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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_
1996 年,高翔只有22 岁。大学毕业之后,他留在省城负责打理家里的公司。10 月初的一天,他突然接到母亲陈子惠打来的电话,说他舅舅陈子瑜出事了,却不肯细讲到底是什么事,只要求他马上回家。他打不通陈子瑜的手机,只得放下手中的工作,开车往清岗赶去,一路琢磨着他那个爱惹麻烦的舅舅又惹出了什么事。他从小就见识过陈子瑜层出不穷地闯祸,母亲这次如此语焉不详,让他多少有一些不祥的预感。
高翔的外公陈立国在清岗土生土长,做农产品进出口贸易起家,随后兼并了一家濒临倒闭的酒厂,生产一种叫“清岗大曲”的白酒,质优价廉,在省内及周边地区销售不错,是最早经商致富的那批人之一。高翔的父亲高明开始是他的员工,被他的独生女儿陈子惠一眼看中,他和妻子仔细审查之后,发现高明除了家境贫困这个缺憾之外,确实称得上品貌端正,工作努力,性格沉稳,倒也赞成女儿的选择,经过一番撮合,高明与陈子惠结婚,成为陈家的上门女婿,当然继续为身份变为岳父的老板工作。
谁也没想到,陈子惠怀孕那一年,她44 岁的母亲也意外高龄怀孕了,陈子瑜比高翔晚差不多六个月出生。陈立国还沉浸在年近半百得子、再度做父亲的喜悦之中,妻子却在生下儿子的第二天不幸死于产后并发症。陈子惠接受母亲临终前的嘱托,迅速由一个受宠任性的女儿转变成负责任的长姐,给刚满半岁的儿子断奶,交给丈夫和保姆照顾,担当起给弟弟哺乳,抚养他长大的责任。
高翔自懂事起就一直知道,母亲对小舅舅的关爱远超过他这个亲生儿子。
不过他并不忌妒。一方面,他在母亲不间断的耳提面命之下,确实把陈子瑜当弟弟一样照顾;另一方面,他也知道,就算接受再多关爱,都没法儿弥补这个小舅舅一出生就失去母亲的缺憾。
陈立国没有再婚,陈子瑜从一出生便取代才半岁的高翔成为陈家所有人关注的中心。只是他尽管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却成长得跟所有人的愿望背道而驰。他不爱读书,不服老师管教,三天两头逃学,仗着家境优越、零用钱充裕,招揽了一帮差不多年龄的半大孩子充当他的马仔,前呼后拥,摆出老大的派头招摇过市,更不时寻衅打架惹事,成为清岗县城里最有名的纨绔子弟,从小到大闯出的祸可说是数不胜数。
陈立国的企业越做越大,却拿儿子全无办法,他年事渐高,又查出患有冠心病,受不得如此不间断的刺激,渐渐断绝了望子成龙的念头,对陈子瑜的要求从不要闯祸变成了不要闯出大祸就好。
高翔与陈子瑜读同一所幼儿园、同一所小学。随后高翔考入清岗初中,陈子瑜交了一大笔赞助费才得以进去;两年以后,陈子瑜因一连串严重违规被开除,转到另一所中学,勉强毕业,分数只够读一所普通高中,而高翔毫无悬念地考上了清岗高中;三年过去,高翔以不错的成绩考上省城的一所大学,陈子瑜则不出众人所料地名落孙山了。
陈子瑜根本满不在乎,拒绝了父亲和姐姐让他复读的提议,在家闲待了一年多的时间。一次酒后聚众打架,混乱中险些闹出人命,自己也受了伤。
陈立国、陈子惠惊吓之余,不敢再放纵他如脱缰野马般胡混,待他伤好之后就逼着他报名参军,指望部队能够改造他的行为,让他懂事成长起来。
他被分配到遥远的东北服役,第一年虽然抱怨连天,小麻烦不断,倒也确实规矩了不少。可是不待家人完全放下心来,他便因为严重违反纪律被部队开除,遣返回清岗市。陈立国恨得咬牙切齿,然而面对已经人高马大的儿子,不可能像他小时候那样拿起棍子打他一顿算是惩戒,更加不敢再送他去外地,只得在公司里给他安排一个工作,让他跟着姐夫高明做事。
高明对他的行为实在看不过眼,然而略一抱怨,就会招来妻子的不满,很多时候反而不得不在岳父面前替他打掩护。他十分清楚,他不可能管得住这个任性不羁、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小舅子,索性就再也不去多事。陈子瑜于是得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继续过游手好闲、惹是生非的日子。
高翔的父母与外公住在清岗县城内一个带宽大的独立院落的三层楼房内。
他一进门,发现一楼客厅内除了母亲和父亲外,还有两位女性客人并排坐着,年轻的女孩子穿着T 恤加紧身牛仔裤,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长得十分漂亮,长发烫得波翻浪卷,左边嘴角上方有一粒俏皮的黑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迅速斜斜瞄向他,然后马上低头。
高翔一下认出,大概三个月前,陈子瑜开车去省城玩,找他出来一起吃饭,便带着这个叫小琴的女孩子,不过她当时妆化得更浓艳一些,打扮也时髦花哨得多。事后他曾不解地问陈子瑜怎么会找看上去刚刚成年的女朋友,陈子瑜则大笑,说算不上女友,只是带出来玩玩而已,那个轻佻的口气让高翔皱眉却无可奈何,庆幸自己的女友孙若迪有事没来,不然肯定会大加批评。
此时在家里看到小琴,高翔猜想这个状况当然与陈子瑜有关,只见小琴身边坐的是个衣着十分简朴的中年妇女,母亲正将一个厚厚的信封递到她手里,她捏住信封一角,一脸的惊恐与茫然。而父亲则面色铁青地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他打个招呼,先回自己房间,等他再下楼时,两个客人已经走了。他问出了什么事,陈子惠仍然吞吞吐吐,他不免有些急了。
“子瑜现在人在哪里?”
他父亲高明开了口:“他已经被刑事拘留了。”
“他又干了什么事?打架吗?伤了人没有?”
陈子惠难得地沉默着,高明看一眼她,只得无可奈何地说:“不是打架,是强奸。”
高翔大吃一惊,第一个反应是摇头:“这怎么可能?不会是刚才来的那女孩子吧。他们早就认识的,他还带她去省城玩,我也见过。”
“不是她,是另外一个女孩子,而且怀孕了。”
“那也不能证明是强奸,”他几乎本能地为陈子瑜辩护着,“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陈子惠马上接口:“对对对,我也是这么说的。”
高明横了妻子一眼,转头看着儿子,声音放低,几乎有些难以启齿:“高翔,他强奸的那女孩子才满14 岁,是清岗中学的学生,出事的时候还在读初二。”
高翔顿时被惊呆了,几乎想重复说“这怎么可能”,可是看看父亲的表情,知道母亲之所以会急招他回来,只意味着这件看似不可能的事情确实发生了。
他一想到14 岁这个年龄,顿时有作呕的感觉,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说:“他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
“你别跟他们一样忙着下结论,我觉得肯定是他们弄错了。”陈子惠显然根本就不相信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弟会犯下这样可怕的罪行。
“你还在说这种话?”一向言语不多、性情深沉内向的高明面有怒色,破天荒地对妻子发了火,“警察是怎么说的,你又不是没听见”。
“那只是那个女孩子的一面之词。她那么小,吓得一直哭哭啼啼,说的话能当证据吗?缠着子瑜的姑娘一向多如牛毛,他用得着强奸谁……”
“你真是糊涂啊,子惠。你知不知道缠着你弟弟的都是些什么人,那个女孩子又是什么人?她是从省城过来挂职锻炼的副县长左学军的女儿,去年才跟着她爸爸来清岗中学读书,成绩优秀,今年5 月才刚满14 岁,甚至根本不认识你弟弟,怎么可能纠缠他?警察也给你看了她讲的案发经过了,她当时站在学校的后门等人,被你弟弟拉上车……这不是强奸是什么?”
“那她当时怎么不马上报案,过了好几个月才说,还说得颠三倒四的。”
陈子惠犹自振振有词,“现在的女孩子都早熟,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明为之气结,转向高翔:“刚才来的那对母女你看到了吧,那个小姑娘两年前跟子瑜发生关系的时候,也只有15 岁。昨天你妈妈去见陈子瑜,他要你妈妈拿钱封住她的口,你妈妈还就真把人家叫到家里来给钱了。”
高翔倒吸一口冷气:“妈妈,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陈子惠一脸的不以为然:“我去找她,她正跟她妈妈在菜场摆摊卖菜,难道我应该在菜场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钱塞给她不成?当然只能叫她们来家里。
那个女孩子现在已经快满18 岁了,自己也说是跟子瑜在谈恋爱,我只是给她家一点儿补偿,让她不必张扬,跟着一窝蜂跑去报案添堵,又没叫她撒谎。
别听你爸爸的,他一向对子瑜有偏见。”
“偏见?你不妨说说,我对他的哪一点看法是偏见?你和你爸爸要早听我的话,对他严加管教,也不至于弄到今天这个地步。”
陈子惠拍案而起:“你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你这种态度是想气死爸爸不成?”
“他生气也只可能是因为你那个宝贝弟弟干的那些好事。”
高翔连忙拦住眼看要大发作的陈子惠:“好了好了,别说这些气话了。外公知道这件事吗?”
高明冷笑一声:“警察昨天上午开着警车上门抓人,大半个清岗的人都知道了,怎么可能瞒住他。他气得当场晕倒,被我们送到医院,医生说他现在不适合路上颠簸,先观察一下,等明天情况稳定再转到省城医院去。你妈妈非拉着我出来,叫我去找公安局的关系。我一说不行,她就跟我吵个没完没了。”
“子瑜可是我唯一的亲弟弟。你明明跟胡书记的关系很好,我们陈家对你不薄,叫你做这么点儿事,你不是推三阻四,就是干脆一口回绝。我能不生气吗?”
高明恼怒地瞪着妻子:“你太抬举我了。不用你时时提醒我,我知道我有今天全靠‘你们陈家’。不过你动脑子想想,你弟弟犯的是什么事,侵犯的是什么人。我就算跟胡书记有交情又怎么样?别忘了左县长是胡书记同事,是省里下来挂职锻炼镀金的干部,你弟弟居然去侵犯人家唯一的女儿。不要说我,哪怕是爸爸顶着省政协委员的头衔亲自出面,谁又能在这种事上卖人情。”
高翔眼见他们又要吵起来,连忙说:“子瑜才被关进去,我们先把情况弄清楚才能确定下一步怎么做。妈,你别着急,赶紧把外公的东西收拾好,我陪你去医院。”
等陈子惠去收拾衣物,房间里只剩父子两人,高翔问父亲:“爸爸,真的确定是子瑜做的吗?妈妈说得也有道理,毕竟过了好几个月的事,不能只凭一个小女孩的一面之词抓人啊。”
高明叹气:“那女孩子前几天在学校昏倒,被送到县医院才检查出怀孕了。一个14 岁的女孩子,加上父亲是副县长的身份,你想想会弄得多震动。
她完全吓傻了,她爸爸赶去反复盘问,她才讲出了这件事。别的细节不说,陈子瑜当时开的车是你外公新买的奔驰,整个清岗县就这么一辆,上的又是那么打眼的8888 车牌。她的一个同学也做证说,他赶过去的时候正好亲眼目击陈子瑜把她从车上抱下来丢在路边,然后开车走了。实在是……太恶劣了。”
高翔再也说不出话来。
陈立国在第二天被送到省城做进一步诊断治疗,陈子惠坚持留在清岗打听弟弟的消息。高翔和父亲陪着陈立国到了省城,高明在医院陪护,高翔按母亲的安排去找律师。
几天以后,高翔和省城做刑辩颇有名气的张律师一起回到清岗,跟陈子惠一起去公安局,见到了被关在看守所的陈子瑜,听着案情介绍,他的心完全沉到了谷底。陈子瑜最初态度极其嚣张狂妄,什么都不肯承认,经过几天审讯,气焰渐灭,开始语无伦次,吞吞吐吐说只是一个误会,他和另外一个女孩子约好在护校后面见面,看到左思安站在路边,错把她当那个女孩子了。
这当然完全不是一个能自圆其说的故事。
警方表示,将在进一步审讯、收集证据之后提请批捕,案件会移送检察院进行进一步审查,并提起公诉。
高翔难以置信地看着陈子瑜,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上同一所学校,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在他去省城读大学之前,他们曾经极其亲密,交换了成长中差不多所有的秘密,他却竟然完全不知道这个小舅舅除了放浪不羁之外,还有如此黑暗的另一面。陈子瑜并不看他,佝偻着身体,头垂得低低的,看上去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会见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中年男人闯了进来,一言不发,手里提着的警棍挥向陈子瑜,陈子瑜惨叫一声,顿时头破血流,歪倒在地上。那人继续打着,陈子瑜举着戴着手铐的双手护住头,在地上哀号着翻滚躲避。
在陈子惠的惊叫声中,高翔回过神来,冲过去想拦住那人,然而那人眼睛血红,力气大得惊人,根本阻拦不住,一把甩开他,继续挥棍打向陈子瑜。
张律师叫了好几个警察进来,才将那人死死抱住拉了出去。
纠缠之中,高翔的肩头也挨了重重一棍,他顾不得疼痛,扶起血流不止的陈子瑜,陈子惠惊魂不定地叫道:“他是谁?他凭什么跑到公安局来打人?
你们赶快把他抓起来。”
警察不安地说:“他是左副县长,我们本来以为他是来了解案情进展的,谁知道……”
原来那人是受害女孩的父亲。面对他的愤怒,高翔无话可说,拦住要跳起来的母亲:“妈,别吵了,子瑜的伤需要治疗。”
2 _
陈立国在省城心脏病医院接受治疗,高翔也返回省城上班,顺便照顾外祖父。他从父亲那里知道陈子惠为陈子瑜办理了保外就医,不免惊讶:“他只是外伤,医生当时说没有大碍,符合保外就医的条件吗?”
高明显然不满妻子的做法:“你妈这次闹出的动静可不算小,给陈子瑜弄了个脑震荡后遗症和脑部不明血肿待查的证明不说,还到处告左学军的状,说他身为国家公务员,借着职务之便动用私刑,还说公安局纵容默许他行凶。
政府那边怕影响不好,不得不做出让步,答应让陈子瑜保外就医。”
高翔有些无语,只得说:“至少这段时间让子瑜千万在家老实待着。”
然而仅仅不到一个星期以后,高翔就接到他母亲打来的电话,陈子瑜突然失踪了。
“万一他来省城找你,你一定要……”电话被高明夺了过去,厉声说:“别听你妈的话,警察正在抓他,说不定马上会发通缉令。他要是来找你,你千万不能包庇他,不然你也会受牵连的。”
电话那头传来激烈争吵的声音,任高翔怎么叫他们打住,也没有一点儿作用。他只得挂断电话,让自己清静一点儿。
他的女友孙若迪不安地看着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根本没法启齿对正在读大四的单纯女友说家里出了一个在逃的强奸犯,只能含糊地说:“公司还有一点儿麻烦没解决,我得回办公室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高翔无法平静下来,手机每响起来,他都会带着点儿心惊肉跳的感觉急忙接听,但是陈子瑜根本没有打他的电话。
第二天下班后,他去医院看外公,意外地看到有一名警察站在病房里,正向陈立国询问他是否知道他儿子的去向,陈立国脸色铁青,胸口上下起伏,呼吸凌乱。他顿时急了,一边叫护士赶快去找医生过来,一边对警察说:“我外公甚至不知道这件事。他身体不好,这段时间一直在省城医院治疗,跟外界没有任何联系,有什么事你们问我好了。”
那名警察也看出陈立国情况不对,打量一下他:“陈子瑜有没有来找你?”
他摇头,说:“没有。”
“如果他来找你,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高翔竟一下怔住,他当然不能接受陈子瑜做的事,可是也完全没办法表态说他会大义灭亲配合警方将陈子瑜绳之以法。
一片难熬的沉默之中,躺在病床上的陈立国强打精神开了口:“放心吧,我代表我们全家人下个保证,我们都会遵守法律的。”
警察点头:“有您这句话就好,您是省政协委员,我们领导也是充分相信您的觉悟的。”
送走警察,医生进来替陈立国量血压测心跳,嘱咐他必须保持平静,也出去了。陈立国坐起身来:“小翔,你回清岗一趟。”
“您这几天可能就要排期动手术了,我怎么能走开。”
他摇摇头:“你回去,拖也要把你妈妈拖到省城来,就说我要她来陪我动手术。子瑜没地方可去的时候肯定会找她,我必须亲自看着她。别的人都好说,我只怕她太溺爱她弟弟,又太冲动,会做傻事,你爸爸肯定是拦不住她的。”
“可是……难道我们真的要把子瑜……”
“小翔,你妈妈瞒着我保子瑜出来,已经担了莫大的责任。万一子瑜再找她帮忙,她肯定不会拒绝,查出来就是包庇罪,也得一起去坐牢。我不能让她再犯糊涂。至于子瑜……”一滴眼泪从他混浊的眼里流了出来,他抬手背擦掉,声音十分坚决,“我会打电话告诉你爸爸和别的亲戚,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不能让一个混账孩子毁了我们全家,就当没生他好了。”
高翔连夜开车赶回清岗,到家时已经是深夜,然而父母都没有睡,他转达外公的话,陈子惠果然摇头:“我现在不能去省城。”
“你趁早死了帮你弟弟的心,”高明怒气冲冲地说,“警察早就盯着你了。”
“我也被抓进去,不正好称了你的心吗?”
“你把话讲清楚,我有什么可称心的?我从一开始就反对你给他办什么保外就医,你还信誓旦旦说他肯定不会逃。”
“他不是逃,只是那个左学军居然会闯进公安局打他,接下来肯定还会不择手段整他,他越想越害怕,犯了糊涂。”
“你还真会为他找理由。他干的所有事情都能用犯糊涂开脱的话,那还要法律干什么?”
“你讲这话什么意思?你还敢说你没有幸灾乐祸?姓高的,我告诉你,子瑜不管出了什么事,也还是我弟弟,是我爸爸的儿子,是我们陈家唯一的继承人。”
高翔又吃惊又烦恼。他母亲在家境优越的陈家当了二十多年受宠爱的独生女儿,脾气急躁,性格颇为骄傲强势,父亲却十分内向深沉,两人称不上是相敬如宾的恩爱夫妻,但结婚这么多年,一有碰撞,都是父亲马上让步,两人一直相处得还算不错。不过在陈子瑜这件事发生之后,母亲固然担忧弟弟心切,讲起话来比往常更不留余地,父亲也控制不住地流露出长期隐忍的不满,他们完全到了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的地步。他一筹莫展地看着吵得面红耳赤的父母,意识到外公毕竟更了解他的女儿一些。
“别吵了,妈妈,你要是不去省城,谁去给外公的手术签字。心脏搭桥可不是小手术。”
陈子惠迟疑一下,转头对高明说:“你去。”
这个命令的口吻彻底激怒了高明,他冷冷地说:“你爸爸明确讲了要你去,这段时间‘ 你们陈家’ 公司事情没人管,已经弄得一团糟。我是不会去的。”
他转身走了,重重带上了门。陈子惠头一次看到丈夫拂袖而去,有些意外,看向高翔,高翔摊手:“妈,我可以去照顾外公,也可以签字。但你要想清楚外公为什么坚持要你去省城。”
“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是想放弃这个儿子了,他怎么能这么绝情?”
“外公不是绝情,他……”
“你不明白,他早就放弃过一次子瑜,子瑜出生的时候难产,医生出来问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他马上说保大人。”
高翔一怔:“妈妈,您得讲道理,外公这个决定难道不对?他要保的也是您的母亲,您能眼看着他为了有一个儿子传宗接代就弃妻子于不顾?”
“你别跟你爸爸一样曲解我的意思,我当然希望我母亲健康活着,可是她高龄怀孕,身体又不好,明知道危险还是决定生下来,她跟你外公和我都明确说过,她想要一个儿子,就算是放弃自己的生命也要让孩子活下来。男人不会理解这一点的。我没有照顾好子瑜,我怎么对得起她……”
陈子惠突然失声痛哭起来。高翔揽住母亲,让她将头靠在自己肩上。他并不能完全理解母亲的自责,可是他完全清楚母亲给予陈子瑜的关心与疼爱远远超过他,眼看母亲如此伤心难过,他无法不为之动容。
“妈妈,外公和我爸也并不是要放弃子瑜,只是他犯的又不是死罪,回来投案接受审判,免得罪上加罪,这才是正确的选择。我们替他请最好的律师,尽量争取轻判。”
“可是子瑜那么习惯了自由自在的人,关起来不是要他的命吗?”
高翔皱眉:“妈妈,别说这种糊涂话好不好?人总得为自己做的事负责,他还年轻,有什么必要亡命天涯,从此躲躲藏藏过日子。”
陈子惠慢慢止住哭泣,擦擦泪水:“我知道,小翔,你回省城去好好照顾外公。让他不要担心。”
“你叫我怎么能放心走,又怎么让外公不担心?你必须答应我,不要帮着他逃跑。”
陈子惠在儿子的目光紧盯下,迟疑了一会儿,点点头:“好,我答应你,如果子瑜跟我联系,我会带他去投案的。”
3 _
陈子瑜驾车在本省与邻省交界的山区坠崖身亡。
这个消息是高明通过电话告诉高翔的。当时他正守候在心脏病医院的手术室外,顿时惊呆了,手机险些脱手摔到地上。这一周来安静得反常,他一直为心底不祥的预感而隐隐焦躁不安,可无论如何没想到会等来这个消息。
“……当时他开着那辆奔驰。警察在后面追,他开得太快,加上下雨路滑,他冲出了盘山公路,车毁人亡。”这个结局是他根本没有想到的,他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小翔,等你外公手术出来,先不要告诉他这件事,我怕他会受不了。”
高翔哑着嗓子答应,努力稳住心神,突然想起一件事:“不对啊,爸,子瑜前几天偷偷溜走的时候并没有开车,怎么可能突然开着奔驰出车祸。”
高明长叹一声:“这又是你妈妈做的好事。陈子瑜打电话找了她,她瞒着我开那辆车去送钱给他,又把车给他开走,被警察发现了,现在她被带到公安局问话,我这会儿正等在外面。”
那个只小他半岁,与他一起长大、一起上学,曾经精力弥散、不羁张扬得不可一世的陈子瑜死了。
高翔呆呆地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自从听到陈子瑜犯下的那桩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罪行之后,他一直拒绝多想。此时他痛苦地发现,他所做的是下意识地淡化漠视已经发生的事情。然而,“事情”这个词轻描淡写得让他顿时有种罪恶感:一场想象不到的罪恶、一个突如其来的死亡,都能称为一件事情,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没有轻重缓急之别。
事情一件件发生,变故接踵而至,所有的情绪高度混杂之后,似乎暂时抽干了人的感知能力。他内心空荡荡的,突然再体会不出伤心、紧张、焦虑……医生出来宣布手术顺利,高翔才摆脱了恍惚状态,想起母亲还面临着麻烦,顿时坐不住了。病人术后从麻醉中清醒过来的时间并不确定,他打电话叫来孙若迪,交代她帮忙守着,有异常情况就马上给他打电话,然后匆匆开车赶回了清岗。
高翔直接到清岗县公安局,高明正坐在一楼接待室抽烟,身边放了一个一次性杯子充当烟灰缸,里面已经积了大半杯烟头。他刚叫一声“爸爸”,高明便微微摇头,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说话。高翔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接待室另一头,那里坐着一个女人,从后侧方看过去,她有着轮廓清秀的面孔,头发略微烫过,身材苗条,腰背笔直,显得很年轻,不过30 岁出头,并不像一个14 岁的孩子的母亲。她目光直视着前方,仿佛正在出神。
高明将烟按灭,起身带着高翔走出来:“那个女人是左学军的妻子于佳,是一个博士,在省城水利科学院工作。”
“子瑜都已经死了,他们还在这里干什么?非要盯着追究妈妈的责任不成?这未免欺人太甚。”
高明摇摇头:“你妈昨天瞒着我送钱给子瑜,又把车子交给他让他开走,被警察跟踪了,左学军当时也在追捕子瑜的警车上面。”
高翔大是意外:“他又不是警察,怎么可以这么干?”
“这中间肯定有违规,所以他现在也在公安局接受调查。”
高明猛然打住,他们只见左学军和妻子一前一后走了出来。高翔还是头一次正面看到他,他是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长相斯文,毫无那天闯入拘留室暴打陈子瑜的凶悍之气。他嘴唇抿得紧紧的,下巴上有几天没刮的胡楂儿,神情疲惫,眼睛里满是血丝,目光从高家父子身上一扫而过,没有任何表情,径直向公安局院子外面走去。于佳叫他的名字,他既没有搭理,更没有停步,于佳只得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又过了十来分钟,陈子惠也被放了出来,警察告诉高明父子,她还得随传随到,继续接受调查。陈子惠木然地站着,对于他们的对话毫无反应。直到回家以后,她依旧面无表情,径直走进卧室,把门重重关上了。
高明叹气:“算了,给她一点儿时间来接受现实吧。我们得商量一下,怎么处理陈子瑜的后事,怎么跟老爷子交代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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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岗是一个素来平静无波的县城,“清岗酒业”是本地最大民企,陈立国向来被视为当地首富,是理所当然的名人,他儿子陈子瑜的犯案被捕、保外就医、逃跑和意外死亡毫不意外地成了本地持续的热门话题,口口相传之下,演绎出无数离奇版本,省城媒体的法制节目和专栏也纷纷赶来做了报道,不可能瞒得过陈立国。他才进行完一场手术,又不得不面对这场变故,双重打击之下,他看上去骤然衰老了。
陈子瑜的丧事处理得十分简单,没有通知任何亲友,只有高明、陈子惠和高翔到场。陈子惠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坚持要看弟弟最后一眼,然而看到坠崖之后支离破碎再勉强拼凑完整的尸体,她顿时崩溃了,扑倒在地上号啕痛哭,高翔抱住母亲,同时感觉到心底压抑的痛蔓延开来。不管躺在那里的那个人曾做过什么事,依旧是与他一起长大的至亲的亲人,他做不到像父亲那样冷静。
火化之后,陈子瑜被葬在了他亡母的旁边。从墓地回来,高翔去外公的卧室,只见外公正对着窗外发呆,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外公才好,只能提醒他注意休息,按时服药。
“小翔,你回省城去吧。”
他摇头:“我过两天再走,公司的事都交代好了,不急。”
“还是早些回去,多陪陪你的女朋友。她不知道你最近怎么这么多事情,成天看不到人,很担心你。”高翔牵一下嘴角,没有作声。“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子,知书达理,照顾人很细心。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外公居然有闲心说这个,让高翔有些惊讶:“她还小,我们没想到那一步。”
门被一下推开,高明拉着陈子惠走进来,气急败坏地对岳父叫道:“爸爸,你这回一定得拦住她,不能再由她胡来了。”
高翔烦恼地说:“爸、妈,你们一定得拣这个时候在外公面前吵架吗?”
“你妈妈已经去县委县政府大闹了一场。你听听她还要干什么再说。”
陈子惠大力甩脱他的手,两眼血红,一字一句地说:“没错,我去过县政府了,明天我打算继续去市政府告左学军身为国家公务员,滥用职权,逼死我弟弟,他的行径相当于谋杀。市政府如果不处理,我就去省政府上访,一直告下去。总之我一定要告倒他。”
高翔艰难地开口:“妈,你在公安局做过笔录,我们已经把情况反映上去了,也收到了解释,左学军当时是坐在警车上,但开车的并不是他。有关部门正在调查事件经过,研究对左学军的处理意见。子瑜在逃,警察肯定会追捕他,发生车祸只是意外……”
“胡说,如果不是他亲自上车,不停催着警察加速,不给子瑜任何活路,子瑜根本不会出事。他们研究所谓处理意见,无非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知道你们都早早放弃了子瑜,他这样死了,陈家不必再出乖露丑,你们大概都求之不得……”
高明愤怒地打断了她:“陈子惠,你疯了吗?你拿我当外人,这样说我也就罢了。你父亲承受着老来丧子的痛苦,你儿子一向拿子瑜当弟弟一样爱护,跟你一样伤心。你凭什么认为你的悲伤来得最真实最伟大,别人都得受你指责?”
“那你们就不要拦着我为子瑜讨回公道。”
“你讲讲道理好不好?公道?你有没有想过,别人对公道的看法也许跟你完全不一样,左学军穷追子瑜不放,何尝又不是在为他女儿讨公道。如果你不帮子瑜逃跑,他也不会……”
不等他说完,陈子惠已经怒火中烧,扑向了他,高翔及时站起来,拦在他们两人中间,喝道:“都别说了。你们这样吵,让外公怎么想。”
室内安静下来,一直沉默不语的陈立国开了口:“子惠,我对不起你和子瑜的妈妈。”
一言既出,他已经老泪纵横,陈子惠僵立着,怒气消散,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可是高明说得对,陈家还要在清岗立足做生意,酒业公司到了发展的关键时期,你不能这样弄得鱼死网破,这样对谁都没有好处。”
“生意生意,你们眼里都只有生意。难道子瑜就这么白白死了?”
“不要再纠缠这个问题了,子惠,我命里本来就不该有儿子,当初如果不要他,你母亲也不会早走。”
陈子惠气急败坏,可是又觉得伤心:“您这叫什么话?我好好一个弟弟,怎么叫本来不该有的?”
“这也许是天意,走的走了,活着的还要好好活下去。”
尽管陈子惠没再反驳,但高翔知道母亲很多时候一意孤行到了偏执的地步,他第二天要返回省城,决定在走之前跟她好好谈谈,可是发现她已经一声不响出门,也不接手机。
他和父亲急得团团转,正无计可施的时候,陈子惠回来了,她不理会高明的追问,对高翔说:“小翔,你今天别急着回去,妈妈有件事要你去做。”
“什么事?你刚才去哪里了?”
“我去左学军家见他的老婆于佳。”
高明与高翔都大吃一惊,高明急得直搓手:“叫你不要去找左学军麻烦,你索性上门去骚扰人家妻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左学军的女儿查出怀孕时已经有五个月了,可是当时她有严重的炎症感染,不能进行引产手术,治疗一直拖到现在,算算有六个月了,县城医院怕有风险,建议她去省里动手术。六个月你们知道是什么概念,已经是一条成形的小生命,就算早产也是有存活的可能的。再说月份大了引产,对那个女孩也有危险。真要这样的话,不如生下来。”
高明父子脸上浮现出同一个表情,嘴微微张开,怔怔看着她。好一会儿高明才问:“这是谁告诉你的?”
“这你不用管。我刚才去找于佳,跟她谈判,要求她让女儿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交给我们,我以后就再不去找左学军的麻烦。不然,我就一级一级上访,一定要告倒他,让他休想再在官场上混下去。”
高明喃喃地说:“你疯了,你肯定是疯了。”
高翔看着母亲眼睛里精光闪烁,表情狂热,心底与父亲有同感,勉强开口:“她女儿才14 岁,怎么能生下孩子。她不可能跟你做这种交易。”
“我不相信她会眼看着我把她老公整得身败名裂。”
这个森然的威胁让高明、高翔父子都有点儿不寒而栗,高明勉强开口:“她不会理你的。”
陈子惠不理会丈夫的插言,直接对高翔说:“她不肯跟我谈,你爸爸肯定不愿意出面做这件事。小翔,我要你去跟她好好谈谈,把利害关系跟她讲清楚,最重要的是让她知道如果不答应我会有什么后果。”
高翔拦住要发作的高明,恼怒地说:“妈妈,我不会帮你做这件事。”
“你要不帮我,我就自己去,你们休想拦着我,也别指望我善罢甘休,到时候闹得不能收场也别怪我。”她咬着牙补充道,“那是子瑜的骨肉,也是我们陈家的后代,不管花什么代价,我都要带回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