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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子曰,千里馈粮,日费千金。故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忌秆一石,当吾二十石。”
在蔺相如面前,明月为他算了一笔账。
“我请教过精通兵法的马服君之子赵括,他说这里边暗含的意思是,若从国内往千里外的战场运送军粮,二十钟粮食,或二十石牲畜吃的秸秆,运到前线,仅能到达二十分之一……”
这是个骇人听闻的数字,不过事实的确如此,按照后人靠《居延汉简》里的数据计算,汉代运粮,从长安雇一辆车去边关,需要花费为1.35万钱,若从关东起运以及转输至西域、居延,则花费更高。这些钱,主要是用于运输过程中的人吃马嚼。倘若把运粮人马的吃食也放在车上,则消费二十石而致一石大体是不夸大的,据说李广利伐大宛之役,动用了十三万头牲畜运粮,致粮率达到了夸张的九十分之一!有驰道和双辕车十分普及的汉代尚且如此,何况春秋战国?
蔺相如身为内史,管的就是赋税钱粮,每天都和这些东西打交道,对此自然不奇怪,颔首道:“孙子所言虽是两百年前的事,但远粮不解近饥,这其中情形,大抵是不差的。”
“然也,这便是兴师十万,却得三十万人运粮的缘故。”
明月还记得,宋朝人沈括曾经详细计算过,一个民夫可以背六斗米,算下来,大概三个民夫可以供养千里之外的一个士兵三十天,这已经是极限了。所以出动十万大军作战,就得有三十万民夫运粮。
这次赵国伐燕,名义上征召了十万人,但其中至少六万只是运粮的民夫,其余四万才是真正上阵打仗的,这也是战国时代动辄发动数十万大军的缘故。在明月想来,长平之战里据说有四十五万赵军,真正参与作战的,恐怕不超过十五万。而秦军以六十万灭楚,参与作战的也不超过二十万,其余都是飞刍挽粟的民夫。
这或许就是战国时代,兵员数量虚高的原因之一吧。
“若用牲畜运粮,一辆大辎车可运二十五石,与人工相比,虽然能驮的多,花费也少,但牲畜食量可比人大多了,又是重役,如果不能及时放牧喂食,牲口就会瘦弱而死,一头牲口死了,只能连它拉的粮食也一同抛弃。所以与人力相比,各有得失……”
军情如火,每天都要日行五十里,可没工夫让牛马悠闲地吃草,只能喂料。按照赵国的规矩,牛马的饲料以干草、秸秆、刍藳为主,称为粗料;以豆类为辅,叫做精料。战马要养膘,**料多,驮马不需要快跑,吃粗料多。但即便是粗料,也是从各郡县民户手里收上来,储存在仓库里的。
明月劝道:“蔺卿试着想想,若是此番成功了,往后赵国依此制,全面推行双辕车,那每年便能省下的刍、藳,何止数万石……内史不是一直在为如何开源节流想办法么,改革车式,就是节流的开始啊!”
这一席话,说得蔺相如心动了。
赵国跟秦国一样,田税的实物体现为禾(谷物)、刍、藳三种,刍就是干草,藳就是秸秆,按照律法规定,每拥有一百亩地的人家,每年五月要上交三石刍,十月份要上交三石藳,地恶的话可以减免为两石。
秦人对此极为重视,除了明文规定每户要上交的刍、藳外,还严格对牲畜饲料做出了硬性规定,大夫、官大夫爵位以上可以在驿站免费得到牲畜饲料,以下就不行了。各个官府每年都要按时上报他们的公用车马牲畜数量,以领取相应刍、藳,若不及时上报,对不起,明年那些牲畜的饲料,就自己想办法去吧。
秦国之所以将刍、藳的征收发放这等后世以为的“小事”都写入律法,就是因为它们也算战略物质,好钢用到刀刃上,平时要尽量节省,战时让前线的战车战马能吃饱。
赵国的律法虽然也像模像样,但人为执行起来,漏洞就太多了,蔺相如做了内史后,也为此而烦恼,如今听了长安君的描述后,他猛地想道,秦赵在刍、藳上的差距,或可用新车式的推行来弥补……
在秦国,刍一石可以卖十五钱,藳一石可以卖五钱,赵国也差不多是这个价,豆就更贵一些。
总之,算下来,明月提议的改革车式,光这次竟可为蔺相如这个内史省下三四万钱,若以后推而广之,让全国都用双辕车运粮的话,每年节省五十万钱不是梦!
五十万钱,这可是一个万户大县一年上交的粮食换算为钱帛总额了……
蔺相如将那帛书上的算法又细细看了几遍,并没有漏洞,长安君将各宗因素都考虑进去了,他合上帛书后,二话不说,起身便对着长安君行了一个大礼!
“老朽差点就因为短见,而错过了一件于国于民都有好处的良政,真是惭愧!”
……
在说动了蔺相如后,事情就变得好办多了,事不宜迟,他当夜就带着明月,又去了趟平阳君府。
虽然平阳君赵豹对明月绕过他这个上司找别人帮忙心有不悦,但蔺相如是他在朝中最敬重的人,也要给个面子,只能硬着头皮听完详细的账本,在得知改革新车式后居然能省下这么多刍、藳后,他也微微吃惊,但依旧对这其中要冒的风险持谨慎态度。
“小子自然知道这关系到军情,我愿立下军令,若有差池,请蔺卿、叔父唯我是问!”
随即明月又提出,他之前从齐国回来时,也有百余辆单辕大车,如今闲置在府中,此次便尽数捐献出来,让运粮的车能多出一百辆,这样一来,即使有问题,也不至于致命。
如此一来,赵豹也有些松动了。最后,在蔺相如斡旋下,赵豹与明月各退一步,决定这次造一百辆传统的单辕辎车,两百辆新式双辕车,十五天内完工,届时加上长安君献出的百乘辎车,同时拉着粮食北去中山。
蔺相如捋着胡须道:“老夫会派遣两名计吏,将沿途车马消耗的刍、藳全部记下,等归来时合计,看双辕车运粮,是否能比单辕车更节省!”
这个法子让平阳君和明月都较为满意,而这督造的工作,还是由明月来负责。
奔波了一天,腿都快跑断了,明月回去后已是凌晨,他只来得及和衣躺了一小会,便让女绮喊醒自己,匆匆吃了点东西,就赶往百家里附近的攻木之所,召见众工师、工匠,让他们拿出一个造车的章程来。
工师、匠人们做这行已是驾轻就熟,很快就在简牍上拟定了分工,献给明月过目。
工师张老垂首道:“公子那一日巡视时已看到了,这百家里的工匠,统称为攻木之工,主要制造车乘。这其中,制造车轮和车盖的叫轮人,而轮人之间也有分工,先制各自按分工制成毂、辐、牙这三材,最后由技术最高的老工匠将它们组装成车轮。另外,舆人负责制车厢;辀人专管制曲辀,分别是车的各个部件……等万事皆备后,才由老车匠组装起来。”
“除了攻木之工外,此番还得找其他匠人帮忙,攻皮之工的鞄人制做各种缚扎车部件的革带和马的鞁具。攻金之工则负责铸造各式铜饰件,设色之工负责绘画纹饰、髹涂油漆……”
明月听在耳中,深感其中的复杂,可见一车之成,是经过木工、金工、皮革工和漆工等精细分工、集体劳动的结果。所谓“一器而工聚焉者,车为多”,正是对这时代制车业的真实写照。
而且听着听着,他总觉得怎么跟后世的某些东西似曾相识?
仔细一想,明月差点拍案而起!
“这不就是流水线作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