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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我看,那肥平,应是个软弱好说话的。”
这百夫乃是县中豪长祁氏族人,他年过四旬,前后经历了两次战争,还有三四位县尉的更替,自觉练出了一手看人的本领。
他见肥平很爱干净,身上不带泥污,整日眯着眼精神不振,又长得微胖没有半点威仪,便有些看轻他,觉得他那些话里的威胁是在放屁!
之前几位县尉刚来时,也摩拳擦掌说要重整县卒,最后都不了了之,或接受贿赂成了一丘之貉,或遭到威胁无可奈何地妥协。
其余几人颔首:”也对,若肥平有意刁难吾等,今日便直接点名了,何必事先提醒,莫非是在暗示吾等去给他送贿赂?“
他们一合计,觉得这件事可不能让长安君注意到,必须软硬皆施,拿下肥平。于是是夜,几名百夫便满脸堆笑地去找肥平,邀他吃饭喝酒。
肥平竟未拒绝,还拍着微微鼓起的腹部说好几日不沾荤腥,都瘦下去了,到了地方,他也不客气,案前有肉,伸箸便吃,手边有酒,拿起便喝,直到胖脸微红,只是他眼睛从始至终都眯着,让人看不出想法。
席间百夫们不住奉承劝酒,等酒酣之际,带头的祁氏百夫就想给这个看上去很好说话的胖官吏塞点好处,岂料从袖中掏出的钱帛递过去,却被肥平一把推开了。
“二三子,汝等这是作甚?”
几名百夫笑着讨好:“上吏巡视县卒辛苦了,这是吾等一点心意……”
叮叮当当,几枚布币从袋子里漏了出来,掉到案几上,肥平醉眼惺忪地打量了它一番,拾起来仔细瞧了瞧,忽然一笑:“原来是钱,钱乃好物,多少人为了它逾越律法,多少人为了它胆气徒增,我也爱钱,不过……”
他轻轻一抛,将那布币扔给了酒肆里搔首弄眉的舞妓:“然,长安君以厚禄养吾等,又明言,不许吾等贪渎误事,若是瞒着他外收贿赂,耽误了大事,可是要被逐走的……”
“上吏言重了,些许钱帛,耽误不了公子之事……”
莫非他是嫌少?几名百夫咬咬牙,又拎出一袋钱帛,轮番劝了一遍,肥平都不为所动。
于是百夫们只好先谈事:”上吏,长安君让你管理县卒,这可不是容易的事,若是让麾下众人没了活路,谁会听上吏之命,上吏如何立足?“
肥平一手撑着胖脸,一手弹了弹衣裳,淡淡地说道:”长安君让我立足我便立足,难道还要看别人脸色不成?我从未堵住任何人活路,而是有的人,非要往死路上走!“
那个带头的祁氏百夫急了,既然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他朝肥平靠了靠,按住他的肩膀道:”上吏,真不能放过吾等?”
说话间,这百夫的手指猛地一扣,想让肥平吃痛,在他眼里,肥平这个细皮嫩肉的邯郸良家子,稍微吓唬一番,或许能见奇效!
先前有位县尉,就是被他这么一吓唬,便打消与众军吏为敌的念头的,一直到卸任,都没敢多管县卒里的事。
孰料,肥平却不喊不叫,而是转过头盯着这老百夫,一直眯着的眼睛睁开了,他眸子很小,眼白却很大,看着渗人,只有嘴上还是皮笑肉不笑的。
老好人,瞬间变成了笑面虎。也不见他怎么动作,肩膀一抖,双手往前一推,竟将身手矫健的百夫整个给震开,一屁股坐倒在席上,案几翻倒,酒菜落了一身!
百夫们大惊失色,连忙朝两旁退去,看不出来,这胖子竟有一身武艺!
肥平揉了揉肩膀,冷笑道:”汝等以为,来自王宫的黑衣卫士,皆是贪财怕死之辈?没错,汝等也是祁县一霸,但与乃公在邯郸见过的千金之家、将相封君比起来,算得了什么?这些小伎俩,比起吾等在临淄遇上的敌国间谍、死士,更是不值一提!“
“你这竖子!”那百夫出了丑,动了真怒,就要起身去与肥平打斗,不料酒肆外脚步密集,几个长安君的门客出现在门边,腰间的剑已出鞘一半!
酒肆外寒光闪闪,几名百夫今天出来没带武器,只好愣在原地,满头大汗。
肥平却摆了摆手,笑吟吟地看着几名百夫道:
“若汝等还要留一条命,便速速将这些年冒名的空额报上来,长安君说了,祁县六年前曾遭战乱,定有不少死伤未来得及上报者。长安君又说,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只要汝等主动引退,离开县卒,公子便既往不咎!若不识抬举……“
肥平的眯眯眼忽然瞪圆:”如若不然,公子动怒,便要用汝等的人头来祭旗誓师了!”
这一阵吓唬,顿时吓得那几名百夫下拜顿首,连道再也不敢了,肥平却不理他们,他的眼睛再度眯了起来,抚着额头道:“我不胜酒力,醉了,醉了……”
言罢,便脚下踉跄地从伏地顿首的几人身边离开,出了这家酒肆,消失在夜色里。
……
次日,肥平早早来到城西校场,依然是一脸和蔼的笑……
然而,五名百夫却像是约好了似的,无一到场,都说是生病了卧床不起。
肥平满脸为难,非要让人去催请几位百夫,他自己则在原地眯着眼,似是在打盹,又似乎不是……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也让下面几百县卒呆站了半个时辰,肥平才叹了口气,说不等了,开始点卯。
按着县尉移交的名册,肥平从头到尾,将五百人的姓名一个不漏地点可过去,这一点不要紧,竟点出了上百人的空缺!
一时间,吃空饷的什长、伍长们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肥平却没多言,只是将那些本不存在的人名一个个大声喊出来,询问有无因病未归者?只要下面的众人答不上来,他就会朝旁边的笔吏点点头,冷漠地将那些个名字一笔划掉!同时和手边那份百夫们供认不讳的空额名单对比。
一口气勾掉上百个名字后,肥平竟将那五名百夫的名也去掉了,还说他们因病,辞去了百夫的职务。
县卒大惊失色,什长、伍长面面相觑,心中震惊,那些也曾受惠于吃空饷的人,心虚地低下了头,他们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
这个笑吟吟的邯郸胖子,手段让他们心惊胆战。
但处理完此事后,肥平却没有顺藤摸瓜地查下去,而是很开心地笑了起来:“自此之后,县卒中便不再有不当禀军中而禀者!”
众人如蒙大赦,违心地跟着欢呼起来,可这时候再看肥平,他的笑容就没那么让人觉得亲切了。
“笑面虎……”不知是谁先想出来的,自此之后,这个绰号就成了肥平的代名词,但县卒也只敢私底下说说。
肥平离开前,忽然又回头笑道:”既然百夫空缺,那便从明日的沙汰中,卓拔什长、伍长优异者代之!届时,长安君也会来旁观,二三子,勉之!“
……
“一举让五位百夫离开县卒,你做得很好。”
当肥平向明月禀报此事时,自然得到了他的夸奖,那些县卒的百夫可不知道此人的身份,他在赵王宫做黑衣时,可没少奉命缉拿权贵,还学了一手审讯的好手艺,可以不见血地让犯人痛不欲生……
这样的人,本来应该派去做特务头子或者管刑狱,可惜明月手头人才不多,既然肥平自告奋勇去沙汰县卒,明月就放手让他去试试,对付老兵油子,他或许有一手。
谁知道,效果竟出奇的不错,肥平那对眯眯眼和看似无害的笑,把那些百夫糊弄得不浅吧?
将事情汇报完毕后,明月抬头问他:”我听人说,县卒私下里称呼你为笑面虎?“
肥平却笑道:“臣只是站在前面的狐狸,公子才是臣背后的猛虎,百夫、县卒们害怕的不是臣,而是公子!臣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
明月一乐,指着肥平道:“看着面相老实,心里却计谋多端,瞧他这嘴,蔡先生,你看他可能做纵横策士?”
蔡泽也一笑,总的来说,这还是他的主意。那些百夫,多是县中祁氏、温氏的旁支子弟,想办法借吃空饷一事让他们主动离开县卒,既不必与县内豪长结仇,也可以扫清长安君控制县卒的障碍。
他和肥平查过了,县卒里老兵油子横行,贪渎、吃空额的事,几乎每一位什长、伍长都有参与,但这次长安君只赶走首恶,绕过其他人,势必得到他们的感激,再通过沙汰老弱,选拔勇锐之士,让一些有本领的什长、伍长晋升百夫,他们就更会对长安君感恩戴德。
这样一来,数百县兵,已收入长安君袖中,将彻底变成他的私属!
……
到了次日,便是检较县卒的日子,检验的方法也别具时代特色。
肥平让各什伍里,有过人本领如射箭、骑马、技击的人先出列演示自己的特长,明月故意让手下的善射的门客,善搏击的鲁勾践去与那些自持武艺高超的县卒较量,跟最注重个人武艺的游侠、武士一比,县卒的箭矢大多落于下风,与鲁勾践比剑、与狗屠比力气的人,也多半挨不过十个回合。
这样一来,见识到一山还比一山高后,县卒们被肥平摆了一道的那点不服气,也烟消云散了。
至于没有过人本领的人,则做起了“投石超矩”和“距跃曲踊”,这些军中常见的运动。
投石,便是投掷大石块到某一地点,类似后世的抛铅球。超矩,就是立定跳远,这两项能检验士卒的臂力和腿力。其后,则是距跃一百,曲踊一百,这两项则检验人的体力耐力……
蔡泽见长安君目不转睛看得新鲜,便对他道:“臣听说,当年晋文公南征,他的肱股之臣魏犨犯了军法,还不小心烧伤了身体,于是晋文公便让人去看看,若魏犨还能为自己作战,就留他一命,若受伤不中用了,就让他死罢……”
“当时魏犨一急,就当场做了距跃三百,曲踊三百,显示自己依旧孔武有力,晋文公这才绕了他一命。”
明月摇了摇头:“晋文公还真是冷血,魏犨伴他流亡十七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纵然要处置,也要按军法来,岂能以有用无用来决定他生死呢?如此君主,我也不奇怪他将介子推逼到绝境了……”
听着长安君话里对晋文公做法的不满,不知为何,蔡泽竟感到一阵心安。
毕竟做臣子的,也想在成就君主霸业的同时,保住自己小命,不必迎来飞鸟尽良弓藏的窘境吧。
不过话说回来,再后来,过了两百年后,魏犨的后代完成了三家分晋,建立了魏国……
这世上的事,谁说得准呢?
除了这些个人的检验外,明月还让各什、伍比较一下,谁能在最短时间完成集结,抵达指定位置,那些表现优异的什长、伍长,将成为百夫的备选,但决定性的因素,是他们能对长安君付出多大忠诚,这一点,有待肥平慢慢考察。
总之,经过这一整天宛如古代运动会般的检校,老弱体力不堪的县卒还真不少,除非是对祁县交通道路无比熟悉的几名老卒,才被允许留下,其余混日子的,统统打发回家务农。
最后,县卒仅剩下三百余人,当他们站成几排接受长安君检验时,队列已比方才少了许多。
“这才是我想要的精简。“明月看他们却比之前顺眼多了。
至此,对县卒的沙汰已经完成,就等去西乡、南乡募兵的俩人带新兵回来,一同训练。
明月这边也没闲着,到了第二天,公仲寅来报,说各豪长家的丁壮已全部聚齐,明月闻讯,立刻赶往城北空地巡视,这一去不要紧,可把他气得够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