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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来的一个场合中,罗切斯特先生真的为那件事作了解释。那是一天下午,他在庭院偶遇我和阿德拉。在阿德拉陪派洛特玩板球的时候,他邀请我到小路上走走,那是一条长长的长满山毛榉的小路,从那里也可以看得见阿德拉。
之后,他告诉我,阿德拉是法国歌剧演员塞莉纳?瓦伦的女儿,他曾经对这位歌剧演员怀揣着——用他自己的说法是“强烈的爱恋”。对这种恋情,塞莉纳宣称将以更加火热的激情来回报。尽管他的长相不英俊,但是他认为自己是她所崇拜的人,因为他相信,如她所说,比起阿波罗式的优美,她更喜欢他“体育运动员一样的身材”。
“爱小姐,一位法国美女居然爱上了侏儒一样的英国男人,这太让我兴奋,也太受宠若惊了。我为她作了最好的安排,我让她住城里的宾馆,给她安排了马车和做各种事情的仆人,还送给她各种礼物,比如羊绒、钻石和花边等。总之,我的行为就像一位痴情的傻瓜,并且用这种世俗的方式将自己毁了。在走这条愚蠢的道路时,我甚至都没有独辟蹊径,而是沿着最标准的通向耻辱和毁灭的道路,一步都不偏离地前进。我最终得到了——这就是罪孽——和所有痴情的男人一下的下场。一天晚上,我去塞莉纳的住所看她,不过她事先不知道,所以我到时她不在家。那天的夜晚很温暖,所以我散步穿过巴黎。走到那里的时候,我有点儿累了,就去她的卧室坐着,很开心地呼吸着那里因为有她的存在而变得神圣的空气。或者该这么说,空气中满是麝香和琥珀的味道。在温暖的房间里,到处都是香水和花的气味,我觉得快要窒息了,所以我想将落地的大窗子打开,到阳台上面去。此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街上的路灯也亮了起来,一片清幽静谧。阳台上摆了两把椅子,我便坐下来,拿出一支雪茄——很抱歉,如果你不介意,我现在也想抽一支。”
说到这里,他暂停了刚才的叙述,拿出一支雪茄点燃了。他把雪茄放到嘴里,将一缕烟云吐到寒冷阴凉的空气中。接着,他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我还喜欢吃糖果,爱小姐。那个时候我一会儿咀嚼着——请别在意我的粗鲁行为——巧克力糖果,一会儿抽雪茄,同时凝视着沿那条繁华的街道向附近的歌剧院驶去的每一辆马车。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繁华的夜景中驶来了一辆十分精致的轿式马车,用一对漂亮的英国马拉着,我知道这辆车就是我送给塞莉纳的‘voiture ①’。当然是她回来了,我那颗激动的心不停地撞着阳台的栏杆。如我所预料和期盼的那样,马车在房门口停了下来。我的情人(这两个字恰好用来形容一个唱歌剧的情人)从车上下来,身上穿着斗篷——顺便说一句,我觉得在那样温暖的天气,这样做完全没有必要——当她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我看到裙下的那双小脚,所以很确定,那个人就是她。我从阳台上探出身子,正想轻轻地呼唤我的‘天使’——当然,用那种只有情人间才会听见的音量——这时,又有一个人从马车上下来,身上也披着斗篷。只是,在人行道上发出的脚步声,可是那种带踢马刺的脚跟发出的声音。接着,一个戴礼帽的脑袋从房子的拱形门下通过,进来了。
“你从来没有嫉妒过是不是,爱小姐?当然没有。我应该不用问你的,因为你还没有恋爱过,从来没体验过这种情感。现在,你的灵魂还在沉睡,或许只有震惊才能使它苏醒。你认为生活就像青春一样,会悄悄逝去,会静静地流走。你把眼睛闭着,耳朵蒙着,跟随命运的脚步随波逐流,你不会看到不远处的河床上面的礁石,也不会听到礁石下面汹涌的浪花,但是我告诉你——你仔细听好——有一天你会走到河床边,你会身处礁石林立的狭隘关卡,在那里,你整条生命的河流会冲击得粉碎,它们变成旋涡,变成异动、泡沫和喧嚣。之后的你,不是被岩石尖锐的棱角碰得粉身碎骨,就是被某一个突如其来的巨浪掀起、卷走,汇入另外一条平静的河水中——如同我一样。
“我喜欢像今天这样的天气,天空如同灰色的铁;我喜欢到处都是严寒,这样这个世界才会显得肃穆、寂静;我喜欢桑菲尔德,因为它古老而幽静;我喜欢总是栖息着乌鸦的古树和荆棘,它自身的灰色反衬出同样灰色的苍穹中一排排黛色的窗户。即便事情过去了那么久,我还是没有办法走出来,一想到它,我就觉得厌恶,就像躲避满是瘟疫的不祥之地。现在也是,我还是那么厌恶……”
他痛苦地咬着牙齿,沉默不语。他停住脚步,用靴子踢着硬邦邦的地面,似乎那种厌恶的感觉一直困扰着他,纠缠着他,他没有办法向前再走一步。
当他突然停下来的时候,我正沿着小路向前走,也就在这个时候,桑菲尔德府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他抬起头,看着府中的围墙,满眼充满了怒火。这种眼神,我在之前和之后的日子中再也没有见到过。痛苦、羞愧、狂怒、焦躁、讨厌、憎恶——似乎在他浓黑的眉毛下面那双瞳孔放大的眼中,正在进行一场令人战栗的战斗。这场隔空的激战近乎疯狂,但是最后胜利的是另外一种情感,是一种冷酷与玩世不恭,是一种既任性也可以理解为坚韧的情感,平息了刚刚的战斗。最终他恢复了平静,继续说:“我刚才沉静了一下,爱小姐,我正在和自己的命运商讨一件事情,她就站在那里,山毛榉树干旁边——一个女巫,就像福累斯荒原上出现在麦克白面前的众多女巫中的一个。‘你喜欢桑菲尔德吗?’说着,她将手指在空中一挥,天空中便出现了一段可怕的文字,那是一段警示,恐怖的字眼充斥着整间屋子,覆盖在上下两排窗户之间:‘只要能够,你就喜欢它!只要你敢,你就喜欢它!’“‘我一定喜欢它,’我说,‘我敢喜欢它,’我会信守诺言,排除一切困难,去追求我的幸福,追求良善——对,良善。我希望自己做得比以往、比现在更好——就像约伯的海中怪兽那样,折断矛和枪,刺破盔甲,扫除一切障碍。在别人的眼中,这些障碍或许是钢是铁,但我视其为草木。”
这时,阿德拉拿着板球跑到他的面前。“走开!”他很严厉地吼道,“离我远一点儿,孩子,或者干脆进屋去,到索菲娅那里。”接着,他继续默不做声地走路,我冒昧地提醒他刚才突然岔开的话题。
“瓦伦小姐进屋的时候,你离开阳台了吗,先生?”我问。
我已经作好心理准备,猜想他很可能会拒绝回答我的问题,结果恰恰相反,原本陷入痛苦和迷茫中的他被我的问题唤醒,他将目光转向我,眉宇间的愁云惨雾似乎也消散了。
“哦,我已经把塞莉纳忘了!好吧,我继续说。当我看见那个让我魂牵梦萦的女人是跟另一个男人一起进来的时候,好像听到了有蛇在移动的咝咝声,那是绿色的妒忌之蛇,它就那样突然从月光照耀的阳台上蹿了出来,身体盘在一起。它慢慢地钻进我的背心。两分钟后,它撕咬着我的心。真奇怪啊!”他突然话锋一转,离开了原来的话题,惊叫道。之后,他继续说:“真是奇怪啊,我居然会对你说出这番肺腑之言,年轻的小姐。然而更加奇怪的是,你居然还安静地倾听,就好像在这个世界上,我所讲述的事情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一个我这样的男人,把自己与一位歌剧演员的故事讲给一个像你这样不谙世事的姑娘听。不过我曾经说过,你严肃、体贴、细心,并且有一种可以让别人对你袒露心声的天赋。这一点也正好解释了刚才我的疑惑和惊奇。而且,我也知道,我选择的是怎样的心灵来倾听我的故事,来与我的心灵沟通。我知道这颗心纯净自然,它不容易被感染,它与众不同,甚至是独一无二的。还好我没想伤害到它,不过即便我这样做了,也不会让它受到任何伤害的。我想,我们之间的谈话越多越好,因为我不会伤害到你,而你能让我重新振作。”
说完这些与故事无关的话,他又将思绪收了回来,继续讲道:“我仍然待在阳台上。‘他们一定会到卧室去的。’我想,‘就让我抓个现形吧。’于是,我将打开的窗子和窗帘都关上,只留下一条缝隙,方便我观察里面的情况。在听到他们‘情人间的耳语和海誓山盟’之后,我便轻轻地坐回椅子上。我刚刚坐下,这对情人就走进卧室了。我的目光透过我留好的缝隙直射出去。塞莉纳的侍女走进房间,点上灯之后便退了出去。有了灯光,我可以将里面的人看得清清楚楚了。他们两个把斗篷脱下来,我看到那位‘名人瓦伦’一身绸缎、珠光宝气——当然那些都是我送给她的——她的同伴则身穿军医的制服。我知道他是一个有子爵头衔的花花公子,年轻英俊,但他也是一个没有头脑的恶少。我偶尔在一些社交场合中见过他,但从来没想过要去恨他,因为我对他只有鄙视。当我认出他的时候,那条嫉妒之蛇的毒牙被立即折断了。因为我对塞莉纳爱情的火种也熄灭了。一个女人居然为了这样的情人背叛我,我也就没有争夺的必要了。你只配得到我的蔑视,而且本该如此——我居然被她愚弄。
“他们开始谈话。而他们所交谈的内容更让我安心了,话题轻浮浅薄,有唯利是图的浅见,有无情的世俗,简直让人厌烦,而不是愤怒。因为桌子上放着一张我的名片,他们便开始谈论我。他们两个人根本没有智慧和能力来评判我,所以他们用一些小手段来侮辱我。尤其是塞莉纳,她对我进行人身攻击,甚至夸大其词,将我身体上的缺陷称为残疾,然而在此之前,她总是用‘体育运动员一样的身材’对我进行赞美。在这一点上,你与她全然不同。在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你就直截了当地和我说,我的长相并不好看。所以你们两个人的反差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时,阿德拉又跑到他的面前,说:“先生,约翰刚才来说,你的代理人来了,想要见你。”
“哦!那我只好长话短说了。后来,我将落地窗打开,向他们走了过去。此后,我将原本赠给塞莉纳的一切都收回了,也通知她腾出房子。我还打发了她一笔钱,让她应急用。我不再理会她的哭闹、歇斯底里、恳求和抗议,要跟那位子爵决斗。地点就在布洛尼树林,时间定在第二天的早晨。在约定的时间和地点,我有幸与他决斗,在他那条弱得像瘟鸡翅膀一样的胳膊上留下了一颗子弹。以后的日子中,我同那个人不再有任何瓜葛。不幸的是,就在六个月后,瓦伦留下了这个小女孩——阿德拉——并一口咬定她是我的女儿。也许她是,尽管我从她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有父女关系的痕迹,我甚至觉得派洛特比她更像我。我同瓦伦决裂后的几年,瓦伦遗弃了孩子,和一位音乐家还是什么歌唱家私奔到意大利了。当时,我没接受这个孩子,更不承认我有抚养她的义务,即便是现在,我也不承认,因为我不是她的父亲。不过,当我听到这个女孩已经孤苦无依的时候,便生出了怜悯之心,将这个小可怜从巴黎的泥潭中拉了出来,带到了这里,让她在英国这片干净的土壤中健康地成长。费尔法克斯太太找到你做她的家庭教师。现在,你知道了她的真正身份,只不过是一个法国歌剧女郎的私生女,或许你要对自己的职位和家庭教师的身份有些想法了吧。说不定在某一天,你会来告诉我,你已经找到一份新的工作了,让我再去请一位新的家庭教师来——会这样吗?”
“不,这一切都不是阿德拉的错,她也不应该为她母亲所犯下的错负责。我很关心她,现在我知道,在某种程度上说,她已经没有父母了——被自己的母亲抛弃,而又不被你承认,先生——我会比之前更加疼爱她。我怎么可能只是喜欢富贵人家一个娇生惯养并讨厌家庭教师的孩子,却不喜欢这样一位将我当成朋友的孤苦无依的小孤儿呢?”
“啊,你是从这个角度来看待这件事的,那好吧。现在我得先进去了。你也是,天已经黑了。”
但我没有直接回去,而是和阿德拉与派洛特一起在外面又玩了几分钟。我和他们赛跑,一起打板球。后来我们进屋后,我帮她摘掉帽子,脱下外衣,让她坐在我的膝盖上,坐了一个小时。我允许她随心所欲地说话,什么话题都可以,即便有些放肆和轻浮,我也不会指责她。因为只要有人注意她,她就容易犯这个毛病。那个时候她会暴露出她性格上的浅薄,这与普通英国人的思想大不相同,也不被认同,很可能是遗传自她的母亲。不过她也有优点,我有意识地去找寻并且去欣赏。我也努力地寻找她的五官与罗切斯特先生的相似之处,但却没能找到。在她的身上没有罗切斯特先生的任何特征,谈吐上也丝毫没有相同之处,这表明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我觉得有些可惜,如果能够找到一点儿就好了,这样他会对她更好一些。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过夜时,才有时间从容地回味罗切斯特先生给我讲的故事。正像他自己说的,这个故事似乎没有一点儿特别的地方。无非就是一个有钱的英国男人痴迷于一个法国舞女,之后由于她的背叛,他离开了她。这类事情在上流社会早已司空见惯。但是当他说到自己对目前的状况很满足,还说他对这栋老房子和周围的环境重新产生兴趣的时候,他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这就让人生疑了。我满脑子都是这个疑问,但后来又放弃了,因为根据目前的情况,我根本解释不了。所以我又将思绪转到主人对我的态度上,他觉得我是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人,这似乎是对我为人处世的赞美,因为我做事情很仔细小心。反正我是这样认为的,而且我很认可自己的揣测。这几个星期的时间里,他在我面前的举动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喜怒无常了,他不会觉得我碍眼,也不会对我摆出冷冰冰的态度,更没有傲慢。偶尔,我们遇见时,他看起来都很高兴,还会说上几句话,有时还会笑一笑。他正式地邀请我去见他时,我也会很愿意前往,因为我真心觉得我给他带来了快乐。我甚至认为,他找我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他自己能够感觉到愉悦。
如果真的比较起来,我没有说多少,一般情况都是他在津津有味地讲述。他生性健谈,喜欢向没有经历过生活残酷的人披露一些世事人情(我不是指腐败和恶俗的习气,而是指那些因为很普遍但又很新奇的世事),我非常愿意接受他对于这些事情的看法。根据他的描述,我用想象在头脑中画出许多新鲜的画面,跟着他翻阅和揭示各种新鲜的领域,但是从来没有因为他提到某些有害的现象而大惊失色,或者为此烦恼。
他的语言与动作都自然而然,所以我也不会感觉到被压迫的痛苦和窘迫。他对我的态度友好而坦诚,热情但不失体面,这让我更加靠近他了。有时我觉得他并不是我的雇主,而是我的亲人。虽然有时他依旧傲慢,依旧盛气凌人,但我并不在乎,因为我深知他的天性就是如此。他的加入为我平淡的生活平添了几分乐趣,我觉得非常愉快和满意,甚至已经不再渴望有自己的亲人。原本骨瘦如柴的命运好像变得丰腴了,我生命中的空白被填补了,我的身体状况也在好转,我的体重增加了,也长了气力。
我的眼睛看到的罗切斯特先生还很丑吗?不,读者。感激之情,一些愉快的记忆和联想,已经使我喜欢上了他的面容。只要房间里有他在,会比生得很旺的炉火还要让我兴奋。但是,我也没有完全忽略他的缺点。说实话,即便我想忽略掉,也还是不能的,因为他总是在我的面前暴露出来。在那些低于他的人面前,他总是显示出傲慢和刻薄的态度,他喜欢挖苦他们。但是在我的心里,我深切地知道,他对我这么和颜悦色,与对待别人的严厉态度是有着强烈对比的。有时他会失落惆怅,已经到了让人难以理解的程度。他会叫我给他读书,并且我不止一次地发现他也会独自默默地坐在图书室里,把头埋到双臂之中。当他抬起头时,我会看到一张忧愁、愤怒的铁青色面孔。但是我相信这一切都非他所愿,他的郁闷、严厉以及以前他对待别人的那种没有道德的行为(我说“以前”,那是因为我觉得他已经改正了)都源于命运带给他的磨难与痛苦。我相信,比起那些纯粹依靠教育或者社会环境的人,他具有更远大的志向、更高尚的原则,也更加纯洁。我认为,在他的身上有着很多优秀的品质,只是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被糟蹋得一塌糊涂。不能否认,不管是怎样的哀伤,我都会因为他的哀伤而哀伤,并且愿意付出代价去减轻它。
虽然我已经吹熄了蜡烛躺在床上,但只要想起他在那条林荫小路上停下来时的神情,我就无法入睡。那时他说,命运之神已出现在他的面前,并且问他敢不敢在桑菲尔德获得幸福。
“为什么不敢呢?”我问自己,“是什么原因总是让他想疏远这里?他很快会再一次离开吗?费尔法克斯太太说,他每次停留在这里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两个星期。但是这一次他已经住了八个星期。可如果他真的离开,这里会变得更加悲凉的。试着想想,倘若春、夏、秋三季他都不在这里,那么即便风和日丽,有再好的阳光,我也会觉得日子很无聊。”
我心里一直想着这些事情,也不知道这一夜是否真的睡着过。总之,听到非常含糊的一阵连续不断的小声说话后,我便完全惊醒过来。那个声音古怪而又悲伤,好像是从我住的屋子楼上传来的。如果此时蜡烛还点着该有多好,黑夜很恐怖,我的情绪也很低沉。于是,我从床上爬了起来,坐着仔细倾听上面的声音,那声音却消失了。
我很想再睡一会儿,但焦虑不安的我怎么可能睡得着。我内心的平静被打破了,此时听到很远的楼下大厅里时钟敲响了两点。与此同时,我的房门被人轻触了一下,就像是有人在黑暗的走廊里摸索着前行,手指擦过门板。我立刻问:“谁在那里?”但是没有人回答。我吓得浑身冰凉。
我突然想到可能是派洛特干的,因为厨房门有的时候是开着的,所以它也会常常想方设法到罗切斯特先生的卧室门口。而我自己就在早上的时候亲眼看到过它躺在那里。这个想法让我的心平静了许多。我重新躺好,沉寂安抚了我的神经。等到整栋房子恢复寂静的时候,我的睡意也悄悄地来了。
恐怕注定了那一晚我没有办法入睡。因为沉睡的天使还没有接近,我又被另一件事情吓得浑身战栗。那是一阵恶魔般的笑声——压抑而低沉——仿佛这声音就来自我的房门外。我的床头靠着门,所以我起初还以为那个大笑的魔鬼就站在我的床边或者蹲在我的枕旁。但是我看了看这个房间,什么都没看到。当我还在定睛细看的时候,那种奇怪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而且我很确定它是从门后面传过来的。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爬起来把门锁好,之后问一声:“是谁在那里?”
有什么东西发出一阵咯咯声和呻吟声,不久,就听到有脚步声走远,回到走廊,上了三楼。也就是最近,楼梯口装了一扇门,平时是禁止走那个楼梯的。我听见门打开又关上,之后一切复归平静。
“是格雷斯?普尔吗,难道她妖魔附身了吗?”我猜想。我再也不能一个人待着了,得去找费尔法克斯太太。于是,我急忙穿上外衣,披上披肩,打开门锁的时候双手颤抖。门打开后,我看见门口有一支点燃的蜡烛,就放在走廊的垫子上。看到这样的情况,我心里又是一惊,但让我更觉得惊恐的是,走廊中的空气十分污浊,好像充满了烟雾。当我四处寻觅这种浓烟的发源地的时候,还嗅到了一种刺鼻的焦臭味。
嘎吱一声响,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是一扇门——半掩的门。那正是罗切斯特先生的房间,有大量烟雾从他的房门里面飘出来。我不再想什么费尔法克斯太太了,也不再去追究什么格雷斯?普尔和那个神秘的笑声。我快步跑到他的房间,床上到处窜出火焰,连幔帐都已经开始燃烧起来。在火焰与烟雾之中,罗切斯特先生没有一点儿反应,他依旧沉睡着。
“快醒醒!快醒醒!”我一边推着他,一边大声叫嚷,但是他嘟囔了一句,又翻身继续睡了。他的神志已经被烟雾熏得不清醒了,而此时床单都烧着了,情况紧急,一刻都不能再耽误了。我赶忙跑到放置脸盆和水罐的地方,幸好脸盆够大,水罐也够深,里面的水都是满的。我将脸盆和水罐举起,将水倒在床上和睡在床上的人身上。紧接着,我又飞奔到自己的房间,拿来水罐救火,又一次将水泼到床上。上帝保佑,我终于扑灭了正要吞噬床榻的火舌。
刚刚还炙热燃烧的东西遇到冷水发出了咝咝声,还有我将水罐扔到地上的破裂声,尤其是我十分豪爽地泼洒水的哗啦声,终于惊醒了罗切斯特先生。尽管屋子此时一片漆黑,但我知道他已经醒了。当他发现自己躺在水潭中时,发出了奇怪的咒骂。
“发大水了吗?”他叫道。
“没有,先生。”我回答,“但是刚刚发生了一场火灾,起来吧,你现在浑身都湿透了。我去给你拿支蜡烛过来。”
“哦,看在基督世界所有精灵的分儿上,那是简?爱吗?”他问,“你对我做了些什么,你这个女巫,房间里还有谁在,是要用诡计将我溺死吗?”
“我先去给你拿支蜡烛,先生。看在老天的分儿上,你还是快起来吧。确实有人捣鬼,但是现在没办法知道是谁做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吧,你看——我现在起来了。不过你还得冒险去为我拿一支蜡烛过来,还有,等我两分钟,我得找一身干爽的衣服换上。如果还有干爽衣服——不错,还有一件衬衫,现在,你可以快跑了!”
我跑去取那支一直留在走廊上的蜡烛。他从我手里拿走蜡烛,高高举起,仔细看着房间里的一切。床铺上一片焦黑,床单泡在水里,周围的地毯也是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谁干的?”他问。
我用最简单的方式给他讲了一遍事情的始末。先是听到走廊上有奇怪的笑声,后来有脚步声去往三楼,接着是烟雾和烧焦的味道把我引到了他的房间,房间里当时的状况是怎样,我又怎样用力所能及的办法扑灭了火,也把水泼到了他的身上。
他表情严肃地听着。我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他更多是焦虑而非惊讶。当我将事情讲述完毕,他没有立刻问什么。
“要我去叫费尔法克斯太太吗?”我问。
“费尔法克斯太太?不用了,真是荒谬,你叫她做什么?她又能做什么呢?你就让她安安稳稳地睡吧。”
“那莉娅呢?也可以去叫约翰夫妇。”
“绝对不要。你只要保持安静就行了。你的披肩披着吗?如果还是不够暖和,可以把那边的斗篷拿去。现在把自己裹起来,坐在安乐椅里,那儿——我替你披上。把你的脚放在小凳子上,免得弄湿。我要离开你几分钟,而且我得把蜡烛拿走。所以你必须待在这里,哪儿都别去,直到我回来。你要像只小老鼠—样安静。我得去三楼看看。记住,别动,也别去叫人。”
他走了。我看着烛光离我越来越远,逐渐消失。他轻手轻脚地走上楼梯,打开了楼梯间的门,尽量不发出一点儿声音,之后又随手将门关上,最后一点儿微弱的光也消失了。我置身于黑暗之中,拼命用耳朵搜寻着某种声音,但什么都没有听到。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我开始坐不住了,也开始不耐烦,尽管披着斗篷,但还是很冷。
我感觉自己待在这里也没什么用,我也没有打算将整栋房子的人吵醒。所以当我正要不顾罗切斯特先生的嘱咐,违背他的命令时,走廊里又亮起了暗淡的光,我听到走路的人没有穿鞋子。“但愿是他。”我想,“而不是更坏的东西。”
当他走回房间的时候,脸色苍白,神情忧郁。“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把蜡烛放在洗衣架上,继续说,“跟我预料中的一样。”
“怎么回事,先生?”
他没有回答,只是赤脚站在地板上,双臂合抱,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问我:“你刚才说,打开房门的时候看见什么东西了?”
“没有,先生,只有烛台在地板上。”
“可是你听到了古怪的笑声?我想你以前应该听到过那个笑声,或者类似的声音。”
“是的,先生。在这里有一个做缝纫的女佣,叫格雷斯?普尔——她就是这么笑的。她是个奇怪的女人。”
“就是这么回事,格雷斯?普尔,你猜对了。正如你所说的,她确实很古怪。好了,让我再好好儿想想。我真的很高兴,因为今天晚上发生的这件事除了我之外,就只有你知道一些确切的细节了。并且,你不是一个爱嚼舌根的傻瓜。关于这件事,你不要对外界透露半句。至于这里(他用手指着床),我会解释的。现在回到你自己的房间吧,我去图书室的沙发上躺一会儿。现在已经快四点了,再过两个小时仆人们就会上楼来。”
“那么,晚安,先生。”道完晚安,我便要离开。
他好像很惊讶——完全判若两人,明明刚才就是他说让我离开的啊。
“什么!”他大叫道,“你要离开了,就那么走了?”
“是你说的,我可以走了,先生。”
“可是也不能连句告别的话都没有啊,总得说一些表示感谢和善意的话,不能这么简单、冷漠。嘿,你救了我的命!你把我从可怕和痛苦的死亡中拯救出来!但是,你现在就这样从我面前默默地走过去,好像我们只是陌生的路人!无论如何,我们也得握握手吧。”
他将手伸了过来,我也伸出手回应。他先是用一只手,后来用双手把我的手握住,说:“是你救了我的命,我真的很高兴。这次我可欠了你一笔人情债。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倘若是别人这么做,我一定很难忍受欠别人这么大的人情。但是,你不一样。我并不觉得欠你的恩情是一种负担,简。”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我,好像有些话已经到了嘴边,但还是控制住了,只是嘴角颤动了几下。
“再次祝你晚安,先生。至于那件事,没有什么人情债可说。没有亏欠,没有负担,也没有恩惠。”
“我早就知道,”他继续说,“你会在特定的时刻做一些特别的事情来帮助我——在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在你的眼睛中看出了这一点,你的表情,你的微笑(他停顿了一下)——会没有由来地让我觉得喜悦,发自内心的愉悦。人们总是说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同情心,我也听说过它是那么神圣而奇妙,在一些无聊、荒诞的寓言中也有一些真理存在。我珍爱的救命恩人,晚安。”
从他的嗓音中我听出了一种奇异的活力,他的眼神中还有一种同样奇异的亮光。
“我很高兴,那个时候我正好是醒着的。”我说完,便走开了。
“什么,你就这样走了?”
“我觉得冷,先生。”
“冷?是的——你一直站在水里!那么走吧,简!”话虽这么说,他的手依旧握着我的手,我根本没有办法抽出来。于是我想出了一个权宜之计。
“我好像听到了费尔法克斯太太的脚步声,先生。”我说。
“好吧,你走吧。”他放开手,我便走了。
我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床上,却根本睡不着。我的思想又将我抛到了欢乐但充满不安的海面上,我在上面跌宕起伏,烦恼的波涛在喜悦的巨浪下翻滚,直到天亮。有时我觉得我已经越过了汹涌翻滚的水面,看到了像比乌拉山① 那样甜蜜的海岸。有时我的希望会被一种清风唤醒,成功地将我的灵魂送到目的地。即便是我自己的幻想,也很难抵达彼岸——从岸上吹来的反方向的风,不断地将我吹回来。因为我的理智会抵制幻想,判断力会浇灭热情,这一夜我根本无法入睡,所以天一亮我便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