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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无心之语偶救人命·有意所为能保至亲
如今荣宁两府各处皆知贾政要带了家眷往任上去之事。邢夫人闻得这话,心下却一忧一喜:喜的是王夫人不在,竟不必防备他的,日后倒可松快好些;忧的是这家中如今账目错乱,王夫人如今一走,自然所有事情皆落到大房头上,日后万一出事,不好分辨,虽自己常日不管,却也不肯将凤姐儿同贾琏两个赔在里头,故而苦思有何计策。待要同贾赦商量,又知他素日脾性:于这酒色之上最为精通,一旦要拿个正经主意,却只好干瞪眼罢了。只是此事若要为将起来,必然要同他说一声儿的;只得想着待他回来先提上一提,察其心意,届时再作定夺。
一时晚间贾赦回来,邢夫人见他来了,忙站了起来,令丫鬟伏侍着换了衣服,笑问道:“老爷近日辛苦?”贾赦笑道:“不过是同那起子人见见,辛苦甚么。倒是你每日在家中事务繁杂,却也受累。”邢夫人知贾赦同自己情分原也淡薄,如今陡然说起这话来,定是有事情要说,因此只不作声,且听他往后之言语;果见贾赦自己想了一回,乃同邢夫人道:“老太太房里有个丫头叫鸳鸯的,你素日见么?”邢夫人闻得这话,约已猜中了几分,便点头道:“可不见的?老太太爱得和宝贝一样,极是聪明伶俐的一个孩子。那日老太太还说,比二丫头几个原强呢。”
贾赦笑道:“正是。如今却有个事儿要你去办:前日我想了一回,意欲纳个新姨娘进门;本想着买一个,那些人牙子家出来的又不知底细,到时不好退送的,还是往府里挑个家生女儿才是。我冷眼选了一番,就取中这丫头,你替我和他说一声,就向老太太讨了他来收在屋里,岂不便宜。”如此说了,又捻须而笑道:“你若将此事办成了,我必重重谢你。”
邢夫人闻言,便知不妥,又不好直接驳回,乃觑着贾赦脸色道:“鸳鸯这丫头是老太太跟前第一得用的人儿,只怕老太太未必肯呢。”贾赦冷笑道:“我也是半辈子的人了,难道要这们个丫头做房里人也不得?况我也不是就瞧中他颜色。那丫头生得也不过中上,然老太太那些私房,那一件不是过了他的手的?我冷眼瞧着,将来老太太必是要赏他与宝玉去做姨娘的。到那时候那些东西,咱们可去那里寻摸!要是之前我也罢了,如今琏儿得了儿子,难道我不为自己孙子想不成!恰好如今二房要往外去,待他们走了,可趁机要了这丫头来;若将他娶了来,自然由咱们摆布,届时东西都是咱们的。”
邢夫人闻得贾赦这话,竟是已定准了主意的,然终觉此事不可,自己想了一回,便陪笑道:“老太太平日待咱们原不如二房,他在老太太跟前得意,自然觑着咱们轻些。”一时说着,忽地灵光一现,乃低声道:“况这东西是死的,人却是活的;纵将他娶了来,到时他若怀恨,再吃里扒外起来,同二房做个内应,可不是防不胜防了?恰如今他们往外去,也要两三年才能回来。咱们借着这段日子,将这府里光景皆弄得明白,却不比弄一个人来更容易些?有费这工夫的,不若从外买个标致的回来,也省得淘气。”贾赦初时不过一时性子上来,如今渐渐去了热度,又闻邢夫人这话在理,况自己想了一回,不免失了底气,也恐在贾母面前没脸,故而装模作样沉吟了一下,道:“你说的也是。倒不是我怕了老太太;只是懒待同人合气罢了。”邢夫人见自己所说已是起了效,便放下心来笑道:“那个又说老爷怕老太太呢。一般都是亲母子两个,甚么怕不怕的?咱们只要图清净罢了。”二人说了一回,便往房里安寝。
却说邢夫人虽将此事搪塞过去,倒也看清了贾赦行止,料想也是不能有甚么好主意的;故而翌日早上起身,往贾母那边省了回房,便令春喜去寻了贾琏来,将贾赦昨日所说欲娶鸳鸯之事同他说了,又道:“幸得支吾过去了,不然在老太太面前又是一场没脸。老太太如今身子骨还硬朗,脑筋也清楚,难道不知老爷何意的?不惟不准,反倒要生气。”贾琏闻言深以为然,乃笑道:“幸得咱们太太明白。不然到时候老爷做的事,又要推到我同太太头上。”邢夫人笑道:“你同我说就罢了,别教别人听去;到时学与老爷听,仔细捶你。”贾琏便笑应是,又道:“如今正有一桩事,要向母亲讨个主意呢。”
邢夫人闻言,便猜到是贾赦又教他作甚么了,因问何事;贾琏笑道:“老爷前些日子见一个人家有几把好扇子,便起了兴,也同人学着要顽起扇子来,便令我四下里去寻摸,却一直未寻着好的。谁知就有一个不知死的穷鬼,诨名唤作石呆子,家中有一二十把旧扇,死也不肯拿将出来的。若说他不肯与人,自己在家抱着也就罢了,偏生又四处去说,不知那个说与老爷知道了,立逼着我去寻了来。我好容易烦了多少情,往他家里瞧了那些扇子,却当真是好东西,正要买他的,谁知他必咬牙不肯,说甚么‘要扇子,先要了他的命!’因此正在犯愁,却不知如何是好。”
邢夫人听他说完,笑问道:“你同老爷说了不曾?”贾琏道:“还不曾,因母亲叫我,就先往这里来了。”邢夫人想了一回,笑道:“这便好说了。你只同老爷讲他那扇子平常,虽是旧物,却不值几个钱;老爷闻得这话,自然丢开了。听你所说,此人果然是个呆子,认定之事那里改移得了;若强买了来,咱们家大业大的,教人说出去,现成就是个‘仗势欺人’,你又是个做官的,难道好听不成?”贾琏闻言豁然开朗,笑道:“多谢母亲。我原是一时糊涂了,竟忘了这法子。”
邢夫人道:“这孝道也不可太过了。眼见着老爷糊涂,难道咱们也跟着糊涂起来?你若告诉他,他自然抓心挠肝地想着,必要逼着你去弄来与他。若弄不来,少不得派一通不是,又要教他人去作法。那起子人多有心狠手辣的,定然不像你这般同他商量,少不得巧取豪夺;咱们说句不好听的话罢:若闹出人命来,咱们可怎么处?”贾琏闻言更是悚然,道:“那里就如此了。”邢夫人正色道:“不可不防。凡事若离了咱们的眼,就不是咱们所能为的了。”
贾琏听他母亲这话,十分敬畏,乃道:“母亲实乃贤人也!他日若我有甚么事情,还要多多向母亲请教,还望母亲不要嫌儿子韶刀。”邢夫人笑道:“三天两头说这外道话,我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且不说这些虚的;我尚有一件事要教你去办。”贾琏忙问何事,邢夫人便将查对家中账目亏空一事说了,道:“此事却是要你同凤丫头二人齐心合力。我瞧着家中这些年一发不像,只恐有事;你两口儿务必将此事里里外外查明了去,就不说为我和你老爷,只为若哥儿想罢!”
贾琏听罢忙答应了,又同他母亲说了几句,方往自己房中去。及至房中,见凤姐儿正在那里同平儿几个翻布料,便道:“且先住一阵子,我有话同你奶奶说。”平儿见状,便领着丫头们出去了,将门带上,自坐在台阶上不令人进去。贾琏见只余他二人,方将邢夫人今日之语原原本本向他说了,道:“咱们可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有这们一个明白的太太;我是自愧不如的了。”凤姐儿闻言也称奇,道:“太太此人实是世间希有。你同二妹妹原不是他亲身儿女,尚且为你们想得如此;虽说也是为自己今后铺路,也为难得了。”贾琏道:“且不说这些罢。你如今重又管家了,这账目之事还要你多费些心;我到时往各处田庄上去看一回,好歹心里有些计较。”
二人如是议定,贾琏便出来往贾赦那边去了。及至见了贾赦,便照邢夫人所说回了,又道:“不过是那起子闲人以讹传讹,信嘴胡说罢了。改日我再往外去寻,定然寻得好的来孝敬老爷。”贾赦闻言,虽大失所望,只得罢了,如此将此事支吾过去,一时无话。
且说邢夫人几句无心之语,却救了鸳鸯的终身,并免了石呆子的杀身之祸,乃是胜造七级浮屠之举;凡人虽不知其间关窍,然天理昭彰,自然将此功果归于邢夫人头上。日后见其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却不想竟从这些事上来,此时不见;只说贾琏深感邢夫人之德,又想起他所授之事,乃暗地教心腹查访,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