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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房简陋,床板只用几块木板拼成。忍冬用宫中带来的被褥铺了薄薄一层,又用几件旧衣裳叠起,给她垫在腰上:“娘娘急什么呢,咱们才刚到这里,有什么要紧事也得安顿下来之后再做呀。”
冯妙摇头:“这事情本来就需要时间,你先去看看周围住户的情形,回来告诉我。这些东西再慢慢收拾就是。”
青岩寺后山,分成几个小院落,姑子们就散住在这些院落里。冯妙从宫中来,半是养病,半是奉旨修行,住持便单给了她一处院落,不过是两间普通的禅房,外面围着一圈枯枝扎成的藩篱罢了。
中午时有人送饭来,都是粗劣难以下咽的粟米,配着几片不见荤腥的菜叶。送饭来的是个眼生的姑子,生得略有些丰满,禅衣倒是穿得整整齐齐,并不像早上那几个姑子一样。冯妙跟她客气地说了几句话,才问出她的法号叫做慧空。
慧空却好像不大愿意跟冯妙多说话似的,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离去时撇着嘴说:“妖妖调调的样子,又是一个来祸害佛门清净的。呸!”她毫不避讳地朝地上唾了一口,甩着袖子走远了。
冯妙原本正拨着那几片菜叶,想着好歹吃一点才有力气,听见慧空的话便放下了竹筷。她并没碍着这些人什么事,怎么寺庙里的姑子,也这么不能容人?
忍冬回来时,看见送来的饭菜就急了:“娘娘怎么能吃这个?一点荤腥都没有,还怎么养身子?!”她端起粗瓷碗就要去找住持。
冯妙拉住她劝道:“忍一忍吧,好歹是佛门清净地,要吃要喝的不像样子。我们初来乍到,不要跟她们争执就好。再说,我现在并不是什么娘娘了,以后也别再这么叫了。”她心里明白,这些姑子里什么样的人都有,真要背地里使什么阴招,只怕她一天也住不下去了。
她听忍冬讲起,青岩山半山腰开始,便有不少农户人家。她仔细想了想,附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忍冬。
忍冬惊得张口结舌:“这……这……宫里刚刚禁绝巫蛊图谶,我们做这个,会不会太危险了?”
“不要紧的,”冯妙解释给她听,“只要你照我说的去做,事情将来怎样,都不会闹到我们身上。再说,禁绝巫蛊图谶,只是针对宫中贵眷和皇室宗亲,民间的占卜、问卦从来不在禁止之列。”
两人胡乱吃了几口粟米,连忍冬都觉得那东西太难吃,把大半碗都偷偷倒掉了:“娘子先将就一天,幸亏还有李才人给的这包铜钱,明天一早我再下山去换些精细的米来煮粥。”
因为住持特意提起过,忍冬便把用过的碗筷放在门口的石桌上,自会有人收去清洗。她见冯妙手按在小腹上,赶忙收拾了床榻,让冯妙躺下休息。
正在半睡半醒间,便听到门外有人吵闹,声音越来越大,直扰得冯妙没办法安睡。忍冬把禅房的门拉开一条缝隙,门外的话语便清晰地飘进来,似乎正是早上帮她们拿过东西的一个姑子:“凭什么又是我们?我和静心早上已经帮她们拿过东西了,中午也帮她们生了火、做了饭,怎么连她们用的水也要我们打,当我们姑娘好欺负是不是?”
这尖利高亢的声音,正是早上一个叫念心的姑子。
接着是慧空的声音,说话又急又快:“你们就生了火、煮了米饭而已,你们自己不也要吃的么?不过是多加一碗米的事。她们吃的青菜是我一叶一叶去摘的,用的碗筷也是我洗的,还要怎样?”
忍冬一听这话,当时就火冒三丈,从前宫里扔了不要的菜叶,也比中午那几根好得多,立刻就要冲出去跟她们理论。
冯妙起身拉住她:“别去,看这样子,她们之间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去了,她们只会一起把怨气撒在我们身上。只管让她们吵去,不干我们的事。”
忍冬气鼓鼓地坐下:“我就是心里不服,宫里提早拨了一年的钱帛,供应娘娘……娘子在寺里的开销,我们又不是白吃白住,她们怎么还这样鸡蛋里挑骨头?”
此时,那个叫念心的又开了口:“我不管,分给我们自己的活儿还做不过来,我们可没那心情再管别人的闲事。我们姑娘也还病着呢,那一位晚上要用的水,谁爱给她打谁打!”
隔着半开的门,隐约看见她拉起静心就走。慧空这时候也急了,阴阳怪气地说:“还姑娘、姑娘地叫,真不害臊!别是把什么不干不净的病带到这来了,没的污了我的眼睛。”
静心停下步子,斜着眼睛看了慧空一眼,忽然掩着嘴笑道:“我们姑娘再怎么样,也比你这肥头大耳、一辈子没摸过男人的老尼姑强。”
这话简直不堪入耳,连冯妙也皱了一下眉头。慧空听了这话,果然撒泼一样地扑上来,一把揪住念心的头发:“我今天非打死你这小娼妇不可!”
念心被她揪住头发动弹不得,一面用指甲狠掐慧空的手臂,一面对静心说:“别光看着,快过来帮我,都骂到姑娘头上去了,还有没有脸了……”
慧空身后还跟着几个姑子,静心冲上来,这些人便扭打成一团。
冯妙摇头苦笑,把忍冬叫过来说:“你去抓一把铜钱撒在外面,说我谢谢她们照顾,今晚的水我们自己打,不用她们费心,管保她们就不打了。”
忍冬捂着嘴笑:“娘子的办法真好,这下两边都只觉得对方无事生非。”
她拿了铜钱正要出去,门外忽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子声音,带着些软绵绵的口音,却又清亮亮的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楚:“几天不来,慧空师太的佛法又精进了,这是参的什么佛,不如给我讲讲吧。”
那女子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奇异的魅力,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自惭形秽的心思来。姑子们都松开了手,静心的头发都揪得散乱不堪,手臂上也带着几条抓痕,走到女子面前说:“苏姑娘,你来得正好,你不知道她刚才说我们姑娘的话有多难听呢。”
“怎么难听了,不就是说了句娼妇么?你听见猪哼狗吠,也要一样叫回去么?”那女子语笑宴宴,说出的话却透着刻薄,“再说,人家也没说错,我们本来就是娼妇啊。只不过,所见所感皆由心生,咱们眼里的姑娘,到了慧空师太的眼里,就成了娼妇了。由此可见,慧空师太整天心里想的都是些什么。”
念心低头笑了一声,又有些得意地瞪了慧空一眼。
冯妙对这女子心生好奇,支起上身向外看去。庭院里站着一个身形匀称的女子,细白的脖颈如天鹅一般颀长,身上穿了一件素色轻纱罩衣,隐约看得见内里粉紫色的抹胸。戴着的青玉钗、东珠耳坠、缕金项圈,样样都精致名贵,丝毫不比世家小姐逊色。
可是看到那身装束,冯妙就明白了,难怪她们一口一个“姑娘”地叫,她们的确是未嫁的姑娘,只不过是一种身份特殊的姑娘。她虽然听说过风流名士有携妓同游的雅趣,可听说跟亲眼看见,毕竟是两回事。单是那一身妖娆的装束,就让冯妙有些脸红不敢再看了。
这位苏姑娘施舍香火钱时很大方,连住持都对她十分客气。惠空不敢在她面前耍威风,带着自己的身后的姑子们走了。
冯妙原本想等她们吵也吵过了、打也打过了,再私下去两边送些宫里带来的珍奇物件,跟她们安分相处就好。可看见静心挽着苏姑娘的手,一同走回自己的禅房去了,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秦楼楚馆之中,向来不乏见识不俗的奇女子,即使面对王侯公卿,也能侃侃而谈、不让须眉。要是拿钱财去安抚,反倒显得太过小家子气,平白让人笑话。
她叫忍冬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等到晚饭时,饭菜和干净的水照旧送了来,想必是慧空服了软,叫小姑子去准备了。
冯妙自己不出门,却每天都把忍冬打发出去,抽空跟那些年轻好相处的姑子们聊天,把从前用过的手油、头油分些给她们。这些年轻女孩儿,多半是家中贫苦才选择出家的,并不是真的一心向佛,看见宫里带出来的新鲜玩意儿,都喜欢得不得了,渐渐也就愿意跟忍冬说话了。
忍冬从她们嘴里听到了不少消息,慧空是住持从小收养的孤儿,自打住持不大管事,寺里的香火钱和一应杂事,便都由慧空管着。而静心、念心两个人,是跟着一个叫秦霜儿的姑娘来的青岩寺。秦霜儿原本跟那苏姑娘一样,是明秀堂里的红倌儿。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赎了身,到青岩寺带发修行。苏姑娘跟她交好,每隔几天就来看她一次,顺便施舍大把的钱财,不让人欺负她。
“我还听说,最南面的小院子里,住着一个很怪的人,整天都躲在屋子里不出来,也从来不说话。”忍冬神神秘秘地对冯妙说,“可听说她开的方子很管用,要是这里的姑子或是附近的小孩子生了病,都找她看呢。只有一样,但凡找她看病,一定要先付十颗东珠,从不例外。有如此怪癖的人,说不定真的灵验,要不娘子的身子也请她看看吧。”
冯妙不过当个玩笑一听便罢了,向忍冬问道:“已经四天了,我交待你的事,现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