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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捻再从床榻上醒过来,已经是第二日清晨,他又恢复了往常的清冷模样,仿佛昨日那个软弱、刚劲、跟赛戬叫嚣的人没存在过一般。他换了一身衣服,还是白衣冉冉的仙人模样。
他一出门便听到了赛戬已经回陶阳城的消息,昨日那般气愤,自然不会多留。百里捻没追问什么,吩咐莫湮与隋义整装行军,即刻返回大姜。
隋义仿佛心不在焉,一直往陶阳城的方向看去,若有所思。
百里捻瞧了隋义一眼,心中了然两分。仲演就在羌晥军中,隋义应当是见过他了,他曾是北晏君王,曾是隋义的旧主,他自然会有别样感触。
隋义果然问了百里捻,“主上,昨天末将在羌晥军中,发现了一位仲公子,和……和已故的王上,不是,已故的北晏王有几分十分相像。”
“你想说什么?”百里捻开门见山问道。
隋义脸上露着疑惑,他道:“末将是亲眼看到宇文泱伤了北晏王,又亲眼看到北晏王的尸首,不会是……不会是他吧?”
当年仲演尸首不见的事情,百里捻命人捂着,后来大姜复立又把空棺下葬,隋义自始至终都以为仲演已死,不知道后来仲演回北境,也不知道百里捻杀过仲演,更不知道这人又回来。仲演当真是命大,一次又一次死不掉。
只是突然言明身份,隋义等北晏旧将也不见得会认,所以仲演识趣地没有标明身份。
隋义见百里捻迟迟不言,以为冲撞了主上,立刻表明忠心,“王上,末将没有他意,之前末将一直跟随宇文泱将军,与北晏王都没见过几面,如今北境安定,这便是末将所求,再无其他。”
这倒是隋义的真心话,他不是宇文泱那样勇猛拔尖的将军,也没有什么驰骋天下的想法。隋义就是最普通不过,与千千万万将士一样的人,他不喜欢战乱,只想要安安稳稳度日,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平安。
百里捻懂得他的意思,“知道了,你也不用解释,我明白。你且整顿军马,与孤王一同回北境吧。”
隋义:“是,末将这就去。”
……
赛戬回了陶阳城,而百里捻也回了大姜,只是西昭的事情并未解决。
西昭王室已亡,西昭又地域辽阔,没有能管制之人,只有羌晥和大姜各派遣了两支军马驻扎在原西昭王城。可地大无统领,必然会生乱子,更何况原南明的地界,总有土霸王冒出来呢。
如何处置西昭这片辽阔大地,便成了横在羌晥与大姜之间的难题。而两国国主,早晚也要坐下来,商谈此事。
赛戬自从回陶阳城之后,便没再搭理过百里捻。没说要出兵报陶阳之围的仇,也没说与大姜交好,就这么拖沓着。天下仅剩羌晥大姜两个大国,而这两国之间又关系微妙,不知前路如何,小诸侯国也不敢莽撞,只能两处交好。
最后还是百里捻先开了口,他修书一封与赛戬,望他能前来大姜,共商西昭之事。
而面对于这封请君入瓮的书信,羌晥臣子却各有说辞,并不赞同赛戬亲自前往大姜,尤其是大庶长柳竟,对此分外坚决。
柳竟道:“王上,在这个节骨眼上,姜捻邀您去大姜,其心可真是不好捉摸。大姜是姜捻的地方,王上一旦离了羌晥踏进大姜,周身安全可就不能保障。谁也不能保证姜捻没对您起杀心,若此局乃是故意为之,王上千万不能踏入啊!”
许江立刻附议:“微臣觉得大庶长之言有理,还望王上千万莫答应。”
卫禹就站在柳竟与许江之间,他回羌晥之后便封了上将军,也是重臣。他本想要言语两句,可是瞧着赛戬复杂的神情,他终究是将话压了回去。百里捻到底何意,卫禹摸不透,也不便多言。
可站在卫禹后面的仲演却开了口,“大姜国主不过就是邀请王上前去商议西昭之事,以大姜如今国力,姜捻应当不敢对王上下手,毕竟西昭一战,羌晥可是帮了大姜大忙,他怎么会恩将仇报呢?”
陶阳之围和西昭之战后,仲演便被赛戬奉为客卿,留于羌晥。
“哼!可他就是个恩将仇报的小人!”许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慨,他早就瞧不上百里捻,陶阳之围后,对其更是恼怒不已。
柳竟叹了口气,“虽说大姜国力不及羌晥,且姜捻与王上也是旧交。可此人行事太过诡谲,又生性凉薄。此番邀请王上不知道打得什么主意,王上还是小心为上。”
朝堂之上众说纷纭,各有道理,也各有不妥。总而言之,还是不放心百里捻。这人行事诡谲,曾把多少人都给算计了,北晏南明西昭,皆被其算计得国破人亡。人们不会记住他为何搅动风云,不会记得九年前的邺陵之乱,只会记得他的所作所为,而处于和他对立面的人,更是将其妖魔化。
赛戬攥着手中书信,许久之后才开口,“给大姜回信,本王会亲自前往,与大姜国主商议西昭之事。”
“王上!”
“王上!”
柳竟与许江同时皱起眉头,异口同声。可赛戬似乎有些厌烦,他挥挥手,示意他们不必再多劝,此行他必是要去的。
卫禹轻轻叹了一口气,而身后的仲演却冷笑一声,心道:“妇人之仁,便是我这种下场。”
送往北境的国书还没到,赛戬便已经启程。他曾去过北境多次,当年百里捻居于宇文泱府中之时,他便去过北境。只是去过这么多次,只有这一次是堂堂正正,以两个相交的名义前往北境。
赛戬有些感慨,算来与百里捻也相识三四年,从最初对这闻名天下神机子的好奇,再到随之踏入中原,搅进中原这趟浑水中,而如今成为中原最强之国。恍惚间,赛戬都忘记了自己做过什么,当初对中原山水风情的简单向往,被这此起彼伏的战事,埋葬得不剩多少。
曾经草原莽汉,也沾染了中原气息,蜕变得不如之前纯粹。
卫禹赶上来与赛戬同行,“王上,此行你真的放心么?”
若是以前,赛戬必然坚定答一句“必然”,可此时他也摸不透。他可还记得身在西昭残城之时,百里捻说过的话,他说:若你落在我手上,我也不会像杀越戗杀公孙执杀张佑杀宇文泱一样,毫不迟疑将你杀了。
他是气话,还是真心话?陶阳之围后,他便摸不准了。
“本王的身手自然能自保无虞,且此行有你,大姜不过只有莫湮和隋义而已,不是你我二人的对手,就算百里捻真的要下杀手,也不会得手。”
“所以,王上也觉得百里捻会……”会下杀手?
卫禹没说下去。赛戬与百里捻之间的点点滴滴,他都看在眼里,若百里捻真对赛戬下了杀手,那当当真是冷血无情,铁石之心了。
“他会不会下杀手,去了不就知道了。”赛戬抿着嘴唇,似乎跟自己来了一场赌局,输赢全掌握在那人手中。他期望他不会,可是也不保证他不会,若他真会,赛戬该如何做?
赛戬自己也没想过。他便是抱着这种复杂心情,踏上此行。
两人之后还跟着一人。赛戬本不想带着仲演同行,可仲演口口声声称他怀念旧国,想要回家看一眼,赛戬怎么能拒绝呢?
羌晥前往大姜的消息传到百里捻耳朵里的时候,一行人已经进了大姜境内,朝着王城前来。百里捻在王宫收拾了一个庭院楼阁,就在他住的舒月阁旁边,留给赛戬住。另外又安排了一个院子,在王宫最西边,离着舒月阁有些远,都快出王宫了,那一处留给羌晥来的随行人员住。
赛戬进大姜王城的时候,百里捻亲自来城门口迎接,阵仗之大,给足了羌晥面子,也瞧出了百里捻的敬重。只是赛戬却嗤之以鼻,没留下好脸色。看到站在城门口的那抹白影后,他袖中的手微微攥了起来,表情复杂。
“羌晥王一路辛苦了。”百里捻走到赛戬马前,淡笑道。
而赛戬看着这个给予他无数纠结与痛苦之人,却笑不出来,只生硬一句,“不辛苦。”
“住得地方已经让人收拾好了,那便先请羌晥王落脚休息吧。”
百里捻也没过多寒暄,让莫湮带着卫禹等人,去了王宫西苑,他则带着赛戬去舒月阁。赛戬似乎并不想与之同行,隔着他很远,最爱说话之人此时也无一句话。
这明显的疏远,百里捻瞧得出来,他回头看了赛戬一眼,停下了步子。
“孤王还有些事情去前殿,莫樱你带羌晥王去吧。”百里捻吩咐完莫樱,又看向了赛戬,“照顾不周,还望海涵。”
赛戬摆摆手,“无碍。”他跟着莫樱而去,似乎很不想与百里捻对话。
百里捻瞧着赛戬的身影,轻轻垂下眸子,一丝失落在眸底一闪而过。
莫樱将人带去落脚,经过舒月阁的时候,赛戬愣了两分。他认识舒月阁,也知道此处是百里捻的寝宫,他也曾在此处住过。赛戬有些恍惚,下意识问道:“我是住在这儿么?”
莫樱没领会赛戬的深意,中规中矩地摇摇头,指着前面的宫宇道:“回羌晥王,此处是吾王的寝宫,您的落脚处在前面,是吾王亲自挑选的地方。”
目光往前移去,落眼便是一庄严敦煌的宫殿,确实不比舒月阁查,甚至更为庄重。相对而言,舒玉阁要清雅一些,适合百里捻的性子。
“哦。”赛戬应得心不在焉,没再询问什么,跟着莫樱往落脚处走去。
这边倒是不温不火,可是另一边便不是这种情形了。卫禹和仲演等人跟随莫湮,去了王宫西苑。这王宫还是北晏旧王宫,每一处都是仲演熟悉的景致,只是人都换成了生面孔。旧北晏王宫里的人,百里捻没留一个,王宫与朝纲不同,乃是百里捻生活的地方,他自然不会留人。
仲演心底飘过一丝异样的凄凉,虽他又回到了王宫,可是却只能以羌晥客卿仲公子的名义。此时的他只能依附着赛戬,爆出自己的身份也无用。没人会对一个毫无势力与兵马的旧主子感兴趣,若是有兴趣,也是嘲讽和讥笑,或者便是杀意。
仲演抬头往东边看了几眼,从这条小路往东走,便会到藏书阁。那是仲演最熟悉的地方,他从小在藏书阁长大,继承王位后偶有郁闷之事,也常去藏书阁坐坐,且那里也是他常召见宇文泱的地方。
“如今藏书阁还住人么?”仲演问莫湮。
莫湮虽不喜他这个问题,但还是答了一句。“吾王入主之后,便命人封了藏书阁,如今藏书阁乃是禁地。”
“禁地便是无人居住,杂草丛生了。”仲演喃喃一句。
“仲公子曾住在藏书阁?”
卫禹刚问完便觉自己失言,他知道仲演的身份,知他是北晏旧主。本只是好奇下意识问一句而已,可是故主亡国重游,心情自然沉重,卫禹这一问,实数让人难堪。而被问的人,却没有这般尴尬,而是轻笑点头,坦然道:“是,我自小便住在藏书阁,父王喜欢饱读诗书的王子,我便住在此处日日熏陶,才有了那么两分诗书气。”
仲演身上却有几分诗书温润之气,从前他更是温和,只是如今这股子温和掺杂了些不明的冷厉,人到底是与之前不同。莫湮不言,卫禹轻轻叹一口气。
百里捻曾是亡国之君,而仲演又何尝不是呢?
这天下你争我追,到底有何意思?
见气氛低迷,莫湮不想在此事上纠缠,便开口:“诸位且随我前去,马上便到西苑了。西苑已经备上了茶水糕点,诸位长途跋涉,先去休息吧。”
卫禹与仲演点头,随着莫湮进了西苑。
羌晥一行人进大姜的第一夜,安然无事,各处静谧。
翌日清晨,百里捻带了吃食,亲自送到了赛戬住处。赛戬难得起得不晚,百里捻到的时候,他正从内室出来,衣着工整,没了在陶阳城高鸣台的随意之姿。百里捻抬眸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但并未提及。
赛戬扫了一眼桌上的食盒,先开了口:“你一早来见我,就是为了准备这些?”
百里捻顿了顿,“总要用早膳。”
“是啊,”赛戬后知后觉地应着,“之前是我千方百计搜罗你爱吃的东西,眼巴巴送去给你吃,没成想还有这反过来的时候。”
桌上的菜式皆是赛戬素日喜欢的,两三个菜,再配上一碗瘦肉粥,早膳来讲并不过于奢华,但也是尽心尽意。饶是赛戬再莽撞,也明白百里捻用了心,特意给备好。
百里捻只当没听清他话中的调侃之意,饭菜摆好之后,便坐在了一旁。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也甚是随意,百里捻曾在高鸣台时,便是如此与赛戬同用早膳,今早也就如此了。
赛戬却有意刁难两句,“你这是何意?本王用早膳,你怎么坐了下来?这次,不妥吧?”
百里捻手正欲去盛粥,听闻赛戬的话便收回了手,随即面不改色,将宫人拿出来的第二只碗又送了回去。道:“我用过早膳了,你吃吧。”
赛戬倒笑了一声,他又不傻,自然看得出百里捻是想和自己一同用早膳,听他如此说瞎话,也不知是好笑还是无奈,下意识一句:“不吃便能坐下了是不是?你就这么着急要示好?”
听此揶揄,百里捻顿了顿,站起了身,“你先用膳吧,我在舒月阁前的凉亭等你。”
“百里捻!”见人要走,赛戬反而拉下了脸,他挥手让伺候用膳的宫人出去,没好气地开口:“有什么要说的,说便是,不用大早上来献殷勤,也不用甩脸子。”
百里捻想了想,又转身坐了下来,他自始至终都没改面色。倒是赛戬,一会儿冷笑,一会儿又生闷气,自百里捻进门,便受不住这多变的神情。
“你来是有什么话要说么?”赛戬又问了一句。
百里捻:“如今已经仲夏,攻下西昭也已经两月有余,西昭地域广阔,也应当着手管理,不能只留两队兵马驻守,会生暴|乱的。”
“你一大早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赛戬有些失望。
百里捻抬起头,“不然王上以为呢?”
“呵、”赛戬突然笑了一声,“也是,怎么可能奢望你说好听的话。”
陶阳之围后,赛戬想听百里捻说解释的话,可是这人说得是什么?攻下西昭之后,赛戬想听他说感谢的话,可是这人又说过什么?他不会说好听的话,更不会道歉,他就是这样的人。赛戬突然想到在西昭残城时,百里捻说过的话,他说他自己就是这般冷血无情的人。
如今,赛戬倒是同意了。
百里捻如同没听到赛戬的话,他继续说着:“白霁江之南原是南明的地方,越洆拿下南明之后,本就没有好好管制,如今更是满地横生土霸王,人人都想趁着时机崛地而起,称王称霸。若不尽早安排,这大江之南的富饶好地,可就拿不回来了。”
“嗯。”赛戬敷衍应着,似乎并不想要多谈。
百里捻转头看向赛戬,“王上对大江之南,没有兴致么?”
“你不觉得大早上就说这些,很没有兴致么?”赛戬茶杯扔在桌上,脸上带着烦躁。
百里捻张了张口,有关南境的话没能说出口。他站起身来,“是我着急了,王上才来两天,不是急于商谈西昭之事。先用早膳吧,我去处理政务。”
百里捻说走便走,赛戬站起身来,留他的话也没有说出口。到底不比从前,即便赛戬心胸再宽广,陶阳之围横在心口,他没办法想之前那样,哄着百里捻,由着百里捻。
猛地将面前桌子踹倒,好好的吃食散落一地,赛戬比之从前又暴躁了两分。
百里捻刚出门,迎面便撞见了仲演。他应当是来找赛戬,只是来得凑巧,撞见了出去的百里捻。百里捻低着头,是仲演先发现得他。
“百里先生行色匆匆,这是做什么去?”仲演道。
抬头见是仲演,百里捻的眸色更是阴沉,“仲公子应当称孤王为王上。”
“是啊,我怎么忘了。见过王上。”仲演笑着行礼,一点儿也没有不悦的神色。从西昭残城开始,他明明知道百里捻是大姜国主,可是偏偏喊他百里先生。百里捻那时不计较,可不代表来了大姜王宫,他还不计较。
百里捻瞧着仲演,淡漠的脸上多了一抹冷厉,“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如今不动你是顾及着赛戬,你折腾不起什么来的。没有兵马,没有可用的心腹,孤身一人的君主,什么都不是。”
“是啊,什么都不是。”仲演附和着,眼底流露出悲戚,慢慢又变得冷绝,“当年你初入北境的时候,不也是孤身一人么?既然你能复立大姜,重为君主,为何我不能呢?”
“……”百里捻没说话。他与仲演不同么?没什么不同。相同么?也不相同。
“你不能。”
百里捻面无表情地留下这句话,便不再与仲演纠缠,抬步往前走,径直朝舒月阁去了。
“我不能?”仲演念着这句话,瞧着百里捻离去的背景又冷笑了两声,“你怎知我不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