬,她摆一摆头,说,“其实我也不知道真正喜欢一个人是怎么样的。”
“大概就是见了面会心跳加快,不见面就会想念,想永远跟他在一起吧。”
“永远在一起的意思是结婚吗?那我可不想,我只想以后跟爸爸生活在一起,根本不想结婚。我理解的喜欢,就是想亲近他,得到他的身体。”
我一怔,禁不住哈哈大笑出来。她也笑:“这话是不是太直白太无耻了?”
“不,你够坦白,而且也没错。再纯洁的爱情,其实也包含着亲近的欲望。至于婚姻,”我想一想,“不过是从法律上保证两个相爱的人共同面对家庭的责任,你这个年龄,对成家没想象也是正常的。”
“我爸爸结过一次婚,是张爷爷介绍的,只维持了不到两年。”
我倒是很想知道何原平过去的生活:“什么时候的事?”
“二十年前吧,他捡回我之后,两个人就离婚了。也许那女人不喜欢我,否则他那么好相处的人,没理由跟他离婚啊。”
“你别这么想。婚姻维持不下去的原因很多,感情再好的夫妻,也会无数次觉得疲惫。让人走进婚姻的大部分原因是爱情,但维系婚姻走到后来的,绝对不只是爱情。日常生活对于激情就是一种消耗,必须补充进去亲情、责任、相互的信任和依赖。如果没这些东西,真的很难一直到老。”
“太复杂了。所以我宁愿以后守着我爸爸,生活简单一点多好。”
我无言以对。
“哎,许姐姐,我不是有意要来给你说丧气话的。”
“我知道。不用你说,我现在确实对自己的婚姻也没什么信心了,不过我最好的朋友生活在新西兰,她的婚姻很好,家庭幸福。所以没什么东西是绝对的。”
午后阳光被薄薄的窗纱过滤得柔和朦胧,在地板上投下斑驳光影,安宁而静谧。印象中,我只在很久以前和夏芸在少女时代这样躺着长谈过,时间过得多么快,我已经是疲惫的中年人,隔着肚子望不到自己的脚尖,等待一个孩子的降生,对未来充满疑虑。
我们都有些疲倦了,迷迷糊糊睡着。
手机突然响起,我探身拿过来接听。
“许女士,请问你在家吗?”
我疑惑地反问:“您是哪位?”
“我是沈阳路公寓物业管理处工作人员,小刘。”
“哦,小刘你好,我目前不在那边。”
“那你家房子里住着谁?”
“空着啊,没有人住,是不是漏水了?”
他急急地说:“麻烦你赶紧过来一下,你家临街窗台坐着一个女人,看情况似乎是想自杀,楼下现在有很多人围观。我们已经报警,警察和消防员都来了,上楼叫门,无人应答,又不敢擅自撞门惊扰了她。”
我吓得一下站了起来:“我马上过来。”
慈航也惊醒了,疑惑地问:“喂,慢点,你动作不要这么生猛。出了什么事?”
我拉着她出门,去车库的路上告诉她刚接到的电话内容。
“是有人擅自闯进你那边房子而且要在那里跳楼吗?这也太奇怪了。”
我心乱如麻:“先过去看看再说。”
我带着慈航开车过去,沈阳路公寓本来就位于市区热闹地段,现在楼下果然围了大批路人,全都保持着仰头向上看的姿势,不少人举手机拍摄着,几名警察维持着秩序,消防车停在楼下,另有电视台记者扛摄像机在采访,一名路人近乎兴奋地说:“对对,是我最先看到她的。”
物业工作人员和一名警官迎上来:“许女士,你总算来了,快看看,认识那个女人吗?”
时值盛夏,午后阳光炽热,光线明亮耀眼,抬头看去,几乎睁不开眼睛。
只见8楼我家客厅窗台上坐着一个女人,长发,红裙,两条腿搭在外面,修长笔直。我看不清面目,但马上意识到我一路上猜得没错。
那是俞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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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官怀疑地看着我:“你确定?”
“我看不清,但应该是她。”
“她跟你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跑到你家要跳楼?”
所有的目光都看着我,事已至此,我不得不说:“她跟我没关系,但她曾经是我先生的情人,我猜她是从我先生那里拿到钥匙进去的。至于她为什么这样做,我真的不清楚。”
看向我的目光变得更加充满好奇,周围人开始相互窃窃私语。大约见我是孕妇,警官放缓了语气:“请你跟你先生联络,让他过来一下。”
我拿出手机,拨孙亚欧的号码,他已经关机:“我先生出差,现在应该是在飞机上。”
“把钥匙给我们吧,我们试着进去劝说一下。”
我拿出钥匙交给他,他们进去,我已经全身乏力,靠到慈航身上,她紧紧搀住我。这时电视台记者扛着摄像机过来:“请问可不可以……”
慈航一口打断他:“不可以,她是孕妇,请不要打扰。”
记者被她严厉的口气震住,却不肯走开。我的心跳得又急又快,唇干舌燥,胎儿受到惊扰,开始一阵阵躁动,带动腹部隐隐作痛。
“许姐姐,我们走吧。”
“那怎么行?”
“那至少坐到车里,别站大太阳底下,你的脸色很差。”
我汗出如雨,摇头:“没事,就在这里等着。”
过了差不多十分钟,刚才那名警察下来:“许女士,她要求见你先生,我们告诉她你先生在飞机上,于是她又提出要见你。”
慈航恼怒地说:“她已经怀孕八个月,怎么能去这种场合?那个女人明明就是做一个要自杀的姿态,不断提出各种不合理要求而已。”
警察踌躇:“我们用望远镜看到,她还割了腕,不止一次,伤口很深,一直在出血,意识似乎有些混乱。这样下去,就算不想跳楼,也说不定……”
我握一下慈航的手:“我还是上去看看。”
她看着我,只得说:“好,我陪你。”
我已经有大半年没来这边,下电梯时看到自家熟悉的大门前站着几名警察和消防员,一时有些恍惚。一名消防员轻声对我说:“下面正在支消防救生气垫,但气垫的最大救生高度是十五到二十米,相当于六层楼,你家在八楼,我们会试着从楼上窗台看能不能接近她,请你尽量转移她的注意力。”
我点点头,他们让开路,慈航紧紧挽住我的手,在门边站定,不让我走进去。
这是一套小小的公寓,客厅只有十五平方米,从门到窗口不足五米距离,室内竟然没开空调,热烘烘的风吹进来,坐在窗台上的俞咏文回头看着我,她穿着红色V领无袖及膝裙子,高跟鞋脱在窗边,垂着的右手腕上几道刀口十分狰狞,鲜血淋漓顺着窗台流下去,在墙壁上拖出一道血迹,积到地板上。客厅不止一处有血迹,沙发上更是血迹斑斑,想来她割腕之后曾在屋内四处走动,甚至坐在沙发上,后来才坐上窗台。
我顿时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定,只得倚靠到慈航身上,她也微微有些发抖,却努力支撑住我。
俞咏文上下看我,目光停留在我肚子上。我全身微微发冷,本能地抬手护住腹部,强打精神说:“太热了,我把空调打开行吗?”
客厅内有一个柜式空调,主机在窗台一侧,她摇头:“你就站在那里别过来。孙亚欧呢?”
“他现在在飞机上,差不多应该四十分钟以后降落,请你冷静,下来处理伤口,等他开机以后,好好跟他谈。”
“他一定是在躲着我。”
“不,他没有躲着你,只是去上海开一个会,预计明天就会返回。我可以让他订今天最快的航班赶回来。”
“你是在向我炫耀你现在对他具有影响力,可以指挥他完全按你的意愿行事吗?”
“你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说不说都一样,他反正已经跟我说过了,不管有没有孩子,他不想失去的人是你。我不甘心,守在你住的小区外面,跟踪你们,看到他带你去餐厅吃饭。”
应该是我生日那天,一想到她竟然这样暗中尾随,我毛骨悚然,全身发冷。
“你们看上去是一对幸福的夫妻,我顿时知道,我只是一名过客、一个小丑,甚至没在你们的生活里留一点痕迹,输得彻彻底底,你赢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慈航突然开了口,声音十分镇定:“小姐,你有没有想过,不管孙亚欧怎么想,许可的婚姻已经被你破坏了。”
我吓得拉她的手臂,生怕她刺激到俞咏文。她抚一下我的手,示意我镇定下来,继续说:“我见过你去许可的公司跟她谈判,她并不想跟你们纠缠。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她的预产期,她却跟我说,她对婚姻已经丧失了信心,你认为她会有一丝一毫获胜的感觉吗?”
俞咏文没有说话,眼神是散乱的,手腕上的血依旧细细流淌着,一滴滴落到地板上,触目惊心,她却似乎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慈航说:“事已至此,没有人是赢家。请你下来,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谈。想想你的父母……”
“他们反正早就已经对我失望透顶了。我在美国混了几年,换了两次专业,没有拿到学位,一事无成。活着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人生不是只有爱情这一件事。”
“还有什么?亲情、理想、事业、家庭、孩子……”她突然哈哈大笑,身子在窗台上摇晃一下,我几乎要惊呼出来,好在她还是坐稳了,“你不用来跟我布道。其他东西我没有,我也不在乎,我这辈子只爱过亚欧一个人。我还以为终于可以得到他了,结果到头来只是一场幻觉。”
慈航提高声音:“这么说来,唯一辜负你的那个人是孙亚欧,就算你要用你的性命来报复他,最好的办法也是当着他的面进行。”
“不,我并不恨他。他从头到尾没骗过我,他只是没有像我爱他那样爱我,爱到足够放弃家庭。”
“啧啧,他真好命,到这地步,你还理解他。可是你要真像你声称的那样爱他,那就应该成全他嘛,何必要到他家里来自杀。”
“你不会明白的。他说他在这里,才明白自己爱的是妻子,我想看看,这所房子有什么魔力,可以让一个男人回头。”
我艰难地开了口:“我理解你,俞咏文。你觉得没有爱情,生命也就没有了意义。可是很多时候,爱情出自本能,而不是理智。你还不够了解孙亚欧这个人。他谁也不爱。”
她惊愕地瞪大眼睛看着我。
“相信我,我与他生活了将近七年,领会到这一点,并不好受。可是我们都要正视现实,没人规定爱情是必须有回报的一项投资,所托非人的时候,我们也只好认输。”
“你是想扮演人生导师吗?哈哈哈,太可笑了,用不着跟我来这一套。”
我拿开慈航的手,慢慢向里面走:“我没资格教导任何人,只是想让你想想看,你会这样对待你爱的人吗?”
她迟疑不语,大概由于失血,思维已经有些涣散,过了一会儿才反问我:“你是说你已经不再爱他了吗?那为什么你还要给他生孩子?”
“孩子既不是我用来留住他的工具,更不是简单的基因复制品。我想成为母亲,感受生命诞生成长的过程。俞咏文,对你的父母来说,你的意义远远超过你的想象,他们也许会对你有失望的时刻,可他们永远也没办法接受失去你。”
说话的过程中,我看到窗外有安全绳垂落下来,紧张得嗓子干涩,继续说:“对不起,我现在站久一会儿会觉得很累,想到沙发上坐一下。”
不等她回答,我走向沙发坐下,她不由自主向内侧头看向我:“你还会不会跟他继续生活在一起?”
“我不知道。”
“你们还会在一起的。从头到尾,只有我最可笑,一败涂地……”
这时她突然也察觉到头顶上方有动静,回过头去尖声大叫:“别过来。”手腕上的血画了一条弧线向我这边甩过来,身体失去平衡向外倾倒,我捂嘴将叫声堵住,眼睁睁看着一名系着安全绳的消防员努力伸手去抓她的胳膊,但匆忙之间没能抓牢,她一下坠落下去。
我想站起来,却根本无法挪动。慈航按住我:“你别动。”
她冲向窗口,向下望去,回头跟我说:“掉到消防气垫上面了,现在医护人员正把她抬下去。”又过一会儿,她说,“上救护车开走了。”
我近乎灵魂出窍地呆坐着,警察过来对我说着什么,我也完全不能将他们的话语连贯起来,慈航与他们交涉着,终于,他们都离开了。
慈航拿了毛巾来替我擦脸,她的手在瑟瑟发抖。我才意识到,她的T恤上有血迹,而我脸上也沾了鲜血。
有一个年轻女子探头进来:“我是晚报记者,想采访一下你们……”
慈航一言不发,过去推她出去,粗暴地摔上了门。我想:幸好有她在,只我一人的话,实在做不到如此干脆地拒绝。我试图站起来,但只觉得身体沉重得似乎背负了无形的重担,手脚都无法协调动作,呼吸粗重,而且腹部隐隐作痛,视线渐渐模糊,只听到慈航在大叫我的名字,却无法做出回应,终于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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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病床上,子东守在我身边。我本能地伸手去摸腹部,子东握住我的手:“姐,孩子没事,不用担心。”
我无力做出反应。
“你中暑了。幸好慈航及时打电话给我,对你采取了救护措施。”
我目光移向床尾,慈航站在那里,仍穿着带血的T恤。“那个俞咏文呢,她……”
慈航摇摇头,子东回答说:“她刚才也被送到了我们医院,在进行急救,目前还没有脱离危险,但还活着。”
我往后一靠,简直想重新进入昏迷状态,逃开这一切,只听到子东继续说:“顾主任说你的血压偏高,最好还是留院观察一晚。我已经给姐夫打了电话,他订了航班往回赶。”
“子东,帮忙找件衣服给慈航换上,送她回去,她明天还有工作。我没事,想睡一会儿。”
子东点点头,带着慈航出去。我却没法入睡,一合上眼睛,脑海中出现的就是满屋子血迹,以及那个从我眼前坠落下去的红色身影,只能睁着眼睛看着病房的白色天花板,直看到眼睛酸涩不已。
父亲下班后赶来看我,沉着脸站在病床边,生气地说:“你这么大人了,怀着身孕,也要小心一点,大热天为什么要往外跑弄到中暑。”
我知道子东没跟他讲细节,松了口气:“我没事,医生只是说我需要观察一下,您不用担心。”
“你妈妈怀你快九个月的时候,赶公交车摔了一跤,结果你早产了,她差点送了命。当时我坐在病房外面想,她要是有什么事,我怎么向她父母交代。你要是有什么事,我将来怎么跟你妈交代?”
我竟然头一次知道,我出生时还有这么惊险的故事,此刻听他提起妈妈,忍不住想,那时候他们结婚也没多久,妻子怀着别人的孩子待产,他身为丈夫坐在外面,不知道会有多复杂的情绪。这样去揣测一个将我视为己出的男人,我立刻有了深深的罪恶感,从昨天到今天一直忍着的眼泪流了出来。他顿时慌了手脚:“怎么了,可可,是不是不舒服?我去叫子东过来。”
我抓住他的手:“不用,爸爸,我就是累了。”
我们很少有亲密接触,他是不喜欢也不习惯这样流露感情的人,摇一摇头,似乎想将往事赶开:“可可,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我没有任何胃口,摇摇头。
“不吃怎么行?我去给你买粥过来。”
子东进来:“爸,姐姐需要休息。我等会儿会给她买东西吃的,你放心吧。”
等爸爸走后,子东说:“她暂时脱离危险了,目前在重症监护室,脾脏破裂被摘除,脑震荡,肋骨骨折刺破了肋间血管、胸膜和肺部,产生气胸,盆骨粉碎性骨折,右边大腿也有两处骨折。”
我说不出话来。
子东安慰我:“这些应该都可以恢复,关键她算捡回了一条命。你家在8楼,底层又是商超铺面,挑高相当于两层楼都不止,她坠落的高度其实远远超出了消防安全气垫的有效防护范围,能活着真是侥幸。”
身体接近支离破碎,却还得算幸运,可不算幸运,又能算什么。我长长嘘出了一口气,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仍旧呆呆看着天花板。
孙亚欧到晚上九点多钟才匆忙进来,一反平素的镇定,头发凌乱,衬衫袖子挽起。他叫我的名字:“可可,你没事吧?”
我阻止他走近:“请不要过来,我不想看到你。”
他站定,面色苍白:“可可,听我解释,发生这种事,我很……”他头一次在我面前语塞,似乎在选择词汇。遗憾,还是痛心?我看着他,他终于说:“我并不想看到。”
真是标准的外交辞令。我若是有力气,一定会笑出来。
“咏文去美国之后,一直给我发邮件,她先是语言不过关,然后家里又发生了一些事,情绪很灰暗,我不能不安慰她。”
“你不需要跟我讲这些事。”
他不理会,继续说:“我去美国出差,顺便看望她,当然,接下来发生的事,是不应该的,但我觉得你也能够理解。”
当然,我理解,因为那是我曾经的经历,几乎像我们头一次在一起的情景重现,随机,不刻意,他看得不严重,不会想到对方也许就此认真起来。我终于笑了出来,多么讽刺。
“她有几次感情挫折,迟迟没能拿到学位,家里不再供给她学费,我前后给过她几笔钱,让她过得不那么窘迫,可以顺利完成学业,她大概因此产生了误会。去年她突然从美国回来——”
就是我妈妈病重的时候。
“她说想跟我在一起,这令我非常意外,我一直试图劝她回美国。”
直到有一天,她再也无法接受安抚,跟我摊牌。难怪我提出离婚,一件在他眼里不算什么的事情演变到不受他控制的程度,他会那么恼怒。
“后来她回了美国,但是一周之前突然又飞回来,去公司找我,我跟她讲清楚了,不可能和她有进一步发展。我提出再给她一笔学费,让她回去选读一门她有兴趣的课程,她拒绝了。我们交谈始终很平和,她没有流露轻生的意思,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拿走了沈阳路公寓的钥匙。”
我开了口,声音干涩:“你的平和是很伤人的,我领教过。”
“你说什么?”
“你跟我说,你怀念住在沈阳路公寓的日子,其实我也怀念那里,因为自从搬离那里后,我就没从前那样爱你了。”我平淡地说,“搬到新家,你忙着工作,到处出差,有一天晚上,我感冒发烧,头痛得厉害,给你打电话,你说:‘我正在见客户,头疼找我干什么,去医院或者打给子东啊。’你声音非常平和,可是我算彻底明白了,你并不爱我。”
“我当时确实很忙,甚至都不记得这件事,你把什么都闷在心里,几年之后拿来清算我并不公平。”
“公平?别跟我讲公平,孙亚欧,更别跟那个还躺在重症监护室的傻姑娘讲公平。那天晚上,看着空落落的新居,有一瞬间,我也觉得活着真没意思。”
“我不知道你这么介意,我愿意道歉,可可,你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
我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我没看出什么不同。当然,我没到俞咏文这样绝望的地步。我有父母兄弟,他们都爱我,为了他们,我也不会放弃生命。我原本想继续经营我的婚姻,指望就算没有相互的爱情,至少还有一个天长地久。我总对自己讲,必须愿赌服输,但谁也不应该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她要万一真的……你我的余生会心安吗?”
他无言以对,我闭上了眼睛,忍受那一片血红:“请你走吧,我要休息了。”
我不知道孙亚欧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终于还是睡着了,做着一个又一个噩梦,梦里充满各种坠落,一阵阵出着冷汗。
第二天早上,护士早早来替我量血压,测胎心,顾主任过来查房,告诉我:“你的血压还是偏高。”
我紧张地问:“为什么会这样?前期孕检,我一直都是血压略微偏低啊。我会不会是得了妊高征?”
“现在孕妇都看了无数资料,个个都恨不能自我诊断了。妊高征的确很危险,不过你是过于紧张,今天早上的测量结果,你的血压较基础血压升高了30/15mmHg,比昨天入院时的测量有降低。目前胎儿胎动和心率还算平稳。我跟你弟弟谈了一下,他谈到你受了一点刺激,有时候精神高度紧张、休息不足、压力过大,会诱发血压升高。我会给你开降压药。”
我当然知道自己自昨天下午以来,一直处于极度紧张之中,努力想调整情绪,却怎么也做不到。
“药物对胎儿会不会有影响?”
她笑:“你妈妈、弟弟都是医生,对我们还是保持一点信任,不管是开药还是制订治疗方案,我们都会考虑到个体情况的,别对药物那么恐惧。现在你要做的就是调节心情,用左侧卧位卧床休息,尽可能放松,这样也有助于降低血压。”
“我需要住院吗?”
“保险起见,再留院一天,便于观察血压变化。”
顾主任走后,父亲过来了,问我:“亚欧为什么不陪着你?”
“我又没什么事,不用陪。”
他明显不满意,但也没说什么,把带来的早餐取出来,不仅有粥,还有小笼包、煎饺、凉面、卤牛肉。我看着这一堆东西,又好笑又有点心酸:“爸爸,这我一个人怎么吃得完。”
“本来我想叫子东一起过来吃的,刚才去内科病房一看,他在跟两个人说话,见到我就直挥手让我走。”父亲接着说,“那个小姑娘,昨天我来的时候就看到他和人家拉拉扯扯的,难道是他女朋友了?”
我不方便解释何慈航的身份,只得含糊地说:“不是吧,应该就是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何必还带爸爸来一起跟他谈话?”
“您怎么知道的?”
“他们就在走廊拐角的地方,我听了一会儿,听到那小姑娘叫那男的爸爸,还说到房产转让什么的。子东应该不会做了什么荒唐事吧?”
我大吃一惊,父亲倒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我都放在这里,你慢慢吃,我先去上班,晚上再来。”
父亲一离开,我马上下床,不过还是提醒自己慢慢来,不要激动。我搭电梯上楼到了内科,果然在拐角处传来子东的声音:“何伯,这样会很伤我姐姐的心,她一直想对您尽一点心意。”
我沮丧地想,何原平到底还是发现了,竟特意找来退回房子。我正要过去,只听他继续说:“你们弄错了,我绝对不是许可的父亲。”
我眼前一阵发黑,需要扶住墙壁才能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