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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耆婆,别走……孩子们还那么小……”他突然伸手向前,此刻的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记忆里。他的眼里流出从没见过的柔情,似乎他一心念着的那个人就在眼前。
“耆婆,等我……”他向前用力一挣,小弗赶紧抱住父亲。罗炎的手无力地垂下,倒在小弗怀里。小弗发狂地大喊“父亲”,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回应。罗什呆呆地望着,双膝跪地,梵语经文喃喃念出,与小弗的痛哭形成不协调的对比。
“别念了!除了念经,你还会做什么?”小弗放下父亲,转身对着罗什吼,声音沙哑粗暴,“你整天念经有什么用?能让父亲复活么?能让母亲与父亲不再凄惨么?”
他用手指着罗什,咬牙切齿的样子狰狞恐怖:“是你的佛祖把父亲母亲逼到这一步,可你只会躲在经文里一味逃避。你的佛祖除了画个空空的死后世界,还能给你什么?”
“小弗,别这样说你哥哥。”我冲上去拉住他的胳膊。他失去理智了,居然把失去父亲的痛转移到自己哥哥身上。
他转身对着我,眼睛红得充血,胸口大幅起伏:“他从没有在父亲身边尽过一天孝,可父亲还是每天念着他,以他为荣。”他甩开我,力气大得让我差点站不稳。“还有你,你眼里心里只有他,可他是怎样回报爱他的人?父亲要你走,他挽留过一句么?如今父亲死了,他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够了!他比你还要痛,你可以叫叫嚷嚷发泄不满,你可以想哭就哭想骂就骂,可他呢……”我看向仍然紧闭着眼喃喃念经的罗什,泪水涌出:“他不是不知道痛,他是因为太痛而无法流泪……”
“艾晴……”罗什突然出声,声音里有着从未听过的默然孤清,“弗沙提婆说的没错,罗什是出家的僧人,本不该有俗世之情……”
“罗什……”
他站起身,向外走:“我去宫里通知王舅……”
我要追去,被小弗拉住。我用尽所有力气推开他,冲出门。我不知道罗什会做什么,我只知道我要守着他,保护他。
他走得很急,没有去王宫,而是出了城门。守城的士兵见了是他,立马放行。轮到我时,将身上所有钱都塞出去,终于放我走了。
他漫无目的走了不知多久,走得太急,时常会踉跄。终于在铜厂河边停下,他对着河水,放声大哭起来。凄清的夜,无人的郊外,他的哭,显得格外寂寥刺耳。
我站在远处默默看着。泛着银辉的河边,月光拉出一个长长的身影。轻风掠过,宽大单薄的僧衣迭迭,越发显得孤独。我怔怔地盯着那个瘦长的身影,半晌觉得前襟有片凉意。罗什,你不是没有感情,你只是不能在人前哭。你这样一个感情丰富,敏感细腻的人,为何偏偏信奉的是要断尽一切俗世情感的教义?
夜色孤寂,水声潺潺,我在远处守着他,每次按耐不住想要冲到他面前,鸠摩罗炎的话就会在耳边响起。罗什,我不能再扰乱你心境,我能做的,只是这样默默守护。
想起在现代时常听齐豫的歌,最打动我的是那首《哭泣的骆驼》。以前感动,是为了三毛笔下同名的凄婉爱情故事。现在,在这孤清的夜,看着远处那个连哭泣都被诅咒的人,忽然想起这首歌,一股从未有过的感伤漫布全身。心,无处可逃,只能这样残忍地痛着。
我背负着幸福,却追寻着痛苦。
流浪也许是爱你唯一的去路。
我一心想付出,却忘记了收复。
遗忘也许是对你我最慈悲的祝福。
生来温柔的双眸,连哭都被诅咒,没有泪,寂寞要怎么流。
风沙吹得我睁不开眼睛,漆黑里走走停停。
沙漠,连路都举棋不定,心是北极星,不问原因。
风沙吹的我听不见爱情,想回忆都难宁静。
你我,连恨都举棋不定,任由不知情的风沙,卷去脚印。
我一遍遍在心里唱着这首歌,泪水湿了衣襟,风拂过,凉到心扉。瞧,你的影响力真大,连我也不敢放声歌唱,不敢放声哭泣。罗什,这个夜,你不是孤独的,我在陪着你,陪着你哭。就让我为你把二十四年来积攒的泪水一次流干净吧。这以后,你我,不要再哭泣了。任由沙漠里不知情的风沙,卷去你我曾经留下的脚印。
天蒙蒙亮时他终于失魂落魄地走回去。夜凉如冰,我随着他站起时,身上已感觉不到一丝热气。
我往国师府方向走着,一边搓手呵热气。一辆马车从身边经过时停了下来。车帘掀开,探出一个光光的脑袋:“姑娘,是你?”
我愣了一下,定睛打量,这慈眉善目的僧人正是雀离大寺的首座。我急忙行礼:“首座师父,你这是去哪儿?”
首座从马车中下来,对我合十行礼:“国师昨夜仙逝,我们去为他祈福诵经。”
原来消息已经传到雀离大寺了。车内又有个人探出身来,见到我后大吃一惊,说了一句让人莫名其妙的话:“果真是的…….”
我定睛一看,异常高挺的鼻子,扁而阔的嘴唇,赤红色的髯虬胡髭,正是罗什的师父卑摩罗叉!联想到他刚刚说“果真是的”,看来之前他只是听说了我的名字,还不能完全确定。如今这一照面,他已经认定是我本人了。
我赶忙低头:“大师认错人了。”
我匆匆行礼离开,不必回头也能感觉到身后两道含着深意的目光。这么拙劣的否认,只怕是欲盖弥彰。心情愈发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