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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安静下来,越来越静。邢程觉得他和马岚像坐在一条船上,船上没有桨,也没有楫。不远处的河岸,繁花似锦,风光迷人。风吹来,船悠悠地转圈,一会儿离岸近点,一会儿离岸远点。
他的视线停留在马岚的脸上,含义复杂地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移开了。马岚向他报以温柔的凝视。
并肩走向停车场,两个人都没说话。停车场很大很空,两双硬底鞋在水泥路面上一路脆响过去。
马岚的胳膊是怎么伸过来的,似乎很自然。先是试探拽了下衣角,然后就挽住了邢程。
邢程僵了下,熟悉的触感像狂潮样将他溺没了。过去的岁月云一般向他涌来,那些年,也是有过美好时光的。另外,有种愤怒的念头滋滋冒了出来,他想起了马岚刚刚送走的那位官二代,他要无情地撕去他们恩爱美满生活的面纱,看看所谓幸福婚姻到底是什么面目。
稍一用力,他将马岚圈到自己胸前,一只手搂住她的腰,一只手托住她的头,丝毫没有容她躲避的意思。她身上的香气浓了,是他完全陌生的味道。他的嘴唇带着凉意印上她的。
而马岚根本就没躲避的意思,双手攀上他的肩膀,仰头,几乎是狂热地回应着他。她柔软的舌钻入他的口腔之内舔舐,饥渴地与他的舌缠绕在一起,同样带点凉意的手从他大衣的纽扣间探入衣内,摩挲着他坚实的身体。邢程下意识地身体一紧,全身血液叫嚣着上涌,竟然有片刻大脑空白,仿佛有火焰在倏忽之间点燃。
他越发凶猛,不像是吻,而像是吞,连皮带骨,将她一口吞没。
马岚已经站立不稳,她撑起一丝理智,在他耳边大口喘着气:“不能在这里,去······酒店······”
邢程愕然清醒,他迅速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幽暗的光线下,马岚发丝散乱,脸红如霞,丰韵的面容有异样的生动。
他冷静下来,“这是在滨江。”滨江太窄,指不定在哪里就遇上一熟人。目前的自己,算不上成功人士,但也不愿为了一次生理冲动赌上所有。他松开她,后退一步,捡拾扔了一地的行李。
“嗯!”马岚也冷静下来,同时,更心动如潮。邢程对她是体贴的,周到的。她给了他一支号码,连她老公都不知。“什么时间打给我都可以,我一直开机的。”她柔情似水地看着他。
他吻了吻她的脸,掩住眼底的讥讽。
“你也喜欢这个?”马岚从地上捡起一个纸袋,沉沉的。里面装着一套柴可夫斯基音乐的黑胶唱片,典藏版。
“帮朋友买的。”他拿过来,掸掸上面的灰尘。
“男朋友还是女朋友?”马岚迫切地问道。
邢程抬起眼,面无表情。
马岚脸一热,“我······是说,你这位朋友品味好高,我老公有个同学也爱这个,邀请我们去他家听过几次。说实话,我听不出和CD的音质有什么区别。”
他也听不出。在马来西亚那家黑胶唱片书店里,老板激情洋溢地向他讲述黑胶唱片与CD的区别,讲到动情处,老板流泪了。他安然地坐着,在傍晚的落日下,古典音乐令人昏昏欲睡。
这套唱片价格昂贵,是他三十多年来所买的唯一奢侈品。他一点都没犹豫,递上信用卡,请老板精心包装。
“这位朋友对你一定很重要。”老板说道。
他道谢,接过唱片,穿过吉隆坡热闹的市中心,仰望沐浴在余晖中的大街。阮画尘对他重要么?也许没有那么重要。又是新年,又是春节,他答应给她买件礼物。小姑娘家都喜欢礼物的。
马岚车技很不错,时不时抬眼,从后视镜里对他嫣然一笑。她聪明地没有再提她老公,也没追问他的朋友。她聊自己的工作,聊附近小县城的特色小吃和幽静的景观。他偶尔发出一两声语气词,代表他在听着。
马岚也是个谨慎的人,进了市区,把车停到路边。“邢程,你在这里下车吧!”
他点点头,两人就在街头道别。等马岚的车开远了,他才伸手拦车。上了车,收到一条短信。
马岚说: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扫过,按下删除键,不留一丝痕迹。女人是学校,这话一点不假。和马岚这一段,邢程真的学了不少东西。或者说她替他打开了一扇窗,让他看到了从没见过的风景。婚姻原来是座楼盘,你得有好的地段,好的设计,好的档期,才能吸引到好的住户。早不得,晚不得,急不得,缓不得,得千算万计,才会守得一个合适的契机。
累!
荣发营业厅的安全门已经降下,里面灯火通明,营业人员正在进行每天的盘点结账,送款车等在院子里,保安人员全幅武装,手握枪支。他提着行李直奔二十七楼,心情微微有点雀跃。
中途上来两位职员,恭敬地向他打招呼。看着他的眼神似乎欲言又止,又饱含同情。邢程握着行李箱的手指不自觉抖了抖。
经过特助室,只见任京一个。“怎么就你一个人驻守阵地?”邢程翻出一包怡保白咖啡,扔过去。
“荀特助去外经委开会,阮秘书送报告去人行。”任京忙站起来,“都过点了,她们大概直接回家。”
邢程拍拍他的肩,“你也早点回,身体是革命本钱,别太累。”
“谢谢邢总。”任京咂咂嘴,话到嘴边,徘徊了一会,又咽了回去。
邢程摆摆手。宋思远也不在,冯副总门掩着,听到里面在讲电话,声音高亢明亮,他没打扰。
打开办公室的门,坐在办公桌前,看着熟悉的一切,心情突然很低落,手在键盘上随意敲击,脑子里空空的。这是一种职场敏感,也是多年来工作积累的警觉,他笃定行里发生了一件什么事,和他有着密切的关系。
“邢总回来了?”冯副总从外面进来。
他起身,两人握了握手,相互打量着。
与冯副总的春风满面相比,邢程这里像深秋,遮不住的萧瑟。“怎么,总部那边的工作不太顺利?”
邢程笑笑:“没什么,还行!”
他和冯副总从来不会推心置腹,通常说没什么就是有什么。冯副总深表理解地点点头:“还行就好!”
邢程故意装着有难言之隐的样子说:“真没什么,真的,你知道为总部做事就那样。”
“明白,明白!哎呀,我就盼着你回来呢,最近,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怎么都忙不完,你得为我分担点。今天晚了,明天再聊。好好休息!”
冯副总走了。踏花归来马蹄香,凝视着他志得意满的背影,邢程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其实邢程这次在马来西亚工作很出色,总部执行董事对他夸了又夸。宴会上,敬酒时,还漏了点口风,有意调他去总部工作。在调令没有下达之前,什么都不能当真。邢程见多了风云变幻,但还是高兴,至少给执行董事又留下一次好印象。
从他工作的第一天起,谦虚,温和,沉稳,低调,就是他的特征,他不允许自己有出入。这些特征可以抵消同事对他的妒忌,也让自己拥有非常好的人际关系。他真正的个性也是有棱有角,但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必须改变自己的个性。
倏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把冥想中的邢程吓了一跳。看到“印学文”三个字在屏幕上随电波的扩散而跳跃着,他拧拧眉,深吸一口气,换上从容而又温和的口吻:“好久不见,印总!”
“你也知道好久不见,哼!”印学文懒懒的,大概又和一帮公子哥们在哪鬼混着。
“唉,为五斗米东奔西跑,没办法。”
“少给我装腔作势,你是故意躲着我。”
问题有点严重,邢程不由地站起来,“印总是荣发的尊贵客人,躲你不是躲财神爷么?”
这话把印学文给逗乐了,“我算哪门子财神爷,你们银行才是。我在巴黎之夜,来吧,我俩喝一杯。”
印大少爷召唤,即使又累又乏,也得打足精神。邢程看看自己一身的风尘仆仆,叹口气,至少得换身行头,幸好公寓就在楼上。
打开衣柜,邢程找出一套意大利进口的西服,外面加件黑色格昵大衣。对着镜子整装时,邢程看着自己。这穿衣搭配,还是一个女客户教他的。穿西装时务必要穿同色系衬衣皮鞋,要打素色领带,宁可光着脚也不能穿白色袜子,否则再高档的西装都能立刻穿成送水工或售楼先生。他哪懂这些,马岚那时也没这方面的研究,有件正装就不错了。
系上领带,扣上大衣的纽扣,光光的脖子上像少了点什么,最好系条围巾。他想起何熠风那天系的青灰色围巾,很斯文,俊雅,印学文评价那是英伦风,学院派,别人是模仿不来的。自嘲地倾倾嘴角,竖起衣领。
下楼时,特地又去二十七楼转了下,走廊上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夜色钻过玻璃幕墙漫了进来。
印学文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散漫地抽着烟,喝着酒,仿佛沉醉在舞台上歌手的吟唱中。那是一首英文歌,旋律暧昧,歌词情意绵绵,却又假装悲伤。邢程猜测印学文听不懂几个词。
巴黎之夜的灯光好像来自外太空,又好像真的来自繁丽的巴黎。在这样的灯光下,每个人的真实面容都被镀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嗨!”看见邢程,印学文举起酒杯示意了下,姿势维持不变。服务生过来,邢程要了和印学文同样的酒。
巴黎时光是滨江最好的夜店,驻唱的歌手是专业的,调酒师的手艺也是数一数二,动作起来也雅致得厉害,全没有杂耍的意味。男女服务生,都像出自英国管家学校,个个彬彬有礼,张驰有度。
印学文浅抿着酒,辛辣中带点微甜。其实,此时他更想去家热腾腾的粥店,喝上两碗滚烫的糙米粥,来慰劳他辛劳多日的胃。
一切好像平安无事,印学文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偶尔抬眼看下邢程,不说话,故意晾着邢程。
也许印大少爷是闲得无聊。邢程心想。
“印总!”绵柔的音乐声中,突然冒出个大嗓门,陕西口音很重。
两人一同抬起头,一个长得非常喜庆的矮胖中年男人,像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般,惊喜交加地看着印学文。
“吴董,你什么时候来滨江的?”印学文迟疑了下,伸出手。
中年男人双手握住,“在印总面前,我算个什么董,还是叫小吴。来一月了,正在洽谈并购的事。”
“生意做得不小哦!”印学文说道。
“凑合吧!这位是?”他笑容可掬地看向邢程。
邢程忙递上自己的名片,男人接过,也从怀中掏出名片盒,金光闪闪,名片加了香精,刺鼻得很。
是家食品加工公司,名字起得很辽阔,叫全球。“我和印总相识多年,算是老朋友。以后请邢总多多照顾。”吴董的名字却非常自谦————吴用,和梁山军师同名。
印学文眼光高得很,一般人根本不入眼,能称之为他的朋友,公司规模应该不会小,这都是潜在的客户。邢程立刻就留了意,笑容多了点温度,招呼他一同坐下喝酒。
吴用很识趣,“今天就不打扰两位的雅兴,改天我请两位。”他朝另一边看了看,像是有人在等着。
印学文点点头,喃喃道:“这小吴现在真是出息了。”一仰头,把杯中的酒喝净了。
“印总的朋友真是遍及天下,都是各行各业的翘楚。”邢程朝服务生招了下手。
印学文傲骄地摇摇头:“不喝了。他算个朋友,谈不上是我的好兄弟。”
“鸣盛的何总监算是印总的好兄弟么?”答案是肯定的,但邢程还是好奇。怎么看,何熠风与印学文都不是同类人。
“我当然把他当铁杆,他对我可是一般。”印学文有点幽怨。
邢程不出声。
印学文沉不住气,“没看过我被别人嫌弃是不?熠风不是别人,对他,我就自作多情。呵呵!”
“印总敬佩何总监的学问高?”
印学文哈哈大笑,“学问这事和我沾不上边。不过,熠风学问是不低,书香门第,耳濡目染,熏也熏聪明了。听说过江城商学院么?”
对于江城商学院,邢程是高山仰止。世界十强商学院之一,以培养具有世界水平的企业家、造就世界级的商界领袖为理念。国内企业界的领军人物,大部分毕业于此。能够就读于学院的MBA,那才是一张金光闪闪的名片。
“现在的院长就是熠风的爸爸,不谈我了,像我老爸,在他面前都是毕恭毕敬。熠风妈妈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教授,教古典文学,非常脱俗。”
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邢程心情复杂地笑着,暗地里,他还可以嘲讽印学文这样愚蠢的富二代,何熠风呢,仿佛连妒忌的资格都没有,除了羡慕还是羡慕。不以财富逼人,不以权势欺人,生来就是遥不可及,高不可攀,仿佛所有的星光都给了他,这是真正的金子。金子是很沉的金属,给人压迫感。
“我也把邢总当哥们,但是邢总你最近不太厚道。翼翔的第一批贷款什么时候到位?”印学文话峰一转,多了几份正经。
邢程侧了目光看舞台,换了位歌手,是个小姑娘,肚脐上挂着晶亮亮的饰品,裙子特短,一个转身,里面的底裤若隐若现,喝酒的人不禁眯起眼。“来这里是喝酒的,谈公事,煞风景,是不是?”
“你认为我在开玩笑?”印学文脸色青了,笑容也是冰冷的。“合同上白纸黑字写得非常清楚,元月四号款项到账,今天八号了,连个钱影都没见着。我给你打电话,手机关机。我打给宋思远,他说你出差,有什么事找冯副总。我找冯副总去,他说翼翔的事是你全面负责,他不便插手。妈的,把我当猴耍呀!逼急了,我告你们去,别以为我做不出来。这是什么时候,年关啊,我办公室天天堵得水泄不通,个个向我要钱过年。今天,我被拦在机场,差点回不了市区。”
邢程明白了,这是冯副总在给他使暗障,不过,伤不了他。他笑吟吟地起身,去吧台要了两杯酒。“我给印总赔个不是,这事是我没处理好,我失责。我先干为敬。”火辣的液体从喉咙里流下去,腹内立刻像冬日的森林燃起团团大火,胃一阵紧一阵的抽搐。他强忍着不适,“款项太大,办事人员不敢随便划拨,我保证,明天肯定到位。后面,只要印总按照合同履行程序,这事不会发生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