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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国使臣和新罗使臣打得难舍难分, 围幛内闹成一团。
李令月笑得前仰后合, “真该让三表兄一起来瞧热闹!”
薛绍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但尚药局奉御之前叮嘱过,要他留在家中休养几个月后, 才能进宫当值,不可仗着年轻硬朗,不把内伤当回事。
薛绍性情随和,奉御让他安心休养,他就真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偶尔邀几个相熟的伙伴朋友上门吃酒之外,深居简出, 老老实实待在薛府内宅调养身体。
李令月不放心, 时不时打发昭善带着厚礼去薛府探望。
一来二去的, 宣阳坊的坊民只要看到有牛车驶到薛府门前,便知是公主的奴仆派人来看薛家三郎了。
昭善不敢多嘴说什么, 背地里找到裴英娘, “奴等频繁登门, 薛家郎君似乎略有怨言,长此以往, 只怕对公主的名声有碍。”
裴英娘听了昭善的话,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心头顿时雪亮:薛绍的伤肯定有猫腻!
她不由暗骂尚药局奉御老奸巨猾,想必是武皇后暗中授意他故意夸大薛绍的伤情,以便阻止李令月和薛绍来往。青春年少的郎君小娘子, 忽然分开几个月,感情难免会生疏许多,再见面的时候,谁晓得李令月会不会已经移情别恋了呢?
薛绍的两位兄长故意给昭善脸色看,多半是为了让李令月寒心。他们向来对武皇后敬而远之,不希望薛绍和李令月太过亲近。
薛绍本人是怎么想的呢?
他是否默许兄长冷淡昭善,还是毫不知情,也被瞒在鼓里?
李令月和薛绍的感情纠葛,裴英娘不便插手,她只能劝李令月尽量低调些,“三表兄年轻,脸皮薄,阿姊隔三差五遣人去薛府看望三表兄,三表兄会不好意思的。”
李令月哈哈笑,细眉眼弯成两道月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说是这么说,为了不让薛绍难堪,她最近还是收敛了不少,至少不再大张旗鼓往薛府送伤药。
今天的菊花宴,薛绍有伤在身不便登山,薛家两位兄长随意找了个借口,也没来。
李令月想到薛绍不在身边,面色微微一黯,有些意兴阑珊,挽着裴英娘的胳膊,两人一道走下缓坡。
刚好宦者一路找过来,笑嘻嘻道:“公主,圣人传召。”
李治不耐烦久坐,早早离开宴席,在帐中休息。
裴英娘和李令月走进围幛的时候,已经有一人坐在矮榻前铺设的簟席上。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深邃的五官俊朗英挺,好看是好看,但眸子黑沉,面无表情,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李治招手把姐妹俩唤到跟前,一手拉一个,笑着道,“大郎即将远行,你们俩回宫以后,一人送他一幅字,当做临别赠礼。”
裴英娘点头应承。执失云渐不日就要远赴战场,为大唐守卫国土,浴血奋战。李治此举,是为了勉励拉拢他。
李令月不说话,悄悄把裴英娘拽到一边,“英娘,我好久没练字了,而且我的字写得不好,你代我写一幅吧。”
裴英娘摇摇头,笑着说:“阿姊可以改送别的给执失校尉,他不会介意的。”
老实说,执失云渐也不像一个会欣赏书法的人。
李令月松了口气,矮身挨着一只圆滚滚的坐墩坐下,琢磨该送什么礼物给执失云渐。
琢磨来琢磨去,她最后决定送执失云渐一件明光铠,“盔甲赠英雄!”
她觉得自己的主意特别好,下山的时候,问昭善:“西市可有售卖明光铠的铺子?”
昭善没来记得答话,裴英娘先出声阻止她的异想天开,“执失校尉是武将,家中肯定常备盔甲,阿姊送别的吧。”
临别赠礼只是个象征,主要是为了表示李治对执失云渐的重视,送些寻常物件就够了。煞有介事送一副明光铠的话,含义就不一样了,李令月敢送,执失云渐不一定敢收。
“盔甲也不行么?”
李令月撇撇嘴,她出手大方,送别人的东西,哪一件不是价值千金的宝贝?一套明光铠而已,她根本没当回事。反正她不会把自己写的字送出去,上学时她虽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基本的审美还是有的,她知道自己的字写得实在不好看。
裴英娘想起刚进宫那会儿,李令月三天两头往东阁送宝石、珍珠的日子,对李令月来说,价值连城的南珠,也不过是泥丸土石一般,算不得什么,让她随便挑一样赠礼,确实有点难为她,不由失笑,“盔甲不行,弓箭鞍辔,或者匕首什么的,应该能送,阿姊随意挑一样好了。”
李令月不想多费脑筋,回到寝殿,干脆让昭善从库房里寻出一把西域藩国进贡的宝剑,“听说这把宝剑削铁如泥,我没试过,料想那些胡人不敢哄骗我,宫里只有这一把,给大郎拿去防身。”
裴英娘笑而不语,宝剑虽好,但不管是战场上,还是平时比斗,已经很少有人使剑了,朝中官员们平时佩戴宝剑,只是为了风雅而已。
不过,李令月送宝剑给执失云渐倒是不错,至少不会像送明光铠那样引来太多瞩目。
昭善把宝剑收起来,预备等执失云渐出发那天送过去。
李令月自觉可以应付李治的嘱咐,开始有闲情关心裴英娘,“你的字写好了?”
裴英娘眉头轻蹙,“还没呢。”
她有些发愁,不知该写什么合适,文人们临别时喜欢吟诗诵句,她肚子里墨水有限,写不出诗赋。
最后她决定抄经书。
入秋后,东阁的花木渐渐褪去繁盛,叶子落尽了,庭院显得萧疏冷清,唯有水车仍旧兢兢业业地转动着,流水浇在太湖石上,淅淅沥沥响。
裴英娘一大早爬起床,吃过早膳,命人铺纸磨墨,预备用功。
昨天她打算抄经书,但经书卷帙浩繁,她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抄哪一部的哪一篇比较合适,只能托人去问上官璎珞。
上官璎珞挑了几篇合适的给她送来,她得尽快抄完,挑几篇好的给李治过目。
书案一角摆了只小巧的盘式博山薰炉,炉顶雕刻成海外仙山的样式,仙鹤、神龟趴伏在层峦叠嶂的山巅上,姿态闲适,香烟从雕镂的缝隙处丝丝缕缕逸出。
裴英娘低头写了会儿字,放下紫毫笔,揉揉手腕。
半夏送上茶食和温热的酪浆。
裴英娘吃了半盘醍醐饼,喝了两盏杏酪,斜倚在凭几上,昏昏欲睡。
书室南面大敞,夏天挂竹帘,冬天用围幛屏风遮挡。今天艳阳高照,她让宫婢把屏风撤下去了,光线落在空荡荡的回廊里,护花铃轻轻摇晃,空气里有细微的粉尘浮动。
静谧中,回廊另一头传来踏踏的脚步声,一双对绣鹿纹锦缎皂靴缓缓踱到书室前。
裴英娘仰起脸,不自觉堆起一脸笑,“阿兄!”
李治行动不便,脚步声迟缓沉重。李令月活泼娇憨,脚步声急促欢快。武皇后不管去哪儿,都前呼后拥,有大批女官、宫婢随从,脚步声整齐划一。
唯有李旦的脚步声是从容不迫,不骄不躁的。
李旦头顶软幞,脚踏罗靴,穿一件茶褐色翻领窄袖胡服,身姿如松,风流潇洒,神色却郑重严肃,“换身衣裳,我带你出宫去。”
“出宫?”裴英娘直起腰,“去哪儿?”
李旦站在书案前,轻声说,“去城外。你有什么要送给马氏的东西,一并收拾了。”
裴英娘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一声不吭站起来。
马氏的案子审理了几个月,最后判了流刑。
裴英娘曾央求李旦,想亲自为马氏送行,李旦但是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以为李旦拒绝了自己的请求,原来他一直放在心上。
恰好前几天尚衣局把新裁的男袍送来了。裴英娘回到寝殿,换下身上穿的退红色宝相花纹襦裙,罩一件方胜锦圆领袍衫,脱下脚上穿的红地锦绣丝履,另换上一双罗皮靴。
半夏手举螺钿八角铜镜,围着裴英娘转一圈,似乎觉得很新奇。
忍冬拿着篦子,问裴英娘:“公主想梳什么髻?”
裴英娘想了想,“梳个和阿兄一样的。”
她换过装束,急急忙忙往外走。
李旦站在廊檐底下等她,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看到一个穿男袍的少年郎走到自己面前。
唇红齿白,头发乌黑,不仔细看,别人可能真的会把她当成是哪家娇生惯养的公侯王孙。
李旦怔愣片刻,盯着裴英娘看了好一会儿。
“阿兄?”裴英娘推推李旦的胳膊。
李旦猛然惊醒,轻咳两声,“不必去阿父那边请示,我已经交代好了。”
时下穿男装的贵族女子并不少见,裴英娘不觉得自己穿男袍有什么奇怪的。平时出去玩,当然可以怎么漂亮怎么装扮,今天是去为马氏送行,还是得谨慎低调些。
既穿了男袍,裴英娘蠢蠢欲动,想自己骑马。
李旦不同意,她只好作罢,仍旧乘坐卷棚车出行。
拉车的壮牛颈间挂了一串铃铛。裴英娘靠坐在车壁上,听着清脆悠长的铃声和车轮子缓缓轧过长街的咕噜声,不知不觉睡着了。
卷棚车上下颠簸,她睡得不沉。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帘子,光线涌入车厢。
裴英娘睁开眼睛。
李旦等她清醒,淡淡道:“不是想骑马么?”
出城之后道路坑坑洼洼,乘坐牛车太颠簸了。裴英娘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在锅里不停翻腾的面饼,已经快颠熟了。听到能骑马,轻轻吁出一口气。
李旦退后一步,示意身后的妇人把裴英娘抱下卷棚车。
马奴牵马上前,裴英娘发现他牵着的赫然是自己在宫中常骑的那匹三花马。
原来李旦早就准备好了呀!
两人并辔而行,奴仆护卫随伺左右。
刚刚抱裴英娘下车的妇人也骑马缀在队列之后,全神贯注地盯着裴英娘,以防她出什么意外。
裴英娘的骑术还有点生疏,李旦刻意放慢速度,时不时瞥她一眼,看她紧紧抓着缰绳,姿态放松,看样子似乎并不害怕紧张,浓眉微微一挑。
她向来是这样的,连任性时也不愿给别人添麻烦,如果没有□□分的把握,不会贸然提出请求。
他放下心来,但还是让妇人不离裴英娘左右。
往西走了二十多里,在最前方领路的杨知恩勒紧缰绳,停在道旁的一座草棚前。
李旦已经打点好了,裴英娘左右环顾一圈,没有看到差役、武侯之类的人,唯有寥寥几个头扎红巾的男子守在草棚周围。
半夏撩起芦心布帘子,裴英娘走进草棚,只听“噗通”一声,一个衣着简素的妇人跪倒在她面前,“蒙公主搭救,妾无以为报!”
裴英娘示意半夏扶起马氏。
马氏眼圈微红,在狱中待了几个月,她仍旧面容整洁,举止丝毫没有畏缩怯弱之态,身上穿的粗布衣裙虽然已经浆洗得发白,但干净挺括,连一丝皱褶都没有。
裴英娘支走半夏,草棚里只剩下她和马氏。
马氏笑了笑,“公主不必为我忧心,能够侥幸捡回一条命,已经是托公主的福了。”
草棚里设有坐榻几案,李旦已经派人提前打扫过了,几上还备了茶水茶食。
裴英娘为马氏斟了一杯茶,马氏连忙道:“哪敢劳烦公主……”
裴英娘打断她的话,“阿婶,如今判决已经定下来了,我想问阿婶一句话。”
马氏似有所觉,脸上神情骤变。
裴英娘已经猜到答案,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一直盘旋在心底的疑问:“推倒蔡老大的人,到底是谁?”
光是听半夏转述,裴英娘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蔡老大死后,马氏的反应太镇定了,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去衙门认罪,而且似乎怕事情闹大,既不去找张氏求助,也没想过求自己帮忙,只想悄无声息地了结这桩错手伤人的案子。
如果不是蔡四郎把事情宣扬出来,马氏早就定了死罪。
“公主。”马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手脚发颤,趴伏在地,“求公主看在以往的情面上……”
她主动投罪时,毫无畏惧,被判流刑时,平静淡然,但此刻却浑身发抖。
裴英娘之前只是怀疑,并没有往深里想,在看到马氏的那一刻,才确认自己的猜测。
马氏是个老实本分的妇人,在灶房宰杀鸡鸭时都会于心不忍,不停念诵往生咒,如果蔡老大真的是她失手杀死的,她不会表现得这么慷慨从容。
裴英娘长叹一声,“阿婶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如果想说的话,她早就说了。
推倒蔡老大的人,是蔡四郎。马氏代替儿子认罪,宁死也要保住儿子,她把真相说出来,马氏固然能逃过流刑的惩罚,然后呢?子弑父,可不仅仅只会判一个流刑,蔡四郎必死无疑。
如果她说出真相,马氏永生永世不会原谅她。
没了独子,马氏痛不欲生,又能苟活几年?
为人父母,有像裴拾遗和褚氏那样因为旧怨迁怒到女儿身上的爷娘,也有像马氏这样的母亲,可以为儿女牺牲自己的性命。
马氏泪如雨下,“公主,四郎只有五岁大的时候,我就入府当了奴婢,他那时候连路都走不稳,就流落街头,到处讨饭吃。他才十四岁,身上的疤一条摞一条,找不到一块好的地方!别人家的小郎家中再穷,至少有父母疼宠,四郎除了一个天天打骂他的阿耶,什么都没有。都怪我当年太软弱了,没有尽到为人母的责任,如果我狠得下心,早点和蔡老大义绝,四郎不会吃那么多苦……”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通话,忽然顿住,苦笑一声,“以前在裴府时,我也经常这样拉着公主说话。”
在裴府时,马氏十分惦念下落不明的蔡四郎,但身为奴仆,无法自由外出,她只能把一腔慈母之情投诸在年纪小的裴英娘身上,时不时省下一些点心果品,给她当零嘴。
裴英娘不用上学,不用承欢父母膝下,不用和兄姐一块嬉闹,只能和婢女们一块儿玩。后来和马氏混熟了,便常常去灶房找她讨吃的。
她坐在廊檐底下吃东西的时候,马氏坐在一旁,笑眯眯盯着她看,絮絮叨叨说些家长里短,琐碎小事。其中说得最多的,就是蔡四郎小时候有多顽皮,多聪明。
裴英娘知道马氏有多么想念蔡四郎。
她把跪着不肯起身的马氏扶起来,“阿婶有没有想过,蔡四郎是怎么想的?”
马氏拂去眼角的泪珠,伸手轻抚着额角的一块伤疤,伤口是最近留下的,“他自然是不肯的,我对他说,如果他敢去认罪,我马上一头碰死。他不信,后来有了这个伤口,他才肯听话。”
裴英娘有点明白蔡四郎为什么会孤注一掷,到处拉人下水了,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愧疚。
马氏淡淡一笑,“公主不必为我伤心,四郎是为了救我才无意间推倒他父亲的,如果不是他回来得及时,我早被蔡大掐死了。”
裴英娘微微一叹。
马氏抬起手,想和以前一样捏捏裴英娘的脸颊,犹豫了一下,又收回去,脸上露出谦卑的笑容,“公主才多大,应该笑口常开,无忧无虑,不必因为我这种人伤感。”
啪嗒一声,半夏掀开帘子,进房添茶水。
临别前,裴英娘告诉马氏,“我已经让人把蔡四郎送去益州了,阿婶到益州的时候,正好母子团聚。”
马氏笑中带泪,再一次拜谢裴英娘,“公主,我这一走,不知还有没有相见之日。”她从袖中掏出一只柳叶络子,塞到裴英娘手心里,“给公主当个念想。”
送走马氏,裴英娘攥着柳叶络子,久久无言。
裴府的灶房有四口大灶,夏天的时候里头热得像蒸笼一样,待不住人。到了冬天,从早到晚烧柴火,灶房比别的地方暖和。
她冬天常常待在灶房里,既可以烤火,还能吃到马氏亲手做的茶食点心,比一个人待在冷清的闺房好多了。
马氏总和她念叨,小娘子是贵人,哪能一天到晚待在奴仆们的地方呢?
后来看到她被裴十郎欺负,而裴拾遗冷眼旁观,一味偏袒侄子后,马氏不再提起那些话。
裴英娘还记得灶房污浊但是暖烘烘的空气,大锅里的沸水咕嘟咕嘟冒着雪白的水花,蒸笼里是白胖香甜的乳酥、轻高面,膀大腰圆的厨娘拎起一只大水桶,在廊檐下洗刷厨具,污水缓缓爬过水沟,从洞口流出去,汇入里坊的排水沟中。
那时候她觉得灶房是裴府最好玩的地方,马氏是天底下最能干的厨娘。
半夏故意指着路边的枯树大惊小怪,想逗裴英娘说话。
裴英娘眼帘微抬,趴在车窗上,沉默不语。
回去的路上经过东市,李旦打发人去李显的王府传话,领着裴英娘在东市闲逛,买了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然后去英王府蹭饭吃。
东市店铺林立,繁华热闹。
市鼓响后,店肆陆续开张。绸缎衣帽铺子,珠宝首饰铺子,胭脂水粉铺子,还有酒楼、邸店、客舍、蒸饼铺,家家顾客盈门,生意兴隆。
卖胡饼的食店门前排起长队,巷曲拐弯的地方水泄不通,摩肩擦踵。
裴英娘拉着李旦的袖子,紧紧跟在他身边。左看看,右看看,看到什么都想买,可惜今天出来得匆忙,她没带金锭。
李旦注意到她望着胡饼店时恋恋不舍的目光,嘴角微微扬起,果然是孩子,这么好哄,刚才还没精打采,一转眼,又开朗起来了。
他朝杨知恩点点头。
杨知恩会意,揣着铜钱前去排队。不一会儿,带着热乎乎的胡饼回来。
“甜口的咸口的都有,甜的是芝麻胡饼,咸的是羊肉胡饼。”
裴英娘眼睛一亮,接过胡饼,迫不及待咬一口,轻嘶一声,直吸气。
刚出炉的胡饼,着实烫人。
李旦皱眉,扭头看着杨知恩,“茶。”
杨知恩犯难了,外边没有卖茶的地方,去哪儿找茶?
护卫上前道,“前头有家卖熟水、浊酒的食店,他家朱大娘子和我相熟,郎君放心,他们家的汤水干干净净,仆常来她家吃酒的。坊间只有朱大娘子会煮茶。”
李旦点点头,拉着烫得说不出话的裴英娘走到食店里。
裴英娘伸出小舌尖,两只小巴掌像扇子一样,对着舌尖扇风,含糊不清吐出一个字:“春!”
半夏疑惑不解,“公主要什么?”
李旦摇摇头,吩咐护卫,“不必煮茶,来一碗烧春。”
淡绿色的浊酒盛在陶碗里盛上来,半夏看着陶碗,面露嫌弃之色。
裴英娘顾不上其他,端着陶碗小口啜饮,浊酒对她来说甜滋滋的,根本不算酒。
喝完半碗烧春,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李旦真是太讲究了,这时候还找什么茶!直接来碗白水就好了!等那个什么朱大娘子煮好茶,她早把剩下的胡饼吃完了。
而且,朱大娘子煮的茶肯定是葱姜桂皮茶。
裴英娘还想吃胡饼,李旦只许她吃一个,“外面的东西不能多吃。”
何况待会儿还要去英王府吃饭。
裴英娘没有坚持,反正她只是想尝个新鲜而已。
李旦和裴英娘登门造访,李显热情得不得了,连裴英娘都受到他近乎于讨好的款待。
不是李显娶亲后突然成熟,懂得善待别人了——赵观音不许他出门,他在王府里无所事事,连斗鸡都提不起兴趣,这时候不管是谁上门来看他,哪怕是裴英娘,他也觉得她亲切可爱!
宴席上琳琅满目,菜色丰盛至极。
英王府豢养了舞姬、歌伎。吃饭的时候,头戴彩冠,肩披缦衫,着七彩罗裙的舞姬们在庭前翩翩起舞。李显嫌不够热闹,让人把最近从西域商人那儿买来的胡姬叫到宴席上,铺上绒毯,命胡姬在毯上表演胡旋舞。
正埋头吃汉宫棋的裴英娘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盯着雪肤碧眼的胡姬看了又看。
胡姬遥遥下拜,瑶鼻樱唇,雪肤花貌,头发是淡淡的金黄色,衬着她一双绿色的深邃眼瞳,有种近乎于摄人心魄的美。袒领上襦外面罩了件半透明的罗衫,雪白的肤色从纱衫中透出来,腰肢不堪一握,彩裙下露出一双雪白的赤足,脚腕上戴了彩宝珠串,更显得玲珑窈窕,柔媚可人。
李旦面色一沉,看一眼裴英娘,扭过脸,盯着李显,压低声音说:“姑祖母眼里揉不得沙子,你不要失了分寸。”
李显啊了一声,左右看看,努力装傻,“你说什么?”
李旦冷笑一声,不说话了。
李显战战兢兢,等着李旦发落自己,没想到他竟然一句话都不说,心里有点忐忑不安。
直到吃完饭,宫婢撤下食案,送上果品酪浆,李旦也没说什么。
送走李旦和裴英娘,李显悄悄抹汗,“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住阿弟。”
正值下午,衙门放衙,坊市开张,是长安城白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街市上人来人往,牛车缓缓走在长街上,裴英娘吃饱喝足,靠在卷棚车里打盹。
快到宫门前时,有人认出李旦的车驾,策马迎上前,高声催促:“八王,公主,快去含凉殿!”
声音听起来很耳熟,似乎是李治身边的近侍。
裴英娘忽然一阵心悸,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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