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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知恩匆匆穿过回廊, 被人拦下来了。
他皱眉看着挡在门厅前的冯德, 不满道:“我有要事向郎主禀报。”
冯德朝他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说:“娘子在里头呢!”
杨知恩听说裴英娘在书室里,踟躇片刻,“这事和娘子也有关系。”
他轻声说了句什么, 冯德听完后,脸色骤变,嘴唇哆嗦了几下, 让出道路。
李旦早就看到杨知恩了, 看他脸色沉重, 抬手示意他进去。
他快步走进书室,凑到李旦身边,附耳道:“郎主,吐蕃使臣今早入朝请婚,他们点名要求娶的……不是太平公主。”
李旦唇边的笑意僵住,脸色倏然暗沉下来, 目光霎时变得冰冷凌厉。
裴英娘早在杨知恩进来的时候移开视线,低头吃茶, 觉察到室内气氛陡然变了, 放下茶盅, 作势要起身,“不打扰阿兄了,我去东市逛逛。”
李旦在她抬头的那一瞬间敛起阴郁暴戾之色,平静叮嘱道:“早点回去, 别在外面耽搁太久。”
他起身送她。
裴英娘走到廊下,穿上漆绘木屐,回眸笑着道:“阿兄送到这儿就好了,让冯内侍送我出去罢,你有正事要办,别和我虚客气。”
李旦不语,沉默着把裴英娘送到府门外,看她坐进卷棚车里,才转身回去。
他快步走过长廊,衣袂猎猎,“预备鱼符,我要进宫一趟。”
东市市鼓还未停歇,坊门刚开不久,商旅、驼队、马队陆陆续续驰进宽阔的大街,市署小吏来回奔忙,检查过往商队的过所凭证。
裴英娘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皱起眉头,掀帘吩咐蔡四郎:“看到驼队就躲开。”
蔡四郎点点头,扫视一圈,命扈从右转。
转角的地方是一家胡肆,敞开的店门传出悠扬的乐声,男人们的吆喝呼喊和胡姬柔婉娇媚的笑声此起彼伏。
裴英娘倚在车窗前看热闹,牛车徐徐驶过胡肆门口,牛脖子上系着的铃铛轻轻摇晃。
“哐当”一声,一个宝塔般肥壮圆胖的男人跌跌撞撞走出胡肆,和挑着扁担、沿街兜售果蔬的老农撞个正着。
瓜果蔬菜滚落一地,老农一拍大腿,坐在路边嚎啕大哭。
正要进店寻欢的酒客和路过的行人停住脚步,站在一旁指指点点。
肥壮男人半天爬不起来,听到哭声,抬起头,一脸茫然。
众人纷纷指责他,要求他赔偿老农,瓜菜有些摔烂了,有些滚了泥土,肯定是卖不出去的。
男人瘫坐在地上,晃晃脑袋,好像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
众人以为他故意装傻,忍不住开口骂他欺压穷苦老农。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旁边是一家胡饼店,排队等候芝麻胡饼出炉的坊民们无事可做,正好围观。
蔡四郎面无表情,指挥扈从继续前行。
裴英娘哭笑不得,“等等,你不认得英王?”
蔡四郎冷声道:“认得。”
裴英娘摇头失笑,明明认得李显,看到他的狼狈惨状,问都不问一声,还闷头往前走,这真是……
她叹口气,指指一边佝偻着腰捡拾果蔬,一边抹眼泪的老农,“过去看看,把那一担子瓜果买下来,多给几百钱,给老人家压惊,记得看看他摔着没有。”
蔡四郎答应一声,领命而去。
他很快提溜着醉得七倒八歪的李显回到牛车旁,道:“老丈的膝盖碰青了,没有内伤,我多给他两贯钱赔礼。”
裴英娘放下心来,两贯钱听起来不多,但彼时米价也不过几文钱一斗而已,一两贯钱足够老丈过几个月的。
李显抬起圆胖的脸蛋,眼神朦胧,酒气熏天,一撩袍子,趴在车辕上,抱着牛尾巴嘟囔着什么。
壮牛不耐烦地扫扫尾巴,挣脱他的手,他的眼睛跟着牛尾巴打转,不一会儿,又抱上去了。
周围的扈从们忍笑上前,想把李显扯开,费了半天劲儿,扯不动。
裴英娘很想把李显丢在路边,但怎么说也叫了他几年王兄,不能真的不管他,“把英王抬到马背上去,看好他,别让他摔了。”
扈从们沉声应承,七手八脚把李显从车辕上撕下来,抬到马背上。
“娘子!”
车驾后面传来一声呼喊,刚才被李显撞倒的老丈追上牛车,气喘吁吁,“娘子且慢!”
车驾周围奴仆环伺,老丈根本看不到裴英娘,但想着乘坐卷棚车的一般是贵人家的女眷,便以娘子称呼。
蔡四郎翻身下马,走到老丈跟前,右手握住腰间匕首的剑鞘,冷冷道:“还有何事?”
老丈看他脸色阴沉,颊边一道长长的刀疤,吓得一哆嗦,堆起一脸笑,“得娘子馈赠,某无以为报,实在惭愧。某身无长物,这几只葫芦鲜嫩翠绿,是今早刚从地里撷的,给娘子添个菜蔬。”
他从箩筐里拣出几只葫芦,小心翼翼等着蔡四郎回答。
蔡四郎没说话,接了葫芦便走。
老丈轻吁一口气,目送车驾走远,挑起一担子烂菜瓜果离开,菜虽然摔烂了,他舍不得扔,带回家去能吃上十天半月呢!
蔡四郎随手把葫芦交给忍冬,“老丈送的。”
裴英娘盯着他看了半晌,示意忍冬退下,缓缓道:“四郎,你是不是觉得老丈多此一举?”
蔡四郎不吭声,薄唇轻抿。
裴英娘眉尖轻蹙,“你以前流落市井的时候,三餐无继,是怎么填饱肚子的?”
蔡四郎怔了一下,抬起头,脸上掠过一丝尴尬。
“你别忘了,我不是天家血脉,我生于市井。如果我没有进宫,那么我只是普普通通的裴家娘子,并非高贵的公主。”裴英娘郑重道,“你也一样,四郎,不管身份怎么变,你不该瞧不起市井百姓。”
李显可以不把黎民百姓当回事,裴英娘不能,因为她来自民间,体会过人间疾苦。她两辈子都是普通人,有点自私,有点懒散,不管世道如何,一心经营自己的小日子,不是什么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大圣贤,但至少应该对劳苦大众抱有基本的悲悯之心,因为她自己曾是其中一员。
蔡四郎显然不把老丈当回事,已经失却市井长大的平常心,变得冷漠而麻木。
马氏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裴英娘不希望看到他有朝一日变成一个冷血无情的权贵鹰犬。他就像一头野狼,需要时常敲打,不然不知道他会养成什么性子。
蔡四郎双手握拳,紧紧咬牙,半天不说话,清秀的面孔腾地涨红一片,似乎很难为情。
知道愧疚,说明他不会忘本。
物极必反,裴英娘不想激起他的逆反之心,放轻声音,“好了,去英王府。”
东市往西走两坊之地,就是开化坊。
英王府门前熙熙攘攘,车马盈门。
裴英娘诧异道:“英王府在宴请宾客?”
李显不在,那宴客的主人只可能是英王妃赵观音了,她在宴请谁?
半天听不到回答,裴英娘心头疑惑,回头张望。
蔡四郎眼圈通红,神色隐忍,狭长凤眼里竟有泪花闪动!
看到她回头,他扭过脸,粗鲁地擦擦眼角,神情倔强。
裴英娘一时哑然,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轻叹一口气,柔声道:“我不是在责怪你,只是提醒你而已。四郎……你真敢掉眼泪的话,马上回观里去,让阿福出来替代你!”
这小子,十几岁了,怎么脾气这么大,说他几句,竟然敢哭!
蔡四郎低下头,沉声道:“我在市井流浪的时候,当过乞索儿,给富户帮过工,替酒肆扫马厩,干一天苦力活儿,只为了换一个蒸饼吃……我没有瞧不起人,只是担心那老丈纠缠不清,娘子没见过市井无赖,无赖们惯常装可怜讹诈钱财。”
他说话时,目光平静淡然,但语气分明带着委屈哀怨。
裴英娘看着蔡四郎发红的眼角,一阵头疼,青春期的少年郎,果然敏感。
回想起来,她刚进宫的时候,李旦正值年少,好像从来没见他失态过……
不等裴英娘说什么,蔡四郎先自己敛了黯然神伤之态,拱手道:“娘子恕罪。”
他转身走到驮着李显的骏马前,示意左右扈从抬李显下马。
英王府的人认出李显,慌忙迎上前,“郎君可算回来了!大长公主问过七八遍了。”
蔡四郎和府中长史交谈几句,回到卷棚车旁,“前不久英王妃接大长公主到王府小住,今天大长公主广发帖子,宴请诸位宗室皇亲。英王和英王妃昨天起了争执,独自外出,王府派了十几个人出去寻他。”
原来是常乐大长公主宴客,怪不得排场这么大,看府门前等候的车马和豪奴,来赴宴的人应该全是王公贵族。常乐大长公主大病一场,几个月没出现在人前,刚刚病愈就迫不及待召集亲朋好友相聚,不愧是喜欢热闹、每宴必至的大长公主。
蔡四郎刚刚红了眼睛,说话带着一丝鼻音,“长史请娘子进府,英王妃想要当面向您道谢。”
裴英娘摇摇头,“回醴泉坊。”
她才不要进去看常乐大长公主的脸色。
蔡四郎垂首应是。
裴英娘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先揭过老丈的事不提。
牛车刚刚调转方向,迎面行来几匹宝钿金鞍马。为首的男人高鼻深目,体格健壮,满脸络腮胡子,头戴方巾,身着兽纹锦绣长袍,腰间系彩绦,打扮明显与众不同,扯紧缰绳,翻身下马,“车中可是永安真师?”
虽是异域人,但一口纯熟的官话,嗓音纯正清亮。
永安公主的名声实在太响亮,每次出门一定有数十人跟随在车驾后面,几乎有顶礼膜拜的架势。
裴英娘被堵过几次之后,出门小心了许多,随从们谨记她的嘱咐,不会轻易显露她的身份。
能够叫出她名号的人,要么认得蔡四郎,从而推测出她的身份。要么就是早就知道她是谁,一直远远跟在车驾后面,等着合适的时机出面和她相见。
然而她并未见过对方,不知是敌是友。
裴英娘心念电转,手指叩在车窗上,轻轻敲了两下。
蔡四郎会意,朗声道:“你认错人了。”
当即不和男人废话,挽起缰绳,压低声音和左右扈从道:“回相王府。”
男人噎了一下,眼睁睁看着裴英娘一行人扬长而去。
他挠挠脑袋,傻了半天,怔怔道:“不是说中原人讲究礼仪,从不撒谎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