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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临风一身夜行衣,幸好天亮前回了客栈。吱呀开门,他轻手轻脚入内,桌上麻布盖着一碗浮元子,屏风后木桶蓄着洗澡水,都已经凉了。
杜铮蜷缩在床边,两臂抱得紧紧的,估摸很冷。霍临风踱过去,没急着宽衣解带,先抻条小褥给对方盖好。
“唔。”杜铮醒了,“少爷……你可回来了。”
霍临风说:“去榻上睡罢,用不着守这么近。”
杜铮骨碌起来,揉揉眼,伸手为霍临风更衣。他纵起鼻尖嗅了嗅,再凑近一闻:“少爷,你身上好香,一股姑娘味儿。”
霍临风脸一红:“你才姑娘味儿,烧热水去。”
杜铮满腹狐疑,默默去烧一锅热水,伺候主子沐浴。衣裳脱光了,他蘸湿布巾为霍临风擦背,闻见对方发丝也香气扑鼻。“少爷,你……”他拐弯抹角,“那不凡宫如何呀?”
霍临风道:“我奔波一夜,还要与你汇报不成?”
杜铮再不敢问,心中却不服,索性使上拉磨的力气擦背,深一道浅一道,险些擦掉霍临风的旧疤。洗好,霍临风上床,作势补眠。
那夜行衣堆在椅子上,杜铮敛走要洗,一抖搂,掉出一块淡灰帕子。他拾起来,瞧着又香又净,贴身伺候这么多年,能断定绝不是霍临风的物件儿。
一夜未归,一身姑娘味儿,一块小手绢,昨夜不定干什么风流事儿了呢!
久久无声,霍临风疑惑地扭脸,就见那小厮攥着帕子,脸色都青了。他不明所以,伸出手掌勾了勾。
杜铮不情不愿地递上,拧身蹲在角落搓洗衣裳。他暗道,家里的抱月、碧簪、晚笙,哪个都瞧不上,一来西乾岭可倒好,情窦也开了,七情六欲也盛了!
偷瞧一眼霍临风,躺着,风流一夜白天躺着,那钢筋铁骨遇上软玉温香,叫人榨干吸净蹭一身脂粉,回来只能躺着了!
短短数日,他又时常跟随,未见这少爷勾搭旁人。就算有,哪个良家女儿夜半与人厮混?不用琢磨了,定是那长河边的朝暮楼!
杜铮愤愤然,将湿裤子一甩立起身,冲到床边对霍临风怒目而视。霍临风一惊,朝里挪挪,以为这呆子中了邪。
“少爷,”杜铮开口,“你堂堂一位将军,怎能去朝暮楼睡小妓!”
霍临风脱口而出:“少污蔑人,我就听了个曲儿!”
此话一出,主仆俱是一愣,没睡青楼的姐儿,却也流连了风月场,板上钉钉。杜铮暗松一口气,面上仍凶着:“少爷,你不是夜探不凡宫?怎的会去朝暮楼?!”
真稀罕,奴才问起主子的话,霍临风故意气人:“对啊,我夜探不凡宫得了银两,而后去朝暮楼快活,两不耽误。”
杜铮一听,当即去翻那身夜行衣。湿淋淋的,哪有锦布,更无银两,只有一层浓香化在水里。霍临风见状,要气死个人:“四千两,花净了。”
咚的一声,杜铮碰翻盆子,水扣了一地。他痴愣愣定着,用粗糙两手狠揉耳朵,怕自己听错。四千两……能养活多少人哪!可这败家的少爷,就用四千两换回来一条帕子!
霍临风卧床瞧着,不禁担忧,怕这小厮急火攻心丧了理智。他解释说:“我当真只听了唱曲儿,这帕子是在外头捡的。”
事已至此,钱财散尽难再寻,杜铮将盆翻过来,舀几瓢水继续搓洗。刚搓两下,他猛地奔到床边,死死盯着那手帕。
青楼飘出来的物件儿,秽着呢,谁知道擦过哪里……这祖宗还拿着瞧!
霍临风却叫那蘅芜香凝了神,又叫牛乳香甜润了心,不情愿扔掉。杜铮抛却安危,硬夺了:“不扔也行,我洗上一个时辰,烧柚子叶熏过才能用!”
罢了,迟早要洗,霍临风懒得理会,蒙上被子沉沉睡去。
朝暮楼彻夜笙歌,待天一亮,富贵的去上房补眠,拮据的便只能遗憾告辞。这会子,坐席空了,长廊空了,白日里的青楼如空楼。
四楼那偏僻一间,容落云窝在小榻上吹寒风,晨时最冷,将他生生吹拂醒了。眯开眼儿,惺忪困懒,搭着窗沿儿的手臂酸麻,竟一时收不回来。
他便乖乖待着,缓好了,起身到梨木架子前梳洗。捧水净面,手伸入袖中掏帕子擦脸,却没寻着,到榻边床前再寻,仍是没寻着。
容落云挂着一脸水滴,迷茫地在房中寻找,偶一望窗边便明白,定是探着手时掉了出去。他扑到窗沿儿上,低头四顾,除却来去的人头哪有什么旁的。
这时来人敲门,是老嬷子。昨夜还穿着金丝裙褂,戴满身金玉,此刻换得干干净净,深蓝里子乌色袍,发间仅一只银钗。
容落云说:“热闹整宿,婆婆没去休息?”
嬷子道:“等会儿便睡喽。”她端着汤盅,搁下,去奁匣里取三把梳,“公子,你喝汤,老奴给你梳头。”
容落云坐好,饮炖了一宿的鲜汤,嬷子在身后弄他的头发,轻轻的,舒服极了。他不知如何夸,便说:“我自己时,拢不住,随便一束就失了耐心。”
嬷子慈爱地笑:“那是公子的头发好,滑溜溜呢。”不松不紧束好,戴上银丝冠,“老奴年轻时有双巧手,惯会给人梳头,挽的髻在宫中——”
容落云轻声道:“婆婆,哪来的宫中。”
嬷子讪讪,退开一步掌了个嘴:“瞧我,做梦的事儿竟拿来说。”她急着揭过这篇儿,便讲昨夜趣事,讲到容端雨唱曲时有些开怀,说那来客英俊不凡。
容落云想,来头不小罢,非要姐姐登台才满意。
嬷子说:“激将呢,估摸为了一睹姑娘风姿,而后在画舫和小妓厮磨到天亮。我瞧见了,下船时衣袍没换,问小妓才知道,原来是邻州的员外郎。”
容落云只当听个笑话,喝完汤,趁楼中安静去看容端雨。对方睡着,他未舍得吵醒,更不敢告知帕子丢了。
那帕子是容端雨送他的生辰礼,从前家中种着白果树,所以绣了白果叶。他暗自怅惘,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纠结一番悄悄走了。
回不凡宫。
时候尚早,不凡宫众弟子正用早饭,用过饭便去邈苍台操练。突然间,一名弟子惨叫起来,舌头一吐,上面竟斜斜扎着只小针。
头顶放浪一笑,众人抬头,见年方十四的刁玉良蹲在梁上。
“活该!”刁玉良啐一口,“敢背后说我矬子,我慈悲,没将针搁凳上,不然扎漏你的卵/蛋!”
他说罢跳下,临走还拿俩菜包,风风火火地奔了藏金阁。旭日东升,他进屋,见陆准撩着里衣晾着肚皮,鼾声忽高忽低。
刁玉良趴在床边,吃菜包,吧唧嘴,没多久便把人吵醒。
“谁呀……”陆准咕哝,眯瞪眼睛一瞧,“大清早扰人富贵梦,混账。”
说着爬起来,穿衣净面,坐镜台前拔拔眉毛,针鼻儿粗细的毛笔蘸一点墨,在眼上点颗聚财的小痣。
刁玉良凑来:“三哥,这般晴朗,捉鱼去?”
平时净喊“老三”,既然卖乖讨好,那便允了罢。陆准拿起荷包:“待我装点碎银。”一拉柜门,他傻了眼,码好的银子竟不翼而飞!
刁玉良跟着一惊,那些弟子顶多背后嚼舌,哪敢偷钱?他睨一眼陆准,翻窗进屋都吵不醒这人,别是只猪捏的妖怪。
捉鱼搁浅,二人速速前往正厅,恰好与归来的容落云撞上。陆准与刁玉良齐齐喊声“二哥”,护法似的,一左一右将容落云挽住。
容落云问:“做什么这般亲热?”
刁玉良告状:“二哥,老三的藏金阁失窃了。”
不凡宫失窃是头一遭,容落云反复确认才相信,还未消化,陆准哭诉:“偷去好多银子啊……足足四……”
容落云烦道:“少与我撒娇,财迷东西。”
后来段怀恪也到了,四人聚于厅中商量。琢磨着,仅藏金阁失窃,说明对方冲陆准而来,再加上谋财,应该是被陆准劫过。
段怀恪问:“老三,你最近劫过何人?”
陆准道:“在城外劫了一队骁卫,是长安来的官伍。”
容落云一听,是霍临风?原来霍临风已到西乾岭了?细思又觉不像,堂堂的定北侯之子,定正面御敌,怎屑于搞偷袭报复?
待他分析完,陆准小声说:“真是霍临风吗?可他藏在草丛后哆嗦,好窝囊呢……”
疑惑重重,怪只怪陆准仇家太多。容落云索性不想了,无论是谁,既然有本事夜闯,防着便是了。至于霍临风,来没来也无妨,反正迟早的事。
陆准问:“二哥,接下来要如何?”
容落云掐一把那脸蛋儿:“要你老实待着。”松手,大步出了厅门,对着邈苍台上操练的弟子命道,“十五人一队,自拟三队,听我令子列擒龙阵,今夜布防。”
佛来困佛,鬼来捉鬼。
擒龙阵,可擒神龙,看看是那人的轻功厉害,还是他的奇门要术精妙。
客栈里,那“神龙无形”的罪魁祸首翻个身,睡到了晌午。叮铃咣当的,霍临风睁眼,见杜铮在桌边摆碗筷。
他欠身一望,青菜豆腐,吃得他比江南女子还柔弱。杜铮说道:“主子,您知足罢,磨破嘴皮才求掌柜延缓房费,有的吃就不错了。”
霍临风理亏:“我又没说话。”
杜铮哼道:“这都捉襟见肘了,还能豪掷四千两听曲儿,得多大的胸襟哪?怪不得您是少爷我是奴。”
霍临风又翻回去:“是你非当牛做马报答我。”
杜铮被噎死,不言语了,坐在桌边耷着脸。霍临风慢悠悠下床,小吃几口,没抬头,夹块豆腐扔对方碗里。杜铮一愣,青了半天的脸面逐渐褪色,捧起碗,宝贝似的嗅嗅。
吃罢,这小厮出门,铁了心肠,哪怕要饭也得让少爷吃上肉。
屋中只剩霍临风,他执书倚窗,趁无事读读那本《孽镜》。孽镜,乃十八层地狱的第四层,唐祯起此名,可见其阵法之效力。
掀开一页,第一攻阵入眼——擒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