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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力地后退,靠到墙壁上。窗外又是一连串炸雷,如同要将天空撕裂一般,声势惊人,可是我对那巨大的声响毫无反应,来自身体内的震荡让我战栗,某种感觉不断蔓延,一点点席卷着全身。
这算什么?我不知道。
——何慈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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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俞咏文坠楼,我惊呆了。
我与警察同时扑向窗口,向下看去,她落在了气垫上,一身红衣似乎与之融为一体。警察和消防员分别与楼下同事用对讲机通话询问情况,我死死盯着烈日下的那个身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许可面色惨白,昏迷过去,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慌乱之中,我打了许子东的电话,结结巴巴讲着情况,他十分镇定,一边调动救护车,一边与我保持通话,吩咐我将许可放平,关窗,打开空调,但温度不可以调得过低,更不能直接对着她吹风,解开她的衣服,用温水擦拭她的身体……我手忙脚乱地一一照做,总算等到他来。尽管我在电话里大致给他讲了发生的事,但一看到满屋血迹,他还是惊呆了:“你们受伤了吗?”
我摇头,他拿听诊器听过许可心跳后,指挥医护人员送她上救护车,路上他再度问我:“你确定你没受伤?”
我低头看自己身上、胸前沾满血迹,大概是扑到窗台时染上的,再加上汗水早已浸湿衣服,确实太狼狈了。更要命的是,我的心狂跳着,手足发冷,无法脱离那一刻的震惊。
“那个……她会死吗?”
“不知道,不乐观,她很可能会被送到我们医院,毕竟离得不算远。我会去打听一下。”
我们再没说什么。
安置好许可后,许子东带我去医生休息室,找了一件T恤给我:“这是我的衣服,干净的,你先换上吧。”
我换好衣服出来,捧头坐在走廊长椅上,想等惊魂不定的心平复下来。一大杯巧克力圣代递到我面前,我抬头一看,是许子东。
“吃完也许会不那么难受了。”
“巧克力包治百病吗?”
他笑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的笑容,我觉得世界似乎没有糟糕到无法接受的地步,接过圣代吃起来,可毕竟没什么胃口,只吃两口就停住。
“选择学医,会看到很多一般人难以接受的东西,而且必须习以为常,久而久之,形成了专业态度,也会丧失一部分通常的感受,但我了解你受到的惊吓。”
“场面其实没我以前看过的死人惊悚。”
他诧异。
“你忘了我爸是干什么的。我印象最深的是五岁的时候,有一次爸爸被请去料理丧事,张爷爷有事出去了,他不放心留我在家,只好带我同去——”
到那家时,那位老爷爷正处于弥留状态。爸爸把我放在院子里,嘱咐我别乱跑,我坐不住,还是偷偷溜了进去。只见一名老人躺在床上,发出不规则的喘气声,准确讲,是带着痛苦的呻吟吐气,带着“嘶嘶”的哨音吸气,如同一条缺氧的鱼,面孔扭曲,双眼瞪大,空洞地看着屋顶,手脚不时抽搐一阵。他的家人守在一边,静静等着他逝去。但他竟然就那样维持了不知道多久,总算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个情景可怕得似乎超出人的承受极限。我被吓呆了,直到爸爸过来抱起我,我才哇哇大哭出来,远比那些如释重负的亲属哭得凄惨。
“来吊丧的人都说他算福寿双全,寿终正寝。你看有生必有一死,死亡实在是一件平常事,只要活得够老,再痛苦的死法也能算一个善终。我爸说过他最不喜欢帮人料理横死的丧事,现在我算是明白了,确实让人全身发冷,真难受。”
他接过圣代杯子放到一边,握住我满是冷汗的手:“她还在抢救,应该还有希望。”
我有点不好意思,嘟哝着:“平时我没这么多愁善感的。”
“这反应是很正常的。不过对我来说,姐姐和你没事最重要。”
我一时间动弹不得,眼睛落在他的手上,心跳得更加快了。正在这时,有人咳嗽一声:“子东。”
我猛抬头,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微微发胖的五十多岁的男人,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们。许子东放开我的手:“爸爸,您来了。”
他“嗯”了一声,打量着我,话却是对许子东说的,语气很严厉:“你不去守着你姐姐,在这里干什么?”
我跳了起来:“我走了。”
我头也不回一口气跑出医院,直到上了公交车找位置坐下,才喘了一口气,可是心跳得极不规律,掌心源源不绝出着冷汗,脑子里乱糟糟的,一路都有些神不守舍。
暑假期间我们学校宿舍关闭,赵守恪分配到了研究生宿舍,我续租了他准备退掉的那个单间。小屋没有空调,只有一个吊扇搅出热风,让空气产生一点流动的安慰。
我进屋之后倒头躺下,背后很快被汗沁湿,却丝毫不想动弹。有人敲门,我懒得理睬,可是外面那人居然没完没了地敲着,忽轻忽重,毫无节奏,我听得心烦意乱,只好起来,开门一看,是周锐。
“为什么不开门?”
“睡觉,吵死了。”
“手机怎么关了?”
“没电了。”
“这么热你怎么可能睡得着,闷在里面不怕中暑吗?跟我出去。”
“累,不想出去。”
他上下看我:“你穿的这是谁的衣服?”
我低头看看衣服,其实一目了然,这件T恤上印着市中心医院献血活动纪念字样。我也懒得理他,躺回床上。
“那个叫许子东的医生,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我心中有鬼,一下弹了起来:“说什么?”
“我在酒吧里碰到过他一次。”
“哦,说了,不就是跟小艾还是什么的一起喝酒吗?”
“我们分开了。”
这能有什么稀奇,我连“哦”都懒得送上了。
他烦躁地抓头,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我看得头疼:“你不会是专门来跟我说这个的吧?用膝盖想想也知道,你们分手不是早晚的事吗?”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我拜托你成熟一点,周锐,再不要用中学生口吻跟我讲话好不好。这么热的天,我拍画册累得半死,下午又……一堆事,哪有空生你的气。你有钱有闲,可以玩各种游戏,我祝贺你的好命,不过我没办法陪你玩。”
他盯着我,良久不说话,我被看得发毛:“怎么了?”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同时大力摔上了门。我沮丧地往后一躺,想,刚才我那口气,居然神似赵守恪训斥我时的表现。我一向烦他的居高临下和义正词严,没想到居然可以不假思索地像他那样说话,难怪周锐会生气。
门再次被敲响,我赶忙爬起来开门,同时说:“你这人现在很容易翻脸……啊,爸爸,你怎么来了?”
爸爸站在门外看着我,我再次被看得发毛,隐隐感到不妙,笑道:“爸,进来啊。”
他进来,热得一皱眉,打开他那个办丧事才会带着的黑色公文包,将我才办好不久的房产证、土地证递给我:“还给人家。”
我咬着牙不说话。
他说:“小航,我完全没想到你会骗我,甚至还去伪造一份合同。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深深呼吸:“好吧,既然你想知道,我就说说我的理由。那天我陪你搬家,把你的书装箱送到梅姨家里寄存,打包的时候,从一本《静静的顿河》里飘出了一张字条,写着我的出生日期。一条小被子,再加一张字条,就是生了我的人留下的全部东西,难怪你不肯把字条给我看。他们把我丢掉了,没有解释丢掉的原因,甚至没多写上一句话,托付捡到的人照顾我。是你照顾了我这么多年,给了我一个家,我想也为你做一点事。”
“小航,我不需要你为我这样做,你……”
我一把抓过两证,狠狠摔到地上:“不需要就算了,要还你自己去还。”
我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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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口气跑下了楼。
已经入夜,温度仍居高不下,空气热烘烘的,我跑出没多远,实在是体力不支,蹲到路边流汗喘气。
“算你有良心,还知道出来追我,我原谅你了。”
我抬头一看,是周锐,气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在我旁边蹲下,仔细看我:“哎,就算追不到我,你也不用哭吧?”
我拿袖子抹一下脸,眼泪和汗水混合到一起,周锐看得直皱眉,递纸巾给我,同时嫌弃地说:“就你这样子还当模特儿拍画册。”
我勃然大怒,狠狠推他一把,他猝不及防,被推得重重坐到地上,痛得直咧嘴。我过意不去,站起身来,伸手拉他起来。
他倒没再跟我翻脸,拿纸巾擦我额头的汗。我问:“你怎么还在这里没走?”
他没好气地说:“刚接到你爸的电话,说你跟他吵架跑出来了,他追不上你,打你手机又关机了,就给我打了电话,我只好回来堵截你。才多大一会儿工夫,你气跑了我,又跟何伯吵了一架,效率也太高了。”
被他这样一闹,我一口气泄了,冷静下来,接过纸巾擦着眼泪。
“你气我就算了,反正我多少是活该。不过别跟何伯吵,他对你是真好。”
他难得这样一本正经讲话,我苦笑摇头:“我先回去了,省得我爸担心。”
他点头:“去吧。”
我回到小屋,屋门敞开着,爸爸坐在床沿上,肩膀耷拉着,好像老了许多,我看得一阵心酸。
他抬头看到我,松了口气:“你这孩子,跑得飞快,我下楼就看不到人影了,给你打手机,也关机了,正发愁不知去哪里找才好。”
“我就该多逛一下再回来,让你多担心一下。”
他看着我,忽然说:“对不起。小航,这么热的天,你白天拍画册赚钱,晚上窝在这个不通风的小房间里,全是为了我,我明白的。”
我的眼泪又要掉下来了。
“可是我不能要那套房子。”
“你现在住着,以后留给许可好了,我已经向她做了保证,绝对不会要。”
他摇头:“小航,明天跟我一起去找许可,看怎么把房子过户还给她。”
我气鼓鼓地说:“人家住院安胎呢,你真要去给她添堵吗?”
“那去找她弟弟许医生好了。”
我无话可说,停了一会儿,问他:“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只是疑惑,拍画册怎么可能刚好赚到买房子的钱。今天上午突然记起,你的储蓄卡是我办的,我有查询密码,让守恪帮我上网上银行一查,汇款人和金额一目了然。”
我暗骂赵守恪,却也无法可想,只得不吭声。
“租房子住是一样的,条件肯定不会比这里差,小航,不必担心我。走吧,我带你出去吃点东西。”
下楼之后,爸爸迟疑地看四周,认真想了想,自嘲地笑:“城市全变了样,真想不起来该往哪里走。”
他从小生在这个城市,却被放逐出去,成了不折不扣的异乡人。我没办法再臭着一张脸了,伸手挽住他的胳膊:“我知道有一个地方的大排档又好吃又便宜,在江边,那里肯定也凉快。”
我们来到江边,大排档灯火通明,生意火爆,人声喧哗,异常热闹。爸爸皱眉:“太吵了。”
“我们买了东西去江滩吃好了。”
我挑了几样卤菜熟食,再加冰啤酒和汽水,拿着过马路到了江滩,找一个长椅坐下,这里纳凉的人不少,江风扑面而来,十分怡人。
见我仍然闷闷不乐,爸爸逗我:“你就用这表情拍画册不成?”
我横他一眼,不说话。
“好了好了,你骗我也算骗得很成功了,那份假合同,居然还敲了章,我根本看不出破绽来。”
“哼,我还是专门找路边刻章的人刻的,浪费了我五十块钱,你赔我。”
他笑着摇头。
“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固执?你明明一向再随和不过的。是不是很恨许姐姐的妈妈?她当年到底怎么你了?”
他的神情一下凝重起来,但这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固执地看着他,他终于还是开了口:“都过去了,我并不恨谁,但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做到接受已经发生的一切,我生活平静,还有了你,不想再跟不愉快的事扯上关系。”
我鼻子发酸,问他:“你为什么会捡我?”
这大概也是他不想回答的问题,可是他并没像过去那样回避:“当时我过得很颓废,小航。困在小镇子里,做一份完全不想做的行当混口饭吃,然后和你张爷爷没完没了喝酒,喝醉了当然什么也不用想,可总有醒的时候,觉得跟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
这种情况下,婚姻很难让双方如意吧,难怪后来会离婚。
“有一次我又喝醉了,醒来时发现昏睡了差不多两天,看看日历,那天是我妈妈生日,我已经有八年时间没回省城,我鼓足勇气坐长途车回去,买了一份礼物,敲开家门,结果我大哥告诉我,我们的母亲在前年就去世了,父亲在去年去世的。”
我惊骇得一下瞪大了眼睛:“爸,你为什么那么久不跟他们联系?”
“我解除劳教回家那年是1980年,父母拒绝让我进家门,不能怪他们,毕竟我那段经历让他们蒙羞了。后来我在省城一个建筑工地找了一份工作,有时回化工厂宿舍区转转,远远看他们一眼,就那样过了五年。”
“五年时间,他们竟从来不让你进门?”我不能相信,而且愤怒了,“他们是你亲生父母,凭什么这样对待你?”
他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后来我的腰受了伤,没办法再干力气活,正好碰到了你张爷爷,他一直在省城摆摊算命,身体也出了一点问题,打算回老家休息,我想来想去,决定跟他一起走。安顿下来之后,我不停写信回去,告诉他们我在哪里、怎么联系我,可从来都收不到回信。慢慢地我也死心了,不再写信,也再没去省城,没想到连父母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没人想到要通知我。我跟大哥说,我想进去上一炷香,他没有答应。我求他告诉我,父母葬在哪里,让我能去扫墓,他也不肯说。”
我全身发冷,坐到他身边,伸手抓住他的手,他摇摇头,轻轻拍我的手背:“没什么,我想开了。不过当时是很愤怒的,我和大哥动了手,然后就走了。我胡乱走着,省城当时就已经变得很陌生了,我分不清到底走到了哪里,突然想到,这样活着,不如死了算了。”
“爸——”我顿时想到白天俞咏文在我面前的坠落,掌心又开始出冷汗。
“所以我不想跟你提这件事。人一旦动了这个念头,就会越发觉得世事无可留恋。我辨明方向,准备去江边……”
要有多深的绝望才会让他有这样的想法?我一下哭得全身乱抖,他搂住我的肩头。
“我路过省人民医院侧门,结果看到了你。”
原来如此。我将头靠到他肩上,他摸我的头发:“当时你还刚出生不久,太小太弱,抱起来轻得像羽毛一样。有这样一个开头,我不知道等着你的一生是什么样的,不过我至少能带你一段路程吧。所以我抱着你,又回化工厂宿舍楼下,还在我当年念书的小学转了一圈,算是和过去告别,然后把你带回了李集。”
这个乏味的小镇接纳了我与爸爸两个被抛弃的人,我头一次如此感激它的存在。
“你以前问过我,为什么给你取名叫慈航。对我来说,你就是慈航,有了你,我才被度回家。你想帮我弄回房子,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是小航,真的不用了,你和张爷爷一起,已经给了我一个家,我很知足。”
他替我擦着眼泪,但我的泪水仍不断流淌着。知道自己是他收养的之后,我一直想,我不会在乎亲生父母是谁,我也不会去寻找他们,可内心有一点始终不能放下:为什么他们会丢弃我。只在此刻,我彻底放下了:管他们是谁、当时怎么想的,和我根本没一点关系了。
不远处有一个江滩游泳池,爸爸看着那里面游泳的人,似乎有些出神。
“怎么了?”
“小时候夏天我也来江边游过泳,那个时候没有这么漂亮的江滩公园,更没有修游泳池,我们都是在前面一个废弃的码头下水,拿废轮胎当救生圈用。”
“多好玩。”
“好玩是好玩,不过大人怕我们有危险,是严禁我们来游泳的。暑假的时候,大哥会趁他们上班偷偷带我过来。我们总是赶在他们下班之前回去,以为能瞒过他们,可我妈拿指甲在我们手臂上一划,划出白痕,就知道我们肯定偷着游泳了,马上会拿衣架来抽我们。”
我听得哈哈大笑:“看不出来你小时候也是调皮的。”
“哪有不调皮的小孩。大哥总是替我挡在前面挨揍,一转眼,我们已经老了。”
想起他那个恶形恶状的大哥,再看看爸爸,我意识到,他一直保有这样的回忆,难怪始终不肯责怪一再将他拒之门外的半秃老头。
“爸,反正是租房子住,不如你干脆到省城来吧,我们可以住在一起,那多好。”
他笑:“这里不可能有人请我办丧事,难道我们要喝西北风为生?”
“哼,既然你非要把房子还给许姐姐,她肯定会把我出的钱给我的,足够我们花上一阵子。”
“花完之后呢?”
“你可以在我们学校前面那个地下通道拉二胡卖艺,收入应该也还可以,再说我也许能找到别的工作。”
他笑着捋一下我的头发:“别闹了,你好好念书。”
“我答应你好好念书,你也得答应我少喝酒,特别是白酒。”
他端着啤酒罐的手停了一下:“好,我答应你。”
他说话一向是算数的。我想,好吧,去他的房子,只要爸爸一直在,我就是有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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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我和爸爸一起去市中心医院。
许子东与其他年轻医生一起,随着一位中年医生查房。他们都穿一样的服装,可他格外醒目,身材修长,衬得白袍都显得不太一样——“你竟然在犯花痴,真可耻,醒醒吧,当个正常人。”我只得在心里这样提醒自己。
他忙完之后过来,听我爸爸讲明来意,为难地看向我。我摊手:“没办法,他这人固执起来,谁也没法改变。既然他非要这样,只能依他。”
“就算慈航无所谓,但是,”许子东苦笑,“何伯,这样会很伤我姐姐的心,她一直想对您尽一点心意。”
爸爸迟疑一下,说:“你们弄错了,我绝对不是许可的父亲。”
我吃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可是许子东竟然毫无意外之色,轻声说:“我知道。”
我看看爸爸,他也略有些疑惑,再看向许子东:“你们在玩什么?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许姐姐会不知道?”
“上次何伯头部受伤,后来是我帮忙换药,我取了DNA样本,请我的同学帮忙化验了一下,证明何伯和我姐姐并没有亲缘关系。”
我惊怒交集,冷笑道:“你这么做,就是当我爸爸是骗子喽。”
“不,你误会了,慈航。我绝对没有怀疑何伯的意思,只是觉得我姐姐因为何伯拒绝相认而耿耿于怀,如果能够帮她确认一下,哪怕只是私下的鉴定,不具备任何法律效力,也许能让她安下心来。拿到结果,我不想让我姐姐产生更多困扰,所以保持了沉默。”
我转向爸爸:“爸,你又为什么不早说呢,非要拖到现在?”
爸爸再度迟疑,摇摇头:“算了,这事不要再提了,总之这套房子我不能要。”
这时,拐角那边有人传来惊呼:“你怎么了?快来人,快,有人昏倒了。”
许子东急步过去,紧接着听到他高声叫护士,我跟过去一看,发现倒地的是许可,她再次晕倒了。护士很快赶来,和许子东一起将许可送入病房。
我回头看爸爸,他也呆住了。我们面面相觑,他不安地说:“她要不要紧?”
“我不知道。”
可我心里是同样忐忑的,昨天许可晕倒在我面前时那张惨白的面孔犹在眼前,再受一番刺激,她经受得起吗?
过了一会儿,许可被从病房中推了出来。我急忙问许子东:“许姐姐怎么了?”
他简短地回答:“出现子痫前期症状,必须送她去产科急救。”
他们上了专用电梯,我和爸爸上另一部电梯到了产科楼层,找了一圈,才看到孙亚欧和许子东。
孙亚欧问:“怎么会这样?昨天不是说情况已经平稳了吗?”
许子东冷冷地说:“也许你认为她受的刺激睡一晚就足够完全平复,但人体机能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孙亚欧无话可说,停了一会儿又问:“子东,请告诉我,她的情况危险吗?”
许子东看我们走近,放缓语气,说:“现在应该是在监测、评估她和胎儿的情况,采取降压措施,阻止她发展成子痫。如果病情持续发展,恐怕就必须终止妊娠了。”
我被他说的专业名词吓到了:“终止是什么意思?”
“就是让孩子提前生下来,按早产儿护理。”
孙亚欧喃喃地说:“但她才怀孕三十二周。”
我看向他,头一次看到他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眼睛布着血丝,满是焦灼,失去了那种时刻淡漠超然的态度。我带点恶意地想,与他有关的两个女人躺在同一家医院内,都面临生死考验,他要是还能保持冷静,就太冷血了。
我再回头看向许子东,他眼里闪过一点我看不懂的锐利,但声音却是平稳的:“按我的理解,如果真要提前终止妊娠,不仅要降压,还要让我姐接受糖皮质激素治疗,促进胎肺成熟,提高胎儿的成活概率。现在只能等着,看医生到底采取哪种方案治疗。”
我和爸爸坐在一起,许子东与孙亚欧各自坐到另外两张长椅上,都保持着沉默。
我一侧头,突然看到一个男人大步走过来,许子东站起来,惊讶地问:“爸,您怎么来了?”
他怒冲冲将一份报纸摔到儿子手里:“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
许子东看着报纸,他转向孙亚欧:“你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会有人跑去你们在沈阳路公寓的房子里跳楼自杀?”
孙亚欧无话可说,许子东顺手将报纸递给我,拉住他父亲:“爸爸,不要吵。”
他怒视儿子:“你为什么瞒着我,要不是在办公室看报纸,一眼看到那明明是可可的家,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难怪她好端端地突然住院。”
“爸,姐姐发生子痫前期,正在里面急救。我正想给您打电话。”
他大吃一惊,似乎慌了神:“要不要紧,会不会有危险?”
“别急,过来我跟您说。”
他拉着他父亲去了另一边,我展开报纸,标题赫然是:一女子因情感问题轻生,八楼坠落消防气垫保住性命。下面配有大幅照片,从楼下仰拍,可以清楚看到窗口坐着的红衣女子,报道写得十分简洁,却分别采访了警察、消防员、物业工作人员、围观市民,提到了不少细节,甚至还包括房主的怀孕妻子受到惊吓,因此住院治疗。
爸爸把报纸拿过去看着,神情复杂。这时许子东父亲的目光扫了过来,我一把拉起爸爸,悄声说:“我们走。”
他点点头,起身随我一起进了电梯,出来之后,他说:“我不放心,还是在楼下等着吧。”
“爸,我也不放心许姐姐,但跟她爸打照面……实在有点说不清。我们还是回去,我会给许医生打电话问情况。”
我们上了公交车,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话。我有无数问题,比如:你和许可的妈妈到底是什么关系?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一直沉默?
我侧头看看爸爸,他脸上毫无表情,仿佛陷于某段遥远往事之中,我告诫自己:如果他不说,你就不应该只图满足自己的好奇,非要去追索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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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两天,我给许子东打电话,他都在忙碌之中,讲话十分简短,只说治疗在继续之中,医生强烈建议终止妊娠,但他姐姐坚持要等胎儿发育成熟一些。我急了:“当然是要听医生的。”他欲言又止,我能感觉到他声音凝重,许可的情况大概不算乐观。我转告爸爸,他沉默着没说什么。
等我去学校办好开学手续回来,爸爸不在小屋里,我打他手机,听起来他似乎在公交车上,四周很嘈杂,他说他出去走走就会回来。
我越等越不放心,眼见天色渐渐阴沉下来,再打手机,他没有接听,上次他独自一个人出去发生的事我记忆犹新,顿时便开始着急了,想来想去,决定坐车去医院看看。
我上楼到许可的病房,让我意外的是,许可没有躺在病床上,许子东与孙亚欧站在那里,正在说着什么,窗边还坐着一位中年女人,看上去似乎有点面熟。
“顾主任说得很清楚,她的情况已经很危险,不能再拖下去,”孙亚欧说,“我是她丈夫,有权要求现在就终止妊娠。”
“但是我姐并没有失去知觉,她既然坚决要求要等胎儿肺部发育成熟一点再生,我们必须尊重她的意见。”
“你还没看出来吗?她情绪很不平稳,非常消沉,这种状态下做的决定怎么可能理智。她不肯见我,你如果不去阻止她,将来她发生不测,就是你的责任。”
许子东咬着牙不说话,我看不下去了:“现在就来把责任归结到别人头上了,急着撇清自己,真的合理吗?”
孙亚欧面色铁青,一言不发走了出去。许子东坐到病床边沿,神情颓然。
“其实我和他意见是一致的,现在终止妊娠对姐姐来说更安全一些,我也去劝过她,但她固执得十分反常,根本不肯听。”
“嗯,我也知道他说得没错,不过一听到他谈起责任,你也不反驳他,我就火大了。”
许子东苦笑:“我和我姐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从小到大不愿意争吵。”
这个我倒是看出来了。和他们姐弟相比,我简直就是野蛮人了。这时外面掠过一阵雷声,猛然下起瓢泼大雨,我看着黑沉沉的窗外,更加担心。
许子东问:“慈航,这种天气,你怎么来了?”
“我想看看我爸有没有过来,他因为许姐姐的事觉得很过意不去。许姐姐人呢?”
“姐姐被转到监护病房去了。”他摇摇头,“不能怪何伯,他只是无奈之下讲了事实。”
这时坐在窗边一直没说话的那位中年女子开了口:“慈航,我向你父亲提了不合理的要求,他隐瞒了这么久,我很感激他。”
许子东的神情与我一样诧异,我看她,仍旧觉得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许子东介绍说:“这是我小姨,我母亲的妹妹。”
“我叫严小青,慈航,今年春节我去过你家,还记得吗?”
我恍然大悟,记起是大年初二时探访我家的那位客人。
“我当时就是去请求你父亲,不要对可可讲出当年的事情。我替姐姐向他道歉,并提出给一笔钱作为补偿,他拒绝了补偿,但答应保持沉默。”
我呆了一下,顿时恼怒了:“我还以为爸爸不说是有他自己的理由,你凭什么向我爸爸提这种要求?”
“我真的很抱歉,慈航。我姐姐临终之前,对我讲了往事,我觉得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再提起的话,只会颠覆可可的生活,所以我选择了不说。没想到可可自己发现血型不对,找到梅姨,打听到你父亲的下落。”
我的火气越发直往上冲,提高了声音:“所以你就去找我爸爸,你以为道个歉,说一句对不起,就足够抵偿一切,可以毫不客气地对他提要求了?这些年他过的什么样的生活,你知道吗?他被劳教,出来之后父母不再认他,哥哥拒绝他进家门,他在建筑工地当了五年苦力,后来没法在省城容身,漂泊到一个鸟不生蛋的小镇子里,替人操办丧事来养家糊口,连父母去世都没人通知他奔丧,至今不知道他们的墓地在哪里……”
“别说了,小航。”
爸爸走了进来,打断了我。他拿着雨伞,但肩头还是淋湿了一半,我问他:“你跑哪里去了?急死我了。”
“我想到医院来看看,不过坐错了公汽车,兜了一个大圈子。”他不悦地看着我,“你怎么又提这些事?”
我闭紧了嘴不说话。
“不怪慈航,是我先提起来的。”严小青说,“我姐姐生前曾无数次想找到您,可她也知道,错误已经铸成,没法挽回,她一直无法原谅自己。”
爸爸摇头:“不要再提这件事了。许可现在情况怎么样?”
严小青与许子东对视一眼,摇了摇头:“她的情况不好,血压没能降下来,顾主任一再建议终止妊娠,但她坚持要等注射促胎肺成熟药物的疗程结束之后再做剖腹产。现在最怕的就是拖下去会出现子痫。”
“她为什么不肯接受医生的建议?”
许子东踌躇一下,说:“她情绪十分消沉,也许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对她的打击太大,一时无法接受。”
我问:“不是说那个女人已经脱离危险了吗?”
“那只是一个方面。最让她无法接受的,大概还是何伯不是她父亲这件事。”
我实在无法理解:“这件事对她真的这么重要?”
“你不了解我姐姐这个人,她总是尽力表现得坚强,其实性格中有脆弱的一面。涉及她的身世,她三十多年的认知被推翻,一心认定的真相又不成立,所以没法保持理性。”
严小青喃喃地说:“怪我不好,如果我早点告诉她,而不是卡在这个关口,她也不会这么痛苦。”
“我们还是去看看她吧。”
我们随着许子东去监护病房,许可正在输液,她父亲坐在一边看报纸,看到我和爸爸,皱眉问:“子东,这两位是?”
没等许子东回答,严小青笑道:“姐夫,我饿了,这边的路不大熟,你陪我出去吃点东西,顺便帮可可买点吃的回来。”
他看上去有点疑惑,不过还是随着严小青出去了。许可虚弱地说:“何伯,小姨都跟我说了,我很抱歉贸然去打搅您和慈航的生活。”
爸爸摇摇头:“没什么。”
我直接问:“许姐姐,医生说再拖下去很危险,你为什么不肯现在动剖腹产手术?”
她涩然一笑:“我觉得很对不起孩子,她一生要面对的事情太多,我已经没办法给她一个和谐的家庭,至少要等她发育更成熟一点再生,不然一生下来就会因为心肺功能发育不全,出现呼吸窘迫综合征。我不能让她有这样一个开始。”
我皱眉,不客气地说:“许姐姐,我能理解你爱你的孩子,可是没必要把负疚感无限放大到夸张的地步。”
“我只是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以前我还想,妈妈生下我来,至少是因为有爱情,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生下我,害得一个好人因为她的行为而被社会、家庭抛弃,失去了一切,我完全不理解她的行为。可我又能好到哪里去?我坚持要这个孩子,又给不了她完整的家庭、健康的身体,也许她将来也会怨恨我,我现在唯一能为她做的,也只有尽可能让她的生存概率更大一点了。”
“每个人生下来都要面对不同的命运,我一生的开始是被丢在医院侧门外,可我也长到了这么大,对自己拥有的一切都很满足。”
“你很幸运,慈航,你有一个好父亲。”
她只说了这句话,便将头侧开,一脸的疲惫空茫,我想我既没有说服她,更加没能安慰她。
一直沉默的爸爸开了口:“许医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单独与你姐姐谈谈。”
我与许子东出来,走到拐角处,那里有一扇窗子,外面天色暗沉,暴雨如注,不时有闪电扯出一道锐利而短暂的光亮,雷声轰隆掠过。我看他似乎有些心神不宁,没好气地说:“放心吧,我说话也许没什么分寸,但我爸绝对不会对许姐姐说什么更打击她的话。”
“对不起,慈航。”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
“我做的事,还有我小姨。我们这样对你父亲,都是不公平的。他那样宽容,让我惭愧。”
“如果他不是这样一个人,也许不会混得这么惨,不过再一想,如果他真的不是这样一个人,我大概也不可能成为他女儿了。我想让他有更好的生活,可拿什么生活来跟我交换,我都不会换的。”
“你比我豁达得多。”
我不怕别人跟我放狠话,却有点受不了这样直接的夸赞,顿时不自在起来。
“拿到鉴定结果时,我确实有点小人之心,猜测何伯为什么不给出一个直接的否认。”
我讪笑:“你大概觉得我爸含糊其词无非是想占便宜吧?”
他脸红了:“不要生气,我承认我动过这个念头。”
我倒也没动怒:“算了,当时我也有各种念头,觉得许姐姐肯定是他亲生女儿,他再不会跟从前一样爱我了。”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我看不懂,而且觉得被这样的目光笼罩,更加不自在,全身上下都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如芒刺在背,几乎只想转身走掉:“干什么这样看我?我在这件事上就是没安全感,有独占欲,不然以前也不会明知道结果还诓你姐做DNA鉴定想把她骗过去。还有啊,我……”
没等我说完,他抱住了我。我猝不及防,一下呆住,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僵立一会儿,渐渐回过神来,他的那种抱法,根本不像我做的那次春梦,会让我只想融化,反而如同大人抱孩子的那种,不带有任何侵略感,同时抚摸我的头发,带着安慰与安抚。
这是在怜悯我吗?我一向讨厌别人的怜悯,可是他的怀抱太舒服,我没有自尊受损的感觉。我试探地抱住他的腰,将头伏到他肩上,他低下头来,嘴唇印上我额头,我的心顿时狂跳起来,口干舌燥,一动也不敢动了。
他工作服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他放开我,拿手机出来看:“慈航,我得回内科病房了。”
我根本弄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胡乱点点头,他握一下我的手,匆匆走了。
我无力地后退,靠到墙壁上。窗外又是一连串炸雷,如同要将天空撕裂一般,声势惊人,可是我对那巨大的声响毫无反应,来自身体内的震荡让我战栗,某种感觉不断蔓延,一点点席卷着全身。
这算什么?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