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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他身边的时间也不短了,绝对不会认错他的声音,所以我无比的郁闷和绝望。
我直直地瞪着他的眼睛。没错,是他……只是那一双平日里波澜不惊的眼眸中,多了些寒,多了些狠。
那一双眼眸扫视着我和崔叔闻,仿佛他正在看的是什么死物,而不是两个活人。
我已经完全不奢望他能认出我来。
他来这里干什么呢?我们两个,不过是最不重要的小人物,根本就决定不了什么……
我愣了半天没有动弹,终于崔叔闻翻着白眼点点头,又一阵呜呜呜。苏青溪朝抓他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点点头,松开了手。崔叔闻使劲喘了几口气,才小声说:“各位大爷,有事,就问我吧,他是新来的,什么都不知道……咳咳……放了他吧……”
呵,想不到这小子还挺有担待的。
苏青溪再问:“今晚是你们伺候素羽弹琴,是么?”
崔叔闻艰难点头:“是。”
苏青溪立刻说道:“好。”说完了,从衣袖里面掏出一只天青色的小瓷瓶出来,拇指一顶,“嘣”地一声弹掉了上面的软木塞,然后捏住崔叔闻的下巴,把什么东西往他喉咙里倒了进去!
崔叔闻呜呜呜几声咽了下去,苏青溪又转了过来。捂着我嘴巴的手立刻撤开了,他一抬手一捏下巴,非常干净利落地把瓶子里面的东西也倒进了我喉咙里!
那是种粘稠的液体,触觉仿佛蜂蜜——但味道完全不是一回事,我只觉自己吞下去的,是胆汁!
苏青溪倒完了那东西,就没再看我一眼。他哼一声,说:“我刚才给你们喝的,是种会穿肠烂肚的毒药……不过你们别怕,这药还要过十二个时辰才会发作,所以你们现在还没事。只要你们照着我说的做,事成之后,我会亲自送解药来给你们。但是——”
他口气一转:“要是你们不按我说的做,或者把这件事泄露出去了,你们就等着去见阎王吧!”
他话音未落,那边崔叔闻就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我又是难过又是失望,只能跟着把下巴点了点。
只见苏青溪从怀里掏了块白绸出来,抖开了给我们看——那上面是两个人的肖像,其中一个,居然就是宋国当朝太子朱德皓!
另外一个,也是个年轻男子,只不过长了张极漂亮的鹅蛋脸,两条斜飞入鬓的长眉下面一双丹凤眼——光是看画儿,就已经很勾人了。
苏青溪把画像在我们前面放过,说:“今晚来听琴的,是这两个人。”然后又指着那凤眼美人:“我要你们记住这个人——”
呃……我们猜测来听琴的人是皇帝——皇帝不可能那么年轻吧,难道竟然猜错了?
那么,这个看上去又媚人又邪恶的家伙又是什么人?居然能请得动素羽弹琴,还拉上了朱德皓作陪,不简单哪!
苏青溪很快又把画像收了起来,又迅速地掏了一只瓷瓶出来——我说,他身上究竟装了多少东西?
他把那瓶子塞到崔叔闻手里:“今晚你们想办法,把这瓶子里的水倒到那个人的酒水里——这药水无色无味,而且不会当场发作,你们不必担心会连累凌霄阁里的人。你们得手之后,我会立刻送上解药。”
崔叔闻极乖顺地接了那瓶子,这回下巴点得像老母鸡啄米!但是他又立刻顿住了:“那你怎么能知道……我们究竟得手了没有?”
苏青溪甩甩袖子:“我们自然会知道。听话办事,你们不会有事。要是泄露出去——”
崔叔闻慌忙摇头:“我们决不说出去!我们两个嘴一向紧得很,是吧怀真?”
到底是小命要紧。我顾不上郁闷了,赶紧跟着点头。谁知苏青溪听了他的话,突然直愣愣地看着我,突然揪住了我的衣领,眼睛里爆出一股杀意来:“你叫他什么?”
怎么会这样……难道苏青溪终于认出我来了?我记得他明明就不知道我的名字啊,怎么可能会认得我?
我正要说我的名字是怀真,突然崔叔闻抢白:“淮筝。淮水的淮,风筝的筝。”
苏青溪迟疑片刻,揪着我衣领的手终于松开了。我似乎听到他自言自语:“不可能……这么小。”他自言自语完了,两眼又放出寒光来:“好吧——”说着手指从我们两个身上飞掠而过,下一刻,只见三条黑影从后窗纵身飞了出去,留下我和崔叔闻坐在一片微茫的暮色里。
又过了好久,我才聚起力气爬了起来。那边崔叔闻哭丧着脸:“完了……我们该怎么办……穿肠烂肚的毒药啊……”
我伸个懒腰拍拍手:“照他们说的做呗……”
说完了一阵心酸。
原来苏青溪的世界,是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世界。
我还以为他只是个纤尘不染的世家公子,只是怀安那个傻乎乎的太子的忠臣良伴……没想到他能为他做的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
青溪……
如果我注定不能靠近你,至少我还可以,完成你的心愿。
我说:“他们怎么说就怎么做吧……”
那边崔叔闻看了看手中的瓷瓶,脸色苍白:“要是真的闹出人命来怎么办?还有,他们空口无凭,谁知道会不会——我们替他们办了事,他们就立刻杀了我们灭口?”
我握紧拳头,大声吼:“那你还想怎样?难道你要等明天他们发现我们没有得手,直接就放着我们毒发身亡么?”
青溪,青溪,别担心,我一定会帮你,你给不给解药都无所谓……
崔叔闻还在那边犹豫:“可是……和太子来的那个人,一定是个很不寻常的人物,我怕,我怕万一他出事了,会连累到整个凌霄阁啊——”
我斩钉截铁:“那个人不是说了……这个……不会立刻发作么?哪那么容易就怀疑到我们头上了呢?不会有事的!”
崔叔闻摇摇头,眼神里面满是不相信和鄙夷:“我真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你能不能想想别人啊——就算你不管凌霄阁的人,那么那个人呢?我们和他无怨无仇,我们平白无故地害他,你就不觉得良心不安么?”
我伸手抢过那只瓶子:“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就是胆小怕事,我就是怕死,怎么样?你不来我来,到时候要真的出事了,我一个人担着!”
随便别人怎么说吧,我只管帮你就是了。
崔叔闻跺跺脚就要往外走,我抢上去从后面抱住他:“你干什么去?”
他身子一抖把我挣开:“我去找少爷,看他怎么说。”说完了又要往外走。我死死拖住他:“不行!他又怎么会管我们死活——”
一个冷冷的声音插进来:“谁说我不管你们死活了?”
——素羽!
崔叔闻大叫一声:“少爷——”声音未落,便有一股力把他的身子从我怀中拖了出去——可是我明明看到素羽还好好地站在那里,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
我突然很害怕,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崔叔闻踉踉跄跄地朝素羽扑了过去,素羽伸手接住了他,扶他站稳了,扣住了崔叔闻的手腕,又捏住他的下巴,仔细看看他的眼睑:“张嘴。”崔叔闻老老实实地张大了嘴巴,素羽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说:“还好,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他说着一把拽住崔叔闻,拉着他往外走,边走边说:“跟我来。”
我明明不想走,可是两条腿想象不受自己控制了似的往前走去。我吓了个半死,想开口叫喊,却叫不出声音来,只能木木地跟着他走去!
这个人……太可怕了……
结果走去的地方,是他住的小楼。他拉着崔叔闻走在前面,我不由自主地跟了进去。我后脚跟才收进门里,身后的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我这才发觉,这小楼仿佛被一个罩子罩了起来,门关上之后,再也听不到别的动静。
我第一次来见他的时候,因为匆忙,都没看清楚这楼里面的陈设。后来每天都进来伺候他,又有些吃惊——想不到那样胡里花哨的一个人,居然会住在那么素净的地方。墙,所有的帘帐都是白色的,橱上桌上摆的一些瓷器,颜色最深的,也不过是浅浅的天青色。这里面最不协调的东西,就是他自己。
但是现在,我关心的只是——我无论如何,都要帮苏青溪这个忙。
素羽在前面的小厅里面站住了,放开了崔叔闻,又朝我伸出一只手来:“给我看看。”
我立刻把瓶子藏在了身后,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有些抖了:“看什么?”
素羽叹口气,微微一笑:“在我的地盘上发生了什么事,我多少都能知道一点。给我看看那些人想干什么,我好决定我要怎么做。”
我捂着手退后。
素羽看上去还是很有耐心地要和我沟通:“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固执地照他们的话去做。但是我也想让你知道,我完全可以把你绑在这里,让你完全没办法接近来听琴的人。怎么样?”
崔叔闻瞪我一眼:“你就快给少爷吧!”
我看看他,再看看素羽,咬牙摇头。
只见素羽扬了扬手,我的手竟然自己从身后抽了回来,又朝他伸了过去!
天,他竟然能控制我的行动——
那样的话,我无论怎么做,都没办法违抗他的意志……如果我还想帮苏青溪的忙,恐怕还得另外想办法,比如,把那瓶子再偷回来……
我于是老老实实地看着他呼了口气,把那瓶子接了过去,拧开盖子闻了闻。然后我看到他的眉头皱了皱。
——记得苏青溪说,这东西五色无味。素羽能闻得出来是什么吗?
谁知他闻过了,又用手指沾了些,放在嘴里尝了尝。那边崔叔闻大叫一声:“少爷!”素羽朝他笑笑:“不妨事的。倒是你们,先等等,我给你们解了毒再说。”
他叫我们在外面等,不久就从内室出来,各给了我和崔叔闻一颗深褐色的药丸。我就着清水喝下去了,也没觉得怎么样。素羽说:“我这药就剩下三颗了,你们吃了以后不但身上的毒性可解,以后那些乱七八糟的毒药也伤不到你们。怀真,你既然入了我凌霄阁的门,我自然要保护你们,所以不用怕那些人会回来找你们的麻烦。”
我只得点点头:“多谢少爷。”心里却在盘算着,我怎么着都要把那瓶子拿回来……
素羽在镜子前面坐下了,说:“过来给我梳头吧,客人也该来了。”
我捧着一面镜子站在他身后,崔叔闻轻手轻脚地给他梳头。他望着镜中自己的样子,突然说:“我还是先跟你们说清楚吧。今天晚上来听琴的人,一个是宋国的太子,另一个,是北边齐国的皇后。刚才我只在外面听着,看不到里面——那些人,要你们向谁下那个药?”
我心里“咯噔”一下。齐国的皇后……卫修仪么?!
他居然这么快就到宋国来了?
我终于明白过来,苏青溪他想干什么了。
宋国之所以不愿意和奚国结盟,就是因为齐国有可能会开出更好的条件给宋国。
可要是齐国的皇后在宋国出了事,那么宋国恐怕就要先挨齐国的教训了——到时候,就算宋皇再怎么不情愿,也得和奚国结盟,一同抗齐。
我不由得握紧了拳头。青溪,我会想办法帮你——
素羽问完了,崔叔闻说:“不是太子。”
素羽闭上眼睛,想了一阵,说:“我大概知道那些人是什么人了——呵,怀真,我听说你每天都跑到怀柔馆去,在那里呆个半天,是么?”
我手一抖,险些就把镜子摔在了地上。
崔叔闻惊呼一声:“是那几个奚国人?怀真你——”
素羽轻声一笑:“奚国这次派来宋国的使者,一个是太子奚怀安,一个是丞相公子苏青溪……怀真,来的是哪一个?”
我一口气堵住了喉咙,崔叔闻却一下子喊了出来:“一定是苏青溪!”
我脱口而出:“你怎么——”
他哼哼冷笑:“你说过他的名字嘛……这么大个对手的名字,我不牢牢记着怎么行?怪不得啊,你二话不说,也不管凌霄阁上下的死活要帮他们!”
素羽叹口气打断他:“怀真,我不知道你每天跑到怀柔馆去干什么,也不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想帮他们。但是他们年轻人,到底沉不住气——那瓶子里装的,是一种名唤‘日月水’的毒药,服后眉心会泛红,十二个时辰之后便会毒发身亡……明晚,正好是宋国国君设国宴招待卫皇后的时候。”
我猜的没错……
“卫皇后倘若死了,宋君当然可能会慑于齐皇之威,而同奚国结盟,他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但是这样做无异于饮鸠止渴——倘若他们真的得手了,宋皇如何都不会背这个黑锅的,齐皇也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恐怕奚国会亡得更快!你要是顺着他们的意思办了,可就是帮倒忙了。
呃……他说的……好像……非常……有道理……
素羽伸个懒腰:“好了,要我照他们的意思办是不行的,但是既然大家都是奚国人,我包他们满意。你们的毒已经解了,有我在,你也别怕他们会来寻仇,我这样说,你可明白?”
我顿了顿才明白过来。素羽说他是奚国人。他打算帮苏青溪他们。
怪不得……我记得那时候在屋顶上,他说,云嘉的夕阳,比这离京的不只好看多少倍。云嘉,就是奚国的国都。
奇怪哩,既然他那么喜欢云嘉的风景,还这么愿意帮奚国的忙,为什么不回去呢?
我想了想,只得说:“多谢少爷成全。”
那边崔叔闻仿佛跟素羽的头发结了仇似的,一下一下用力地梳下去,我在那边的镜子里看到素羽的眉头一直在跳。
我们把自己身上都整得能见人了以后,凌霄阁就开始来人了。
虽然我知道要来的是两个大人物,但是他们的阵仗大得我都开始暗骂——非但我们自己把这一栋主楼都给清空了,官府还提前来了一帮人,把主楼里、周围的院子都仔细搜查了一遍,什么饮食器皿都用滚水烫过银针试过,看没事了才准摆上桌。
——那些人就连素羽和我们两个身上都不放过。被搜身的时候我突然有些庆幸,亏了素羽把那药水拿去了,要是我就这样放在身上,铁定一下子就被搜去了。
我捧着扇子,在素羽身后战战兢兢地等了半个时辰之后,门口终于出现了两条人影。天还未黑的时候,素羽就叫人在门口放了块大牌子——今晚凌霄阁不做生意,各位请回——专等他们两个。
只见仍旧穿了身大红色袍子的朱德皓领着一个人穿白色长袍的人,两个人踱着懒洋洋的步子从暗处走到凌霄阁那盏葱绿色的大灯笼下面。我这才看清楚了那另外一个人。
——看上去大约二十三四岁的年纪。他的眉毛是很长很细,但是看上去就像一柄锐利的长剑;他的脸型是柔和的鹅蛋脸,嘴角撇出来的角度,却令他显得刚毅无比——但若是只看他的眼睛,就只会觉得他是个温和善良的人,随时准备着为你解难。
仿佛他的身体里住了好几个人,这一刻还是个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下一刻却又变成了高居庙堂指点江山的风云人物,令人捉摸不透。
——总之,全然不是画上那副柔媚入骨的样子。
我看着他们两个一步步地走进,感觉到背上有大颗的汗珠沿着脊梁滚下。
朱德皓对苏青溪心怀不轨,卫修仪是苏青溪最大的敌人。现在这两个人就站在我面前,我却什么都不能做——我终于知道了自己是多么没用的一根废柴。
在他们还差十几步远的时候,素羽迎了上去:“朱公子,卫公子,二位大架光临,有失远迎!”
朱德皓悻悻地说:“大驾光临……哼,少爷我一个人大驾光临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大阵仗地欢迎啊?”
素羽颔首一笑,不说话。朱德皓摇了摇手中的扇子,对卫修仪说:“看,卫公子你面子多大!我缠了他这些年他就是不肯为我弹一曲,你一来他就沐浴更衣关门谢客专门等着招待你,真是羡煞旁人!”
卫修仪微笑:“朱公子客气了。”说完了又向素羽:“素羽兄,这些年,你过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