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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高唐令安排的居室中后,时间已近夜半,明月感觉自己都要虚脱了。
方才与齐使貂勃的勾心斗角,不但要猜测对方的心思,也要调整自己的言辞,这个过程几乎耗尽了他的脑细胞。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那些从庐陵君处要来的赵国典史没有白看,在研究逻辑符号之余,从公孙龙处获悉的齐国往事也帮上了大忙。这些临时抱佛脚填充起来的细节,让他装腔作势时看上去煞有其事……
但正如明月最后总结的,归根结底,还是托了赵国是山东六国最强的福,才能让貂勃回心转意,否则就算他嘴皮子磨破,貂勃都无动于衷。
一边回想着方才的情形,他也没闲着,稍微歇息了一会后,便睁开了不断打战的眼皮,咬着牙起身,命令宫婢女绮去打一盆冷水来,往脸上一激,让自己清醒过来,接着便要在榻上盘腿坐下,继续自己每日必修的功课。
“公子这是何苦呢?”
女绮比明月大几岁,年已十八,一路上都比较沉默拘谨,此时看着长安君拖着疲惫的身体,依然要她掌灯,夜读竹简,不由动容,担心地说道:
“过去几日里,公子一停下车,要么外出骑马,亦或是同公孙先生谈论事情,稍有闲暇,必要展开简册观看,直到深夜才歇息,没有一天例外。今日难得能在屋檐下安歇,何不先睡一会,明日天亮再看?”
说完之后看长安君诧异地看着自己,女绮俏脸一红,连忙比划着解释道:“若是长安君累坏了,太后会担心,也会怪罪贱妾照顾不周的。”
明月却将她的羞容看在眼里,笑道:“你倒是有心了,多谢好意,但有些事,即便我不想做,也得咬着牙坚持。”
“过去几天里,我骑马的模样,你也看到了罢,只是个初学者,比起赵括、舒祺等从小习武的人,大为不如。加上我的胳膊瘦弱,怎么练都不见起色,这一世,恐怕都做不到灵活地在马上开弓放箭,更别说提剑上阵杀敌了。”
“天意弄人,我生在王室,却有一个无用之躯。可是,我空担着长安君之名,享受着赵人为我提供的衣食嘉柔,古人言,肉食者谋国,总得为赵国尽点心力吧?既然没法以武艺为国效力,便只能靠头脑来努力了。”
女绮欲言又止,暗想,若是你这十五岁便名满邯郸的年轻公子都还是“无用”,那其他赵国公子、公孙,岂不是连狗彘狗不如了,但她这句话还是没说出来。
却见长安君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笑道:“它就是我的武器,赵括有他的弓马和兵法,舒祺有他的三尺剑和剑技,我则有我的头脑和三寸不烂之舌,此行顺不顺利,能否全身而退,可全靠它们了……不过人若要保持思路清晰锐利,就得多读书,就好像青锋宝剑需要经常磨砺一样。”
明月再度拿起竹简,发出了哗啦声:“这就是为什么我读个不停的原因,若是没有这些天的积累,方才与齐国使者对上,我恐怕没说几句话就左支右绌了。为了能随时拔剑出鞘斩将杀敌,我可不敢有一天的懈怠啊!”
女绮静静地听完这番话,不再劝诫,只是默默地为灯盘上添满灯油,拨了拨,让它不要晃动个不停。
随后,便坐到了长安君的后方,继续缝补着那似乎永远缝补不完的女红,时不时抬起眼看一下认真的长安君背影,露出了少见的笑,笑里透着温柔,还有一丝忧虑。
她想起呀,小时候刚记事时,她那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让诸侯侧目的祖父,也曾对她的叔伯兄弟们,说过类似的话……
……
一行人在高唐城没等太久,貂勃亲自赶回临淄通报齐王,几天后又飞车奔驰回来,将齐王的答复告知了平原君、长安君。
“如二位公子之愿,寡君将派一位上卿,携礼乐彝器,在边境迎接。”
明月松了口气,看来自己那一夜的威逼利诱,算是让齐国君臣认清了现实,终于下定决定和赵国互助了。
平原君则大喜过望,如此大张旗鼓地迎他们入齐,齐国和赵国的同盟便坐实了,他的使命,相当于完成了一半。
然而貂勃还没说完。
“等二位公子到了临淄,寡君还会让太子代他在城门处相迎,不知如此重仪,能表明齐国的诚意么?”
明月和平原君对视一眼,对这个规格的接待都很满意,虽然是来做质子,但总算能不辱国威。
但明月很清楚,齐国现在之所以还愿意与赵结盟,主要是因为齐国的外部环境和赵国一样差。战国七雄,一向是柿子挑软的捏,魏国、楚国对齐国西、南境的威胁的实打实的,与燕国更有刻骨铭心仇恨。
齐燕之间,那可是长达一甲子,整整三世的血海深仇啊。先是齐宣王派匡章差点灭燕,接着是燕昭王花了三十年时间,效仿勾践卧薪尝胆,利用五国伐齐几乎灭了齐国,迁齐国宝器,掘齐国先人之墓……
至今,燕国依然占据了齐国北部的无棣等城,田单直到几年前才夺回了聊城、狄邑,他们可没忘记燕国赋予齐国的耻辱,若要说战国七雄里,谁跟谁最不可能联手的话,那就是齐燕了。
所以,齐国才愿意和赵国互为表里,各取所需。
明月很庆幸,在齐赵关系改善的时候,秦国前几年却越过韩、魏,发兵进攻齐国刚、寿,想要为穰侯魏冉的陶丘领地增加土地。如今随着魏冉失势,范睢上台,秦国的国策也将迎来大变局,远交近攻很快就会提上日程,到那时,赵国可就拦不住齐国投入秦国怀抱了……
在离开高唐城,继续向齐国边境进发时,他想道:“所以我这次入齐,承担的使命可不小啊,为了让赵国在未来的长平之战里有一个比较安全的后方,我必须使尽浑身解数,把齐国留在赵国的同盟里。这期间,可少不了要跟齐国内部的亲秦派,以及秦国源源不断到临淄的使者斗争……”
明月就郁闷了,别的质子,只管混吃等死,优哉游哉,国家大事,交给国内大王、相邦去操心就行,他这长安君还没进齐国就碰上这一档子事,平原君庸碌之辈不足依仗,还得他亲自出马,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不得安乐呢?
带着一丝无奈的抱怨,明月再度上路,一天后,他们已经抵达了齐国和赵国的边境,一条说不上名字的小溪,溪上有桥,对岸是旌旗鲜明,敲锣打鼓,礼乐隆重的齐国上卿卫队……
高唐令派来护送他们的赵军,就只能送到这里了。
平原君上前与齐国上卿交涉寒暄,明月则扶着车栏,眺望前方的齐国国土,心有所感,忽然对同车的舒祺,还有骑马来到他身边的赵括说道:
“括子、舒祺,只要过了这座桥,吾等就离开赵国了。”
“入齐为质,吾等就好比脱离了父辈羽翼的雏鸟,又像是一叶孤舟,飘荡在异域,海面看似平静,底下却不知道潜藏着多少凶兽浪涛。往后不管发生何事,都得靠自己解决,赵国远在千里之外,无法及时帮忙。其中的尔虞我诈,凶险阻碍,我也没法完全预料到。汝等现在后悔回头,还来得及。”
赵括仿佛受到了侮辱:“过便过,怕什么!我赵国的军队,可是曾经深入到济水以东很远的。”
此子大言不惭,虽然他这辈子也没出过国,但父亲赵奢对齐国的辉煌战果,足以让赵括在心理上傲视一切齐人,哪怕是齐国的安平君田单在面前,他也不怕!
舒祺也按剑道:“我听说在齐国有许多剑客剑师聚集,齐国的技击之术也神乎其神,我在邯郸同龄人里没有敌手,很想去临淄闯一闯,看看齐剑与赵剑,孰强孰弱!”
明月欣慰地看到,两位伙伴脸上,没有畏惧,只有意气飞扬。
他也壮其胆气,大笑起来。
“好!那吾等三人,便一同去见识见识,临淄这天下第一大城的风情!”
他一只脚蹬着车舆,手擎车上的赵国旗帜,目视前方,暗道:“齐国,我来了!”
后面的公孙龙也在遥望桥边的长安君车驾,看着蹬车而立的长安君,看着骑马仗剑护翼其左右的赵括、舒祺,突感心中悸动。
也许是他的错觉,三位弱冠少年站在一起,明明不值一提,却竟有一种俾睨齐国,傲然天下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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