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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没答话,那酒幌子忽地无风自起,一块飘布蓦地褶皱成人脸形状,送给他一个怪异而热情的笑:“见过开封府展大人。”
猝不及防,堪称惊吓,展昭下意识后退两步,踩到檐瓦滑边,险些失足——饶是仗着功夫精深稳住身形,还是好生狼狈。
一次两次都在端木翠面前露拙,展昭两颊微烫。
端木翠同情地看他,伸手往半空中虚抓,指间忽地翻出一张符纸来:“送你。”
“这是什么?”
“镇活符,你折好了带在身上,这些小精小怪断不敢在你面前放肆。”
的确管用,镇活符入怀,那块酒幌子重新在空中猎猎展展,又成日晒雨打破布一块。
馄饨是自临近的夜摊上买的,吃完了,碗还得还回去。
横竖也是巡夜,展昭陪她去还,两人穿过窄窄的巷子,衣裾偶尔碰在一起。
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本来还打算跟这个端木姑娘老死不相往来呢。
正想着,前头不远处,一扇房门忽然砰一声打开,跌滚出一个中年汉子来。紧接着,碗碟瓢盆、枕头被褥,一样接一样地往那男人头脸上扔砸。
间杂着一个妇人呜咽的声音:“又去见那小狐狸精,你还要不要这个家了……”
司空见惯,夫妻口角,屡见不鲜,三角关系。
既然遇见了,还是得调解一下,大半夜的,扰民就不好了。
展昭上前两步,把那男人扶起来,那人见是开封府的展大人,局促得恨不得立正敬礼才好。门内,那个女人正端着锅准备开砸,见来的是官,登时也就不敢动了。
展昭笑笑:“一家人,哪有解不开的疙瘩,何必让左邻右舍看热闹。”
这话没错,左近的住户,虽然都还没出来,但是点灯的点灯,开门缝的开门缝,那叫一个绝对现场。
那男人忽然悲从中来,抓住展昭的胳膊不放:“展大人,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这个男人,早年娶妻之前,与东四道卖冰糖梨水的彩凤两情相悦,因此妻子文娘过门之后,对他看得很严,三令五申,严防死守。
哪晓得今儿下午,文娘逛街的时候,竟然亲眼看见,自己的相公和那个彩凤,一前一后进了一户人家的门,足足两个时辰都没见出来!
两个时辰啊,能干多少事情啊,文娘的心都碎了,豁出去了要闹个天翻地覆。为了扩大社会影响,还故意挑的夜深人静时分,要把所有人都惊起来围观,没承想刚刚起了个头就遇到了开封府的展大人。
她是妇道人家,敢对自家相公撒泼,却不敢跟官府的人较劲,但听她男人没完没了地絮絮叨叨,终于忍不住还嘴。
——“我一双眼睛看得真真儿的,你还敢狡辩!”
——“看错了?我怎么会看错?你的样子,化成灰我都认得。更何况,你鞋帮子上破了个口,我自己拿棉线给你缝上的,那补口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展昭听着听着,忽然觉得这景况似曾相识。那天,自己不是也在街上撞见那个“一模一样真真切切”的端木姑娘吗?
端木翠也想到了,急急打断文娘:“那户人家,是哪一户啊?”
文娘说的那户人家,展昭也有印象,没打过交道,但是人来人往,极其兴旺,是个大户人家。
文娘说自己相公去了,那男人抵死发誓没去,那么进出那户人家的,会不会是又一个“李鬼”?由此推论,那户人家,莫非就是那帮冒名顶替者的老巢?
还了碗筷,展昭与端木翠信步走到那家门口,的确高门大院,檐下吊着大大的宅灯,上书“靳府”二字。
端木翠拉住门环,在搭铁上轻磕,砰砰砰三下。
门房分明没睡,隐隐还能听到门内吆五喝六玩牌九的声音,但估计是懒得开门,回得粗声粗气:“这么晚了,老爷不见客,明儿再来吧。”
端木翠冷笑,摆出撸袖子的架势。展昭怕她莽撞,伸手拦她:“或者我通过包大人,先查一下这靳府簿籍来历,还是别打草惊蛇的好。”
“也好。”
她嘴上说着“也好”,袖子却越撸越高。展昭警惕地看她,她很是有理:“当初包大人见我,都是客客气气好茶好水招待,敢给我吃闭门羹……”
这些大姑娘小媳妇儿的,估计心眼儿都是小的,展昭叹气:“你想怎么样?”
“他们不是在门内玩牌吗,我把头伸进去,吓上一吓。”
既能御精使怪,这种遁地穿墙,想来也是不在话下的,只是一想到她脑袋在里头,半个身子却在外面,那画面……
展昭觉得发瘆,又有点好奇。
眼看着端木翠整整发型,向着门扇慢慢倾斜过去……
发髻没入门内不见了,然后是额头、眼睛,展昭努力说服自己镇定,就在这当儿,她忽然停住了。
只看到她一张嘴说:“不对!”
说完了,噌的一下,身子站正,发髻面容丝毫无损,再看那门上,完好无缺,连凹都未凹一块。
面色却是又惊又喜的,又掩饰不住自得之意:“难怪呢,这种小妖,我竟一时没想到。”
展昭按捺不住,追问她:“怎么回事?”
“你猜。”
展昭气结,脸忽地沉下来:“开封府查案,讲究证据、逻辑、法理,我们从来不靠猜。”
端木翠白他:“那天,你见到的那个人,跟我穿的,是不是一模一样?”
她一边说一边双臂外展,衣袂尽现,似乎专门要他看个清楚。
没错,发型、衣着、簪钗,一般无二。
展昭点头:“一模一样。”
“不不不,展昭,有个地方不一样,你一定想得到的,再想想看。”
她说得如此笃定,必然不是在诓他。办案多年,展昭对自己的目力和细节观察能力都颇为自信,他仔仔细细打量一遍端木翠,又闭上眼睛,脑子里描摹出那天的场景来。
——太白楼的老板,晃动着微胖的身躯,有一只手,探向他腰间的白玉环……
——端木翠揉着手腕,不悦地看着他,头一扬,鬓上插着的翠簪微微颤动,像行将飞去的蝶……
电光石火间,展昭忽然明白过来,他很快睁开眼睛,指向端木翠头上的簪子。
“方向,方向不一样。”
端木翠点头:“跟我来。”
她带他走到更僻静的地方,那是靳府的后墙,打眼看去,青砖砌石,也没有什么不同。
“我刚刚是想穿墙进去,但是穿墙的刹那,忽然发觉,那门的材质,跟普通的门不一样。门面上,似乎还附着些什么。”
她从袖子里一抽,抽出一大幅四方白锦,白锦四围有抽绳。端木翠把白锦扬起,那布便方方正正立在半空,像一扇正正方方的门。
端木翠把抽绳的头递给展昭:“拿着,帮我兜风,我去去就回。”
兜风?展昭听不懂。
“风伯送我的兜风巾,展昭,即便是微风拂面,到底还是有风的。积少成多,聚沙成塔,现在风这么小,想要一场大风,自然要慢慢地兜,慢慢地等。你可得帮忙拿好了。”
她很快离开,步伐轻快,想是有了应对之策。
展昭握紧那抽绳,半分也不敢懈怠。端木翠说得没错,那兜风巾,原先只是平展竖立的一大幅布,慢慢地开始内凹,内凹的幅度越来越大,像是成了一个风包。展昭被拉得站立不稳,好在,端木翠的确是“去去就回”了。
她接过展昭手中抽绳,顺便把手中蒙着布的物事递给展昭。转身时,展昭赫然发现,她后腰竟插着一柄铜锤。
这么窈窕标致的姑娘,抡一把大锤吗?怎么想怎么突兀。
而交给他的那件物事,揭开了布看,是一面菱花镜。
料得不差,为什么两个人看起来一模一样,连经久办案的公人、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娘子都分辨不清,因为那是镜像所成,惟妙惟肖,分毫不差。
唯一的突破点在于,镜像是反的。
端木翠交代他:“兀那小妖,没什么了不得的,待会儿我完事了之后,听我吩咐就行。”
展昭点头,退开两步。端木翠长吁一口气,将那风包斜斜对向墙面,猛地抽绳一拉:“去!”
真个平地骤起狂风,刹那间,摧枯拉朽之势。
展昭终于明白她“兜风”是为了什么——墙面的表层经不住这压力,慢慢剥蚀起皮,露出了底下锃亮而又晕黄模糊的镜面来。
整个靳府的外墙,包括外门,都被这样一层镜子包裹着。
端木翠腾身跃起,近前时拔下翠簪,在镜面上划开一道破口,伸手拽住边缘往外猛拉。随着她快速半空撤步,整个镜面被剥离而起,像一条半空中舞动的、带着光泽的巨大镜带。
她动作好快,抓着镜子一角,半空中上下腾挪,对折、再对折、又对折。再也对折不下去时,她带着镜带落到地上,从后腰拔出那柄铜锤,高高扬起,狠狠落锤。
另一手把兜风巾往上一扬,那白巾胀大开,四角抓地,像个鼓开的帐篷。
站在兜风巾外,只见她频频落锤,那方镜带越捶越小,从尺余见方到铜盆大小,但是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展昭尝试着迈步进去,一只脚刚迈进兜风巾,只觉金石之声震耳欲聋,脑袋轰轰作响,赶紧退了出来。
约莫半盏茶工夫,那方镜带只剩了菱花镜大小。兜风巾收起,端木翠抹一把额上的汗,抓着镜带站起来。
低头去看,镜面上烁动不定,而又凹凸不平,像是有什么东西挣扎着想出来。
端木翠看展昭:“镜子。”
展昭赶紧把那面菱花镜递给她,看着她把两面镜子镜面相对,慢慢合到一起。
刹那间,光华四敛,周遭一片寂静。
夜风拂过,又像回到了开封平常的夜晚,无人的巷道。
端木翠招呼展昭:“走,可以进去看了。”
偌大靳府,没有人,也没有灯,荒草萋萋,宅室破败,这可全然不像是在闹市的大宅子。
刚刚的人声呢?
端木翠说:“这是镜妖,但还未能修成形体。所以以外墙门户为镜,照出来往众生相,久而久之,得以复制。为着掩人耳目,可以安然在闹市长居,便以这些众生万相,做出门庭兴旺的假象来,又利用这些镜像,行方便之事。”
“也包括盗案、敛财?”
“这个自然,有句老话你没听过吗,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了真金白银,方便它上下打点,这修取人身之路,没准儿会走得更加顺畅。”
所以,这镜妖并非有意假冒细花流的名头,而是因为,端木翠经常路过这街巷,被那镜面摄取了形象而已。
展昭忽然想到什么:“那我……”
“你天天在周遭行走,想来也在被它祸害之列。”
“那它会不会……”
“你是官差,身份更加方便。没准儿也被它利用过,做一些欺压鱼肉之事,这可说不准。”
真是防不胜防,展昭背上发冷,再看端木翠手中那聚合的物事,难免有些后怕。
“这就算收了它吗?”
端木翠狡黠一笑:“它是镜子,对着的也是镜子,两两相对,无穷世界,它觉得可以用镜像愚弄世人吗?很好,以后它就困在这里头,自己跟自己玩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