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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送你一只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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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对于我们这种孩子来说,自暴自弃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而挽救我们这种孩子的办法其实很简单——一点点温情就足够了,不是吗?

    难过时,无助时,落寞时,被命运的巨浪扔进人海时,你最想要什么?一碗面,一根稻草,一个背后的拥抱,一个温暖的眼神……或者一只喵。

    谁会是你的喵?你又是谁的喵?

    (一)

    有个小孩儿很可怜。太丢人了,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看着他被妈妈拎着耳朵,踉踉跄跄往学校大门外拖。

    小孩儿尽量低着头,能多低就多低,尽量小小声地喊:妈妈……妈妈……疼。妈妈一脚侧踹,牛皮鞋卷在肉屁股上,砰的一声闷响。

    闭嘴!

    下午两点半的天津市河北区增产道小学,正值课间休息,满世界跑来跑去嬉笑打闹的小学生。

    跑过他们身边的,通通自动一个急刹车,一边惊喜地看着这一幕,一边脚下不自觉地跟着走。

    受列祖列宗的基因影响,围观看热闹几乎已是种天性。和父辈们一样,这些半大孩子或抱着肩膀或手抄着裤兜,老道地跟着当事人的移动轨迹踱步,却又老练地保持着最合理、安全的距离。有些东西没人教,他们却早早就学会了,比如看热闹时的表情。和父辈们一样,他们眯起两世旁人的眼,半张着嘴龇出几颗牙,挂起一抹笑。

    妈妈的目光弹在那些浅笑上,又弹回到自己脸上,噼里啪啦,弹出一脸潮红。该死……校门怎么离得那么远?短短100米的距离,却走得人筋疲力尽,远得好像去了一趟塘沽。

    终于站到学校大门外了。妈妈放慢脚步,无声地喘了口粗气,掐着耳朵的手好像微微松了点儿劲儿……小孩儿把头抬起一点儿,瞅瞅妈妈的脸色,再瞅瞅妈妈的鞋尖。

    自行车铃在身旁丁零零地响,15路公共汽车拉着黑烟稀里呼隆开过眼前,白花花的天津夏日午后,纷乱嘈杂的成人世界。

    小孩儿忽然央求:……妈妈妈妈,给我买只小喵吧。妈妈:你嘛时候不打同学了,嘛时候再来和我提条件。(嘛,四声,天津方言“什么”的意思)

    她沉默了一下,忽然暴怒起来,低吼道:你个倒霉孩子!你还有脸跟我要东西?!

    小孩儿说:我不是故意的……他们都不跟我玩儿。妈妈重新揪紧他的耳朵,把他提溜起来一点儿,一根手指杵在他脑门儿上,一下又一下地戳着。人家为嘛不跟你玩儿?!不跟你玩儿你就揍人家吗?!土匪吗你!怎么这么横啊你!你还真是家族遗传啊你!

    脑门儿上戳出白印儿,白印儿又变成红印儿。小孩儿两只手护住脑门儿,隔着手指缝儿,轻轻嘟囔着:给我只小喵吧。

    他抿着嘴,拧着眉,汪着两泡眼泪……火辣辣的耳朵,酸溜溜的鼻子。

    买只小喵陪我玩儿吧。毛茸茸的,软软的,小小的。小小的小喵,一只就够了。

    ……掉了漆的绿板凳,小孩儿已经木木呆呆地坐了大半个钟头了。他怯怯地喊:爸爸,给我买只小喵吧……爸爸头也不抬地回骂一句:买你妈了个B!

    爸爸在忙。满地的玻璃碴儿,镜子上的,暖水瓶上的,电视屏幕上的。

    爸爸撅着屁股蹲在一地亮晶晶里,忙着撕照片。一张又一张,一本又一本。一本相册撕完了,又是一本相册。

    结婚证早就撕开了,还有粮本和户口本。

    妈妈呢?妈妈不知去哪儿了,妈妈摔门的动静好像点炸了一个炮仗,小孩儿被炸起了一身的寒毛,良久才渗出一脊梁冰凉的汗。汗干在背上,把的确良的校服衬衫粘得紧紧的,小孩儿被包裹其中,紧绷绷的,一动不动。

    天已经黑了,家里的灯却没有开。他不敢开灯,摸着黑找到自己小房间的门把手。邻居家的饭香隔着纱窗飘过来,是烧带鱼和蒸米饭吧……他咽咽口水,背后只有刺啦刺啦撕照片的声音在响。

    他试探着喊:爸……砰的一声巨响,爸爸摔的是手风琴吧?噢……那以后我可以不用再练琴了吧?心怦怦跳得厉害,门被轻轻打开,慢慢关严,他使劲地抵在门背后,大口大口地喘气,喘了好几口才终于喘上来。

    孩子不是成人,头顶的世界没那么大,无外乎老师同学、爸爸妈妈,无外乎学校和家。成人在成人世界中打拼挣扎时,时常会因挫败而沮丧无助,进而厌离心生或心灰意冷。但我想,若无助感像疼痛感一样可以分成十二级的话,成年人再无助也难逾越一个孩子的无助感。

    孩子不是成人,眼里的世界就那么点儿大。一疼,就是整个世界。

    关于九岁的记忆,大多数人都淡忘了吧?对于那个孩子而言,九岁却是永生难忘的。

    九岁生日的早晨,当他饿着肚子醒来时,他得到了一份特殊的生日礼物。不是一只软软的小喵,是一个坚硬的消息。

    爸爸妈妈要离婚了。

    (二)

    新家,新卧室,新床。新床单的图案是一些小动物在海上航行,狗、马、大象……没有猫。每天放学,小孩儿把自己搁在床上,不肯出门。卧室门外是个难以理解的次元,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家都有爸爸妈妈,而自己只剩妈妈了呢?

    他开始失眠,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脑袋,他摸着床单,不停地胡思乱想,陷入一环套一环的洞穴中不能自拔。同时控制不住的还有自己的拳头,学校干架的次数愈发多,天津王串场增产道本是出大耍儿的地方,但就算是这么个卧龙宝地,所有人也都说他是个罕见的战斗儿童,易怒、暴力,随时随地乱发脾气。

    没人喜欢和他说话,除了妈妈。

    妈妈和他说话也总没有好气儿,看他的眼神也总是忽冷忽热。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每天只有一个时间她是和蔼的,每天凌晨之后、清晨之前,她将醒未醒时最温柔。小孩儿熬夜等着凌晨来临,抱着枕头跑到妈妈的房间,贴着妈妈的脊梁躺下。妈妈妈妈……

    他抱着妈妈的后背小声说:给我买只小喵吧。声音太小,妈妈迷迷糊糊地未醒,听不清。她翻一个身,搂紧他,沉沉睡去。

    这些话白天是不敢说的,妈妈是个爱干净的人,不喜欢带毛发的东西。他用力把自己挤进妈妈的怀抱里,从1默数到1000,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去。

    失眠加熬夜,小孩儿的暴力倾向越来越强,从每天打架演变成每个课间打架,几乎成了一种病态。老师和妈妈把他送到了天津市儿童医院,她们怀疑他有病。

    大夫开始问问题,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他问:世界上最小的鸟是什么鸟啊?小孩儿愣愣地看着大夫,说:小鸟……小孩儿最终被确诊为多动症儿童患者。

    很多药,处方药,拿病历才能买到。小孩儿开始吃那些治疗神经病的药,药吃了很久,脑子越变越慢,架倒是打得少了,但一打起来反而比之前更暴力,不见血不算完。满脸鼻血的孩子在前面哭着跑,他扬着拳头在后面追,旁人只道他是狰狞的,没人知道他是恍惚的。有一天,追打途中他晕倒了,眼前一片白,身体没有了任何知觉。醒来后躺在妈妈怀里,妈妈在哭,撕心裂肺的那种,从此停止了给他喂药。打架就打吧,随他去吧。

    妈妈不再管他。

    妈妈带着他过单身生活,过了很久。有一天,妈妈出奇地和蔼。妈妈平静地说,她要出差几天,让小孩儿先搬到奶奶家住。

    小孩儿自己收拾好行李,出门前却被妈妈喊住,她看了他很久,说:走之前,妈妈带你出去玩儿一天吧。妈妈拽下他的行李扔到一边,带他去吃麦当劳,带他去北宁公园玩儿。

    小孩儿那时在生病,腮腺炎,脸像包子。妈妈对包子说,北宁公园里还有哪些设施你没有玩儿过?跟妈妈说,妈妈今天全带你玩儿一遍……

    妈妈带他去买衣服,买了春夏秋冬各季的很多衣服。买完童装又买少年装,甚至买了一身西装……一大编织袋的衣服,足够他穿好多年。妈妈发疯一样地花钱,从百货大楼到劝业场,她拖着他跑,好像在和什么东西赛跑。

    小孩儿跑着跑着哭起来,一开始小声哽咽,忽然号啕大哭起来。妈妈……我要死了。他哭着喊:我高兴得要死了……妈妈你是喜欢我的!

    他仰着包子脸说:妈妈我知道你要走很久,抽屉里的护照我都看见了,外国字的邀请信我也看见了。

    他掏口袋,掏出一本护照递给妈妈。一同掏出来的还有一盒火柴。妈妈,我本来想烧了护照不让你走的,我舍不得你。

    可是,我知道了妈妈是喜欢我的……我也喜欢妈妈,所以妈妈走吧,不管走多久我都喜欢你。

    妈妈改签了机票,改签了几次,终究还是走了。人生中第一次去飞机场,是给妈妈送行。安检口外,妈妈抱着他的脑袋,哭得快昏厥过去。小孩儿挣脱怀抱,远远地跑开,他站在熙攘的人流中大声喊:等我长大了,我找你去啊!

    他喊:妈妈,不要生别的小孩儿啊!

    妈妈消失在安检口。小孩儿慌慌张张往回跑,眼泪鼻涕滴滴答答沾满胸前,同行的亲戚拦住他,他哇哇大哭,冲着安检口里喊:……可是,我想你了怎么办?!

    北京机场回天津的一路上,他都在哭。回到奶奶家时,小孩儿几乎已经哭崩溃了,迷迷糊糊的,只是一味地抽泣。他摸回自己的新卧室,伏在熟悉的床单上。

    身下好像压住了一个陌生而柔软的东西……他翻身起来,只看了一眼,泪水便再次噼里啪啦往下落。小喵!

    他紧紧地抱住它。它睡眼惺忪地打了一个哈欠,之后温柔地看着他。毛茸茸的,软软的,小小的小狸猫。

    小喵,小喵,我的小喵……

    他抱着它在屋子里打转,又哭又笑,满脸冒泡。

    (三)

    小喵陪了小孩儿许多年,家人一样。它对小孩儿很好,从没挠过他,两条小生命夜里搂着睡觉,再冷的冬天也熬得过去。

    有时候早晨小孩儿醒来,常看到小喵睡得仰面朝天,肚皮一起一伏。他再没失眠过。

    他吃什么小喵就吃什么,有肉吃肉,有菜吃菜。有段时间他饥一顿饱一顿,小喵溜出门去半天,拖着长长一条死蛇到他面前。小孩儿吓得蹦到柜子上嗷嗷叫。蛇是小蟒蛇,隔壁家的宠物,当然吃不得,但这么大的一条长虫,它是怎么搞掂的?

    都说猫傲,但小孩儿喊它的时候它会理他,一召唤就到。有时夜里小孩儿想妈妈,哭着惊醒,怀里总不是空的,小喵的脑袋毛茸茸地蹭在脸上,吸泪安神。他出门时把它驮在肩上,它老老实实地蹲着,爪子轻轻抠在衣服里,并没有弄疼他。驮来驮去驮成了习惯,他去哪儿都带着它,直到它慢慢长大,保持不了平衡。

    小孩儿16岁时,爷爷奶奶要卖房子,他搬了出来,拖着一床被子一大箱子衣服,带着小喵。

    床单是从小睡惯的,衣服是妈妈买的。小喵是他的,他也是小喵的。偌大的天津,嘈杂的市井,一个小孩儿一只小喵,相依为命。

    小孩儿需要吃饭,也需要让小喵吃饭,他借了张18岁朋友的身份证,跑去天津滨江道步行街上班。他租住在沈阳道的一所老宅里。坑坑洼洼的老木地板,房东刷过厚厚的红油漆,油漆年久剥落,愈发坑坑洼洼。他坐在木地板上拉手风琴,拉《赛马》,拉《喀秋莎》,小喵蹲在一旁伸懒腰,早晨的阳光铺满房间,小喵是带金边的。他对小喵说:你看咱哥儿俩……哎呀,真浪漫!

    一曲拉完,穿上工装,抱着小喵就跑,一是赶着上班,二是躲着房东老太太催房租。第一个月的工资被扣在店里了,第二个月才会发工资到手里,不躲不行。好在天津是个市民城市,包容度高,店里允许他带猫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