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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团浴血奋战的张大头;悍杀县尉、被打入死牢的不良帅;被右骁卫捉拿的奸细;被全城通缉的死囚犯;向长安讨个公道的一个老兵!
每一个身份都是真的,可张小敬仍旧没有叛变,这才让李泌觉得心惊。他忽然发现,自己并没看透张小敬这个人,没看透的原因不是他太复杂,而是太单纯。在那张狠戾的面孔和粗暴行事下,到底是怎样一颗矛盾之心?
李泌相信,适才张小敬举弩对准自己,是真的起了杀心。只有如此,才能获得萧规的信任。为了拯救更多的人,哪怕要牺牲无辜之人,张小敬也会毫不犹豫地动手——李泌也是。
他们曾经讨论过这个话题,一条渡船遭遇风暴,须杀一人祭河神以救百人,杀还是不杀?张小敬和李泌的答案完全一样:杀。可张小敬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说这是必然的选择,并不代表它是对的。
张小敬身份与行事之间的种种矛盾之处,在这个答案之中,可以一窥渊薮。有时候张小敬比谁都单纯,李泌心想。
抛开这些纷杂的念头,李泌紧皱着眉头,再一次审视这片狭窄的黑暗。
外围都是龙武军,龙波能靠工匠身份混进来,但张小敬肯定不成。他应该有另外进来的途径——这水力宫,应该就隐藏着答案。
等等,水力?
李泌把目光再度投向那六个巨轮。水推轮动,那么水从哪里来?他眼神一亮,扑通一下跳进水渠,逆着水势走到墙壁旁边,果然发现一个渠洞。
这渠洞边缘很新,还细致地包了一圈砖,尺寸有一人大小,里面的水位几乎漫到洞顶。李泌相信,沿着这条渠道逆流而上,一定可以走到某一条外露的水渠。李泌不太会游泳,但他测量了一下,只要把鼻子挺出水面,勉强还有一丝空间可以呼吸。
喜悦的心情在李泌心中绽放。只要能出去,他立刻就去通知龙武军包围灯楼,这样便可把蚍蜉一网打尽。
他深吸一口气,刚刚猫下腰,正要钻进去,忽然听到一阵响动。李泌生怕敌人会注意到这里,循声追来,连忙停止了动作,就这么泡在水里。
很快他先看到几把火炬,然后看到一支二三十人的队伍进入水力宫。他们全副武装,其中有几个人很眼熟,正是突袭靖安司那批人。
他们进来以后,把火炬围成一圈,分散在各处,开始检查身上的装备。幸亏李泌把那个守卫的尸体扔到了维护工匠的尸体旁边。这些人略扫一眼,并未发现什么异状。
李泌默默地矮下身子去,只留半个脑袋在水面。水车轮子的声音,可以帮他盖掉大部分噪声。从这个黑暗的位置,去看火炬光明之处,格外清楚。
这些蚍蜉大概也是来这里避开爆炸的吧?不对……李泌突然意识到,这些人带的全是武器,一副要出击的派头,不像只是躲避爆炸那么简单。可如果他们想打仗,为何还要跑到水力宫里来呢?难道也要从水渠入口的通道离开?
这时李泌看到,其中一人掀开箱子,拿出一堆浅灰色的鲨鱼皮水靠,分给每一个人。这个举动,似乎佐证了他的猜想。
李泌悄无声息地把身子潜得再深一点,朝着水渠入口的通道退去。他不能等了,必须立刻离开。不然一会儿这些人下水,他会被抓个正着。
李泌小心地移动着身体,逆流而行,慢慢地深入水渠入口的通道。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来,脑海中迅速勾勒出一幅附近的长安城布局。李泌蓦然想到,萧规刚才让他站在灯屋上的诡异举动,一个可怕的猜想渐渐在他的脑海中成形。
他站在漆黑的通道内,惊骇回望,心一下子比渠水还要冰凉。
水力宫的水渠有入口,必然就有出口。入口在南方,那么出口就在北方。
水力宫正上方是太上玄元灯楼,灯楼北方只有一个地方。
兴庆宫苑。
元载带着旅贲军士兵一路朝着兴庆宫疾行,沿路观灯人数众多,十分拥堵。他也不客气,叫着“靖安司办事”,喝令大棒和刀鞘开路。前头百姓没头没脑被狠抽一顿,他们趁机在斥骂风浪中豕突猛进,很快便赶到了兴庆宫前。
一路上,带队的那个旅贲军伍长一直在询问,到底去哪里,去做什么。他是个标准的军人,对于含糊的命令有着天然的抵触。可惜元载自己也答不出来,被问急了就用官威强压下去。
当他们抵挡兴庆宫广场附近时,元载首先注意到的,不是那栋高耸入云的太上玄元灯楼,而是它旁边的勤政务本楼。那屋脊两端的琉璃吞脊鸱尾、飞檐垂挂的鎏金銮铃、云壁那飘扬起的霓裳一角,斗拱雕漆彩绘,每一个奢靡的细节,都让元载心旌动摇,对那里举办的酒席不胜向往。
此时楼上灯火通明,隐隐有音乐和香气飘过来,钻入他的耳朵和鼻孔。元载耸耸鼻子,闻出了安息香和林邑龙脑香的味道,这都是平时很少碰到的珍品,可在楼上,却只是给宴会助兴的作料。
“不知何时,我也有资格在那里欢饮。”元载羡慕地想到。他感慨了一阵,拼命让自己神游的思绪归位,这才把视线移向太上玄元灯楼。
一看到这栋黑压压的怪物,元载突然迸发出一种强烈预感,张小敬说的地方,就是那里。
按那个死囚犯的说法,蚍蜉们很可能就藏身在这个楼里。若真是如此,果然应了那句“大隐隐于市”的俗话,居然藏到了天子的鼻子底下。
不过张小敬的话,不能全信,得先调查清楚才成。元载扫视了一圈,发现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靠近灯楼。
在这里负责警戒的是龙武禁军。他们和一般的警戒部队不一样,代表的是皇家的威严,所在之处即是禁地。元载身后是一群携有兵刃的旅贲士兵,这么贸然跑过去,别说打,就是碰他们一根指头,都会被视为叛乱。
再者说,就算龙武军放行,广场里头也已聚满了百姓,根本寸步难行。在这个地界,元载不敢再拿起刀鞘抽人,一旦形成混乱踩踏之势,只怕自己都没命逃出去。
几匹高头战马在广场前缓缓掠过,借着火光,元载认出他是龙武军的大将军陈玄礼。以元载现在的身份,见到陈玄礼应该不难,只消把前因后果说明白,未必不能获得对方合作。
但是!这岂不是把功劳白白分给别人吗?
在元载的想法里,功劳这种东西,是有限的稀缺珍品,不可轻易假人。直觉告诉他,恐怕这是一个比谋夺靖安司还大的好处,自然更不可能与人分润。
能单干还是单干的好。
他凭高仔细地观察了一阵,指示手下那些旅贲军的士兵,从外围绕到广场的东南角。这里是广场、道政坊和春名门之间的夹角,人群是最薄的,同时距离大灯楼也最近。
在这附近的街道,路面上有许多车辙印,有新有旧,而且很深,应该是有大量货车经过。元载研究了一番,认定这里一定是建设大灯楼的原料出入通道。长安城的人大多迷信,所以一般营造现场都把出入料口设在东南,和厕所方位一样,视为秽口,不得混走其他队伍。
秽口附近的百姓比较少,道路通畅,而且与玄观之间只隔了五十余步。不过在这段距离上,龙武军一共设下了三道警戒线,在路中横拦刺墙,戒备森严。旅贲军走到拐角处,就不再前进了,避免过于刺激禁军。
“要突进去吗?”伍长冒冒失失地问道。
“等。”元载回答。
他依靠在一根火炬柱子旁,仰起头,注视着眼前的这座巨大建筑。如果大灯楼什么都没发生,那么最多也只是白跑一趟;如果大灯楼发生了什么变化,这里将是能最快做出反应的位置。
元载需要的,只是一点点耐心,以及运气。
萧规的话,让张小敬震惊不已。
一是他没想到,除了太上玄元灯楼,蚍蜉们还有另外一个计划;二是那一批精锐老兵的集结地,居然是在水力宫——要知道,李泌可就在那里。如果他动手干掉了守卫,立刻就会被老兵发现,等于自己也将暴露。
更麻烦的是,听萧规的意思,张小敬要随他一起走。这样一来,他根本没机会去玄观窃取麒麟臂,炸坏转机也就无从谈起。
他必须要制造一次独自行动的机会才成。
“大头,你傻呆呆的想什么呢?”萧规拍拍他。
“哦哦,没什么,没什么……”
“我知道你现在脑子还有点乱,没厘清怎么回事。不过相信我,烽燧堡都坚持下来了,这点麻烦算得了什么?”萧规勾了勾手指,“别忘了,你还欠我几片薄荷叶子呢。”
“那你只能等我从死人嘴里抠了。”张小敬回答。
萧规哈哈大笑,那是只属于昔日烽燧堡的对话。笑罢之后,萧规把手放在张小敬肩膀上,忽然严肃道:“大头啊,你我在突厥人围攻之下都不曾背叛彼此,我相信你这次也不会。你可莫要辜负我,辜负整个第八团。”
张小敬不太敢直视那双眼睛,只得含含糊糊地点了一下头。
“所以我希望你能参加水力宫的行动,这样我便能对手下有个交代。”萧规眨眨眼睛,“放心好了,这次行动不会让你为难,很过瘾,保证对你胃口。”
“那么它到底是什么?”
“很快你就知道了。现在还不到时候,免得惊动了外头的龙武禁军。”萧规卖了一个关子。听到这句话,张小敬心念电转,突然想到一个绝好的借口:“外面是龙武禁军吗?”
“当然,天子在勤政务本楼,卫戍自然得用他们。”萧规很奇怪,张小敬怎么会问这么低级的问题。
“我是说,大灯楼的外围保卫工作,也是龙武军负责?不是左骁卫?不是千牛卫或万骑?”
萧规说肯定是龙武军,他们的车队进入广场时,接受过好几道岗的检查,一看那些哨兵肩盔上的虎贲标记就知道。他不明白张小敬纠结这个做什么。
张小敬脸色凝重:“如果是龙武军的话,那我们可能会陷入麻烦。”
“嗯?”
“龙武禁军的大将军叫陈玄礼。我当万年县不良帅时,跟他打过几次交道。这个人做事十分细致,凡事都会亲自过问。大灯楼这么重要的设施,他在举烛之前,绝对会前来视察一下,你做了应对准备没有?”
萧规立刻听明白了张小敬的顾虑所在。
他事先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很可能会有人进入灯楼窥破内情,所以在玄观里留了几个机灵的,化装成虞部的小吏和守卫。这些人已被面授机宜,无论谁要闯入检查,一概挡住,理由就一个——“耽搁灯楼举烛,只怕天子震怒”,一听这个,对方多半就会放弃。
可如果真像张小敬说的,前来视察的是陈玄礼,那几个人恐怕挡不住——其实张小敬并不清楚陈玄礼是否会亲自来,但这是目前唯一一个可用的借口,他必须把五成可能说成十成。
萧规皱眉道:“那该怎么办?”
“只有一个人能挡住陈玄礼。”
“谁?”
张小敬把目光往那边瞥去,毛顺从地上刚刚爬起来,正痛苦地揉着腰。
萧规眼神立刻了然。毛顺这个人性格虽然懦弱,可在匠技上却有着无上权威。若他以危害机关为由,拒绝外人进入,就算是陈玄礼,只怕也无可奈何。
张小敬见萧规已经被带入节奏,立刻开口道:“反正我在此间也无事做,不妨让我带毛大师下去,在玄观以备万一。你们安装完之后,下去与我等会合,再去水力宫。”
萧规沉思片刻,觉得这提议不错,便点了点头。他又叫了两个护卫,护送张小敬及毛顺两人下去。这个安排,说明萧规的疑心仍未彻底消除。张小敬心想,萧规果然不会放心让一个刚投降的人,带着一个深谙内情的工匠离开——即使这个人是他的老战友。
他故意表现得无所谓,主动走到毛顺那边去,让萧规给两个护卫叮嘱的机会。毛顺这时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张小敬粗暴地把他拎起来,然后凑在他耳边道:“一切听我的。”
毛顺连忙点点头,舒展身体,任由张小敬牵动。那边萧规也交代完了,两名护卫过来,一前一后,保护着他们两个朝楼下走去。萧规则转身过去,继续督促工匠完成最后的安装工作。
从灯楼上下到玄观,也并非易事。那些悬桥彼此之间空隙很大,有限的烛光只能照亮周围一圈。他们必须谨慎地沿着楼边一圈圈地转,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一脚踩空,直接跌落到漆黑的楼底下去。
在昏暗的空间里,一行四人上下穿行,悬桥与竹架不时发出吱呀的声音,随时可能断裂似的,远看有如鬼魅浮空。外头的喧天歌舞,透过灯楼蒙皮阵阵传来,在这个阴森空旷的灯楼里形成了奇妙的音响效果。那种感觉,就好像是阴阳两界被撬开了一条缝隙,从人间透了一点阳气过来。
“你是哪里人?”张小敬忽然开口问道。带路的护卫开始没反应过来,直到他感觉到肩膀被拍了一下,才意识到是跟自己说话。
“在下是越州的团结兵,柱国子。”
“哦?”张小敬略觉意外,团结兵都是土镇,只守本乡,但若是父祖辈加过“柱国”的荣衔,身价可就不同了,少说也能授个旅帅。
这种级别的军官,也跟着萧规搞这种掉脑袋的营生?张小敬暗想着,头向后一摆:“那你呢?”后面的护卫连忙道:“在下来自营州的丁防。”
缘边诸州,皆有戍边人丁,地方军府多从中招募蕃汉健儿。张小敬道:“哦?河北那边啊,我记得你们那出了个平卢节度使?”
“对,安禄山安节度,就是营州的。”护卫恭敬地回答,“我就是他麾下的越骑。”
听到这名字,张小敬就着烛光又看得仔细一点,果然这个护卫有点胡人血统:“那你怎么会从平卢军跑到这里来?”
护卫苦笑道:“长官擅动军粮,中饱私囊。转运使派账房来查,反被他一把火连粮仓一起给烧死了。我因为之前得罪过长官,被他说成纵火之人。无从辩白,只能逃亡了。”
“咳,哪儿不是这样?天下乌鸦,总是一般黑。”前面的护卫插嘴道,想必他也碰到过什么怨恨之事。后面的护卫辩解了一句:“安节度倒是个好人,讲义气,可惜这样的官太少了。”
张小敬只是起了一个头,这两个护卫自己便大倒起苦水来。看来萧规找的这些人,经历都差不多,都是受了大委屈的军中精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