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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爱娣不仅没回家吃饭,她连晚自习也没上。庆娣踏进家门前还在斟酌对父母的说辞,开了门便听见电视里《还珠格格》的序曲以及爱娣的笑声。
她妈和爱娣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她在门厅里跺脚,她妈数落说:“怎么这么晚?外面下着雨,半夜三更的还疯玩不着家。”
庆娣的自行车下午便被妹妹骑走了,下了晚自习一路冒着小雨走回家。十二月底,夜里的风既尖又硬,卷着雨水往脖子里灌。她站门口跺着鞋上的泥,好一会身上才回过热气。听她妈这样说,她眼睛扫向妹妹,爱娣心虚地吐吐舌头,她这才和妈妈解释说:“快期末考了,作业多。”
回到自己房间,爱娣尾随而至,狗腿地递给她一条干毛巾。庆娣接过去兀自擦着湿头发,厚脸皮的爱娣弯下腰端详她的表情。
“姐,生气了?”
她哼一声:“下午和你说什么?爸今天回来,你皮痒了别拖累人!”
“切,你以为我是贪玩啊?我就是知道他回来才躲出去的。像你那么傻?乖乖的往他拳头上撞?谁知道他今天心情好不好?”爱娣撇嘴说。
“你聪明……”庆娣想反驳妹妹,可也觉得她有自己的道理。
“别往外看,门我关上了,他也不在家。打麻将去了。”
庆娣甩甩擦干了的头发,边挂毛巾边说:“就你聪明,有事你就知道躲。你躲了我躲了,咱们妈怎么办?”
爱娣半躺在床头叠好的棉被上,阴着脸好一会才说:“我们在又能怎么样?你拦得住他拳头,拦得住他的腿脚?”
从记事起,家里时常笼罩着爸爸的斥骂呼喝,妈妈的啜泣与呼痛。每一回她扑过去用小小的身子抱住妈妈喊“别打我妈妈”,总会被他揪住头发,丢回到呆怔着的连哭也不敢的爱娣身边。而她和爱娣挨打就更是家常便饭,那样的时刻,妈妈总是会拿热乎乎的臂膀圈住瑟瑟发抖的她们两个,抵挡背上的拳雨。
她不懂,她以为自己和妹妹不够乖不够听话,每次爸爸回家总小心翼翼地笑着讨好他,小小的一个心满满期翼着能换回妈妈的笑脸和平安。可后来她知道仅只是因为他工作不顺心,或者是因为赌钱又输了,也甚至什么也不为。
就像被一脚踹上妈妈肚子失去的小弟弟。
血浸湿了毛裤,半个身子躺在血泊里的妈妈,痛到极处仍小心捂着肚子……
庆娣微阖双眼,将七八岁时的镜像赶出记忆。
“快期末考了,还不复习功课?考不上又扒你一层皮。”她在桌前坐下,熟练地拿出课本笔记。
爱娣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改躺为趴。“考不上算了,我去大兴路练摊去。赚钱养活自己还是成的,再找个人一嫁,天都亮了。”
她才十五岁!庆娣停了笔,端详妹妹片刻,除了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
“姐,你拼了老命的学习有啥用?要我说,你还不是一般的笨!学习成绩再好怎么?给你考上大学,还不是要问爸爸拿学费拿零用钱?早点赚钱早点独立,这才是正经。”
庆娣抿住下唇想了想,才说:“我有自己的打算。”
“有什么打算?”听不到回应,爱娣没了兴致,“算了,问你也是白问。”
静默了一会,爱娣突然凑到书桌旁,笑眼弯弯地问:“猜我今天见到谁了?”
庆娣眼里带着问号望住妹妹。
“有人喊我小姨子……”
庆娣一愣,接着反应过来,耳根随即潮热一片。“呸!”
“哈哈,你猜着是谁了?”爱娣咧开嘴笑,“姚景程那小子挺有意思的,我和他说等他长到一米八再说,他竟然还脸红了。那矮矬子还想配你?”
“胡说八道什么?”庆娣轻声埋怨了一句,接着板起脸教训:“你今天又去机室了?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要——”
“不要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认识乱七八糟的人。我知道,可我不多认识点人,我什么时候嫁得出去?”
庆娣对这个妹妹再次无语。
爱娣突然把脸伏在枕头间,咿咿唔唔地说了句什么。庆娣说没听清,那丫头抬起头,粉靥含春地说:“姐,我今天见到一个人。就在机室旁边那家乐器店里,可高可帅,唱歌可好听了。姐,你没见着,他弹吉他那叫一个帅啊!姚景程和他称兄道弟勾肩搭背的,你跟姚景程说一下,介绍我们认识?”
“姚景程认识的能有什么好人?”
“姐……”
庆娣对妹妹哀怨的呼唤不为心动,提起笔继续写作业。
“姐……”
“没空。”
“我不管,就算他是姚景程的姐夫,大校花的男人,我是抢定了!我明天就报名去吉他班上课去!”
姚雁岚的男朋友?庆娣回过神,“沈爱娣,你别又发神经了!”
“总要试试,反正郎未娶,我未嫁!我不管!姐你借我点钱,我明天就报名去!”
第二日一早便与姚景程在街角“巧遇”,那家伙骑着车在十数米外狂叫庆娣名字。庆娣假作没听见,脚下发力往前。
爱娣在后座掐她的腰,“姐,姚景程。”
“快迟到了。”庆娣罔若未闻。因为使力的关系,掌车的右掌像是又绽开了伤口,疼得她眉头微皱。
爱娣见姐姐只顾着向前,当下坐在后座的屁股左右扭动,脚尖也探住地一路拖滑。庆娣掌不稳自行车头,眼见要撞向人行道的树干,一个急刹,停下车的同时,后座的爱娣一跃而下。她知道是妹妹使坏,喝了声:“沈爱娣!”
爱娣嘻嘻一笑,冲她挤挤眼说:“就知道你不会帮我忙,我自己问。”
“你少惹事。”
“放心,怎么问我心里有数,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嘴笨?”
说话间,姚景程已经奔至他们眼前,也停了车,拿袖口擦擦脑门上的汗,问:“怎么不理我?”
庆娣将裹紧下半张脸的围巾拉至颈间,才说:“风大,听不见。”
爱娣一脸鄙视,说:“矮矬子,大冷的天还满额头的汗?见着美女姐姐我,太激动了是不是?”
“去你的,我找你姐说话呢。沈庆——”
“去你的,我姐昨天还教训过我,叫我学好,别和你们那帮人混。你以为她会理你?”爱娣一本正经地说,见姚景程情急地开口想解释什么,她又绽开笑,“不过我姐也说,如果你们能带我学点什么,那倒是不错。所以我问你啊,昨天你们那个什么吉他班,学费能便宜点吗?”
妹妹一如既往地又拿她做幌子,庆娣本就对她昨晚的宣言很是反感,此时更加不悦。眼角余光扫见姚景程问询的眼神探向她,她不表任何意见,只是低头将车身靠住自己的腰,一手拨开手套,看见纱布没有沁出血,这才放心少许。
“我姐还说了,要是好玩的话——”
“爱娣!”庆娣听妹妹又提起她,不由抬头阻止出声。对上妹妹央求的目光,立刻心又软下来,将想说的话吞回肚里。
姚景程一脸毫不掩饰的欣喜若狂,说:“沈庆娣,你也想去?”
庆娣迟疑地望了望妹妹,爱娣无声地开口喊了个姐字,心头滑过一个无奈的叹息,她若有若无地对姚景程点了下头。
“行!行!我和我姜哥说,学费不收你们两个的。”
爱娣瞪大眼:“我以为能少收一半就不错了,还能全免啊?昨天那个教弹吉他的就是你姜哥是不是?全名叫什么?”
姚景程不迭地保证:“说不收就不收,我打声招呼就得了。你要是叫我声那啥,我还送把吉他给你。”
庆娣大想到他话里的意思,心里嗔怒,把脸一板,沉声提醒妹妹:“要迟到了。”
爱娣坐上后座,对姚景程促狭地笑,说:“送吉他?指望你?有钱先把你这辆破自行车给换了,除了铃铛不响,其他都咣当响的。还没我姐高呢,想得倒是美。”说完又急吼吼地问:“姚景程,你那个姜哥叫什么?你还没和我说呢。”
“叫姜尚尧。先和你打声招呼,他和我姐感情好着呢,你见谁抛媚眼都行,别往我哥身上使,没用!”姚景程也骑上车,偷瞄了庆娣一眼,申辩说:“我妈说了,男人到二十三,个子还要往上冲一截。我迟早比你们高。”
庆娣不乐意多搭理,先自蹬了脚踏。“庆娣……”身后姚景程的声音在呼啸的风里传出老远。
“谁许他叫我姐叫得这么亲热的?”爱娣代她不满。
他追上来与她们并骑,庆娣的半张脸藏在围巾里,看不太清她的表情。心中忐忑许久后,姚景程鼓起勇气问:“手还疼不疼?昨天我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开过头了,我不是存心欺负你。”
“啊?”爱娣在风里怒喝:“你昨天欺负我姐?”
“你们少说两句行吗?迟到了!”庆娣的话音被卷进风里,也不知他们两个是否听见。
姚景程既要注意前路,又要观察庆娣的表情。正是清早上班上学的高峰期,他一心二用之下,车头在车群中不停左右摇摆。庆娣皱着眉头想避开他S形的轨迹,还没来得及把前轮移向右边,只听得身后爱娣一句低咒:“叫你欺负我姐!”
接着一声刺耳的巨响,庆娣一个急刹站稳了回头,只见姚景程半边身着地,一条腿挂在翻倒的自行车上,车轮兀自飞转着,身后尚有几个被他拖带一起摔倒的人,一面拍打裤子上的灰尘一面“小兔崽子”地叫骂不休。
“沈爱娣!”姚景程被车压住没起来,半躺在地上一字一顿地鬼吼。
庆娣忍不住噗嗤而笑,扶着车头的手掌似乎也没那么疼了。“小爱,又是你使坏。”
她习惯在对妹妹掩不住手足之情时用爱娣的小名,爱娣领悟到姐姐的语气里赞许多于嗔怪,当下得意地扬扬眉,“不小心脚尖扫了他车杆一下。”说着情急地捅捅庆娣的腰,“姐,快点,他要追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