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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曼妙,灯光璀璨。
夏千坐在台下,第一排,距离近到她觉得只要她伸手就能握住那个女主演的脚踝,然后把她生生从台上拽下来。
那是个华籍演员,新面孔,夏千记得似乎叫林甜,在国内正当红,刚签了王牌经纪公司SMT的全约。夏千以前还在学校里时就听莫夜说SMT财势滔天,却不知道竟然滔天到如此,能在纽约百老汇剧目里强势地安插进一个不知名的音乐剧新手。
而想到莫夜,她就免不了记起那时莫夜拉着她的手笑着对她说的那番话。她说:“夏千,我们要一起努力从音乐学院毕业以后进SMT!组一个‘夏夜’组合,红遍大江南北!”
如今再看,一切都是恍如隔世,夏千连难受和憎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此刻她只是用尽全力一般盯着离她咫尺的林甜,看她舞步生硬,听她语音可笑地唱着一支属于异乡的歌。
她唱:“我们相遇,在冰与火之间,在爱情与仇恨之间,在死亡与重生之间。”
这个故事里,林甜是一个偷渡到纽约后靠跳脱衣舞讨生活的姑娘,而金发的男主演是贫穷的作家。他们在艰难里合租在一起生活,互相鄙夷对方的低微身份和贫穷,却不得不相濡以沫,矛盾又挣扎。
可惜林甜的英语不是很好,嗓子也一般,音乐剧要求演员舞唱俱佳,她不仅唱得有失水准,舞步更是没法兼顾,跳得支离破碎。仅仅开场半小时,夏千已经听她唱错了五处,看她跳错了八处,金发的男主演不得不紧跟着她为她遮掩和补救。
那个时候夏千真的是充满了恶意的,她是真的认真在想,要把林甜从舞台上拽下来。林甜不配待在那里。
我唱得比她好,跳得也比她好。在那里的应该是我。夏千听得到自己心里的那个声音,躁动的,不服并且怨恨委屈的。
可惜夏千一点力气也没有,她发着烧,迷迷糊糊,手脚酸软。她知道自己体内还有能量,还有仅剩的能量,为了拼尽韶华绽放的某一刻。
她要留到那一刻。
她孤注一掷地用光身上仅剩的三百美元买来这一张第一排的票,不是为了把林甜拽下来的。
而是为了那一刻。
第二幕里的一场互动戏。
女主角的一个脱衣舞娘朋友身患艾滋病,被所有人回避和抛弃,只有女主角愿意在平安夜把她请进自己和男主角的家,一起唱歌跳舞,度过了那可怜女人生命里最后一个圣诞。
每到这一幕,女主演就需要走到舞台的边缘,从第一排观众里随机挑选一个女观众,去扮演她那个脱衣舞娘朋友。
这是整个剧里唯一带了喜庆色彩的部分,女主演和男主演会拉着这个被选中的幸运观众一起唱歌,然后幸运观众将获得一次独唱的机会,唱整个剧里最脍炙人口的那首《死亡开端》——这是一支几乎每个百老汇迷都会的歌。
林甜终于走到舞台边沿,她可能还有些怯场,稍稍扫了一眼第一排。
夏千捏紧了拳头,手心都是汗。她已经两天没吃饭了,这一刻饥饿、紧张、绝望又充满希望。她穿得单薄,身上是一条洗得已经有些起球的灰色长裙,这已经是她最体面的衣服。室内的暖气很足,但夏千还是觉得冷,那种温度达不到她的内心。
林甜还没决定选谁,其实那只是几秒钟的停顿,夏千却觉得耗尽了她的青春。然后林甜终于看到了她。夏千仰起头,努力朝着林甜笑,几分钟前她还在想把这个女人从舞台上拽下来,现在却必须尽己所能地讨好她。
林甜迟疑了一下,但最终把手伸给了夏千,在第一排里,她是唯一一张亚洲脸孔,基于对同类的亲近感让林甜选择了她。
夏千几乎是虔诚地握住了林甜的手。
她终于如愿以偿地被拉到了舞台上。
这一刻,周围的声音仿佛退去了,夏千站在舞台中央,她感到眩晕,同时也第一次那么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那种强烈的自我把握感。她转头看舞台下面,那里是黑压压的人头,这种睥睨的姿态让她产生了错觉,仿佛她才是这场演出的主角,她才是被命运选中的女孩。
林甜拉起她的手,金发的男主演唱起第一句,他善解人意地对夏千笑笑。
他们一起拉着手唱歌,夏千在迷迷糊糊里唱完了这支合唱,像一个称职的激动到不知所措的幸运观众。一切都完美无缺。
下面就是那支独唱。熟悉的节奏已经响起。
夏千开始颤抖起来,她的手心皮肤因为发烧而滚烫,却又奇异地冷。
于其余所有人,这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互动插曲,并没有人在意一个幸运观众会唱成什么样;于夏千,却是她人生里仅存的一搏。
她输不起。
她甚至连热水费都负担不起了。发烧和饥饿让她的记忆短暂地出现了错乱。夏千仿佛又回到了今天早晨,纽约十二月一个平凡无奇的早晨。她却不得不拧开水龙头,咬牙把头凑上去,让那激冷的水像一把利刃一般切割进她的头皮。她是一边哭一边洗的,刺骨的水打在脸上,瞬间中和了滚烫的眼泪。
她没有退路了。
“我将再也得不到玫瑰、清泉和夜莺的歌声,以及他的吻。”夏千终于抬头唱起,她的眼睛因为刺目的光线出现了短暂的失明,她就在这种恍惚里唱着,“我将得不到一切,我也并不曾拥有一切,当我站上这死亡的开端。”
夏千唱着,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她确实什么都没有。
她想起她最艰难的时光,像所有纽约无家可归的贫民一样,在桥洞里像老鼠一样蜷缩了一个月。吃别人的剩饭。想过把自己贩卖掉。她甚至试图说服自己接受一个四十岁的美国人。她的美国签证已经过期了,马上就要没有合法身份了。
当那个贫穷粗鲁的美国人坐在她对面,用看货物一样的眼光评判她,自以为是地告诉她:“我只想要一个孩子,所以你只能生一个,听说你们中国人喜欢生很多,我不喜欢。还有我今年申请了法学院,所以你要工作供养我读书,这样我就愿意娶你。毕业以后我会成为一个律师,那时候我会回报你。”
夏千记得那一刻的屈辱。她多想站起来甩那个异国男人一个巴掌,告诉他,别以为你是美国公民就了不起。可她不行。这种身份确实了不得,太多女孩为了这个身份前赴后继。屈辱婚姻也是拿绿卡的捷径。
“我将在今夜跳起我最艳丽的一支舞,当我站上死亡的开端,请允许我跳起这最后一支舞。”
这是一首极度悲伤为自己送葬的歌,可原来总是因为幸运观众的洋相百出而被渲染出点明快的气氛,现场甚至会大家轻声跟着一起唱。可今天不同。夏千的歌声是清亮而悲怆的,整个大厅都很静谧,只有她的歌声回荡在空气里。
夏千开始跳舞,她的舞步又悲伤又性感,顾盼间带了风情,像一个真正感染艾滋病的脱衣舞娘,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用力燃烧尽自己的灿烂。为了她曾经也幻想过的纯真和善良。
她跳着,仿佛生活里那些艰难困苦都只是舞台上的一出戏。她仍旧是几个月前的自己,在纽约最著名的音乐学院,前程似锦。唯有舞台能让她忘记一切。夏千忘情地跳着,唱着,她的四肢绵软无力,可这一刻,她却觉得风从四面八方涌来,涌进她的身体,她觉得自己可以飞起来。这是久违的自由。
夏千忘记了周遭,直到轰鸣的掌声把她从自己的世界里拽出来。她的额头全是汗,脸色潮红,眼睛已经快睁不开,那段独舞和独唱像是她的回光返照,耗尽了她的生命。
舞台前方的视野范围里,所有观众都站了起来,用掌声表达他们的动容。夏千知道自己成功了。这一天是这出百老汇经典剧的二十五周年纪念场,会有人看到自己的。
夏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座位的,完成这场独舞似乎像完成了一个遗愿,她的思绪飞到了很远的地方,再也没法注意台上林甜更加糟糕的表演。她的表演与夏千的对比鲜明,林甜想讨好观众的心情越急迫,她就越是唱得磕磕绊绊;而在夏千开唱的一瞬间,林甜已经失去了他们。
好在林甜还是坚持到了最后,表演终于结束。有观众走过来想和夏千说话,却有一个女声插进来:“对不起,我和这位小姐还有一些事需要处理,请大家先回避一下。”声音犀利,语气不容商量。
然后,夏千的眼前出现了一张精明干练的脸。
那个女人推了推眼镜,对夏千笑了笑,“你好,我是SMT的Wendy,林甜的经纪人。我想我需要和你谈谈。”
夏千很想站起来接名片,可站起来的一瞬间,脚却仿佛不是踩在地上,她觉得天旋地转。
夏千昏过去了。
Wendy对这种发展似乎毫不惊讶,她撇了撇嘴。从暗处有人走过来。她站定,对着黑暗里的轮廓恭敬地道:“温先生。”
“怎么了?”那男人冷淡地问道。
Wendy看了眼地上的夏千,不温不火道:“这位小姐昏过去了。我并不认识她,她不是圈子里的。”
“温先生,她一定是装昏的。”一个带了撒娇尾音的女声响起,带了点甜腻的滋味,然后这个女声的主人挽着姓温的男人,从黑暗里走了出来。
是林甜,她的眼角正含着泪珠,刚才的表演让她受了莫大的委屈,此刻梨花带雨一般惹人怜爱,她嘟起嘴,“温先生,这个女人是故意的。她早有预谋,早知道有这个互动的机会。她是故意买了第一排的座位,故意上台这么唱让我难堪的。”
“温先生,她就是要和我们作对,明明你好不容易给我争取到这个角色,希望我凭借这个打进美国市场,再帮我进军好莱坞。”林甜还想说下去,Wendy对她抬头示意,她才注意到温言的表情。
那是冷淡而不为所动的。从这张英俊的脸上看不到半点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可能性。一瞬间,林甜有点发寒。她是温言现任女友,可这位掌管SMT的帝王,为人却并不像他的名字一样温言温语。相反,温言的性格很捉摸不定。他可以在林甜生日的时候送她百万豪车,给她在拍卖会上买下她仅仅多看了一眼的东西,可他对很多女星都这样好,却没见过哪个女星能做出什么左右他决定的事。
“看看怎么回事。”温言看了眼地上的夏千,皱了皱眉。
Wendy便撩开覆在夏千脸上的长发,她刚触到夏千的皮肤,就吓得把手缩回来了,“真烫!”她低呼了一声,然后才抬头,“温先生,她在发烧,很严重。”
温言站着没有动,林甜仍旧倚在他身上。
Wendy有些为难,“烧得真的很严重,我看最好送医院,可是Sam带艺人去波士顿拍外景了,其余人都跟去了。”手边没有人,林甜不可能送地上的女孩去医院,自己又没这个力气。
只剩下温言。
“也可以这样,我打911,等急救。”Wendy有点小心翼翼,“但这样明天报纸上报道得一定更夸张,对林甜的影响会更大。而这女孩想要的出名效果也达到了。”
林甜听了紧张地抓住了温言。她知道明天百老汇剧评里对比她和这女孩是不可避免了,但她并不想事态扩大吸引更多媒体。
而温言并不表态,他只是嫌恶地盯着地上的女孩。片刻他才拨开林甜的手,蹲下去抱起了夏千。触手确实是滚烫的皮肤。
他抱着夏千走出去,屋外是纽约冰冷的天气,可他却甚至没给夏千披一件衣服。林甜看得有点触目惊心。这并不是平日的温言,他再冷酷也不会这样。
温言就那样抱着夏千,走过百老汇的街道,走过熙熙攘攘的时代广场,他的车停在更远的地方。路上行人都忙着自己的生活,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
而夏千在温言的怀里,她觉得似乎出现了幻觉。她梦见自己腾空而起,随着云朵飞翔。她的呼吸滚烫,浑身像被煮沸一样燥热,伸手,却是凌厉而冷的空气。犹如徘徊在冰与火之间,在太阳和充满冰雹的云层之间。
她微微睁开眼,有雪花落在她的眼睑上。
“下雪了。”她轻声说,“纽约下雪了。”
这是她和温言说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