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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的春节时逢暖冬,到年初二的夜里才下了第一场雪。
初三庆娣和妹妹在广场看完大叔大婶们舞的威风锣,又在广场附近新起的购物城过足了眼瘾填饱了肚子,才慢慢往家走。
爱娣埋怨说:“姐,好歹你也买个小灵通吧,有事也找不到你。”
“回了冶南用不上,浪费钱做什么?”
“那买个手机?”爱娣忍不住拿出自己的显摆,“就是方便。别说,向蕾蕾那姑娘还挺有良心的。”
“乱改人名字的坏习惯就是戒不掉。”庆娣为向雷小朋友掬一把同情泪,“花人家钱你好意思?”
“多数是他打给我,让他出一半不过分吧。”爱娣不迭叫屈。“不在一起不觉得,在一起了顿顿吵架。小我一岁就活该我让着他啊?不说这个,姐,这几天给你用,方便联络。”
庆娣窘红了脸,拨开妹妹的手,走快两步,“胡说什么。”
“哼,我就不信你没等着。回来几天恨不能把家里电话搂怀里。”爱娣发完恼就张大嘴,然后瞟一眼立定在她旁边的姐姐,笑得不怀好意的,“我懂了,电话没有在家门口守着有诚心。”
在院子门口等着的姜尚尧走近前,问:“去逛庙会了?”
爱娣叫了声:“姜大哥新年好。”说完冲姐姐呶呶嘴,“我先上去了啊。”
待妹妹身影消失不见,庆娣才将克制的喜悦释放,眉眼都是笑,问说:“来了很久了?怎么不早点说,我今天就不出去了。”
“约了朋友晚上吃饭,时间还早,我顺便过来看看你要不要一起去。才到没多大会。”
“方便吗?”
“当然方便,老童家羊肉馆,吃火锅好不好?”
一说老童家,庆娣心底汩汩地泛出蜜。老童家在铁路文化宫对面,从他家那个方向过来可不是“顺便”能解释的。
庆娣竭力端着脸上的持重表情,眼里闪着小火花,说了个“好。”
他双手插袋,很是洒脱随意。庆娣稍稍落后半步,就为了看他微转过头来和她说话的侧影。又想象别人眼中两人同行的样子,瞬间攥紧了手上的袋子。
老童家年前才装修过,庆娣这是第二次来,上次……她眼睛凝在姜尚尧宽阔的后背上,七八年的光景,际遇颠沛,再有七八年,剩下的他们三个,会在哪里?
小妹延客进包房,沏了茶,姜尚尧解释说:“他们晚点到,老凌带闺女买东西,黑子今天值班。”
庆娣低低应了声,喝口茶,纯粹没话找话地问:“这几天忙吗?”
“初一走亲戚,初二早上去了看黑子的叔叔,下午去了疗养院。”
庆娣闻言垂下眼,突然很想冲回家问问爱娣向雷是不是也会这样向她报备行踪。听见最后三个字不禁抬起头来,“杨阿姨还好吗?我有小半年没去过了。”
“还是那样,吃药控制着。”姜尚尧眉头紧锁。
“那她住院的治疗费用……”庆娣问出担忧许久的问题。
“没多少了,所以才急着赚钱。”
正沉默间,包房门被人敲了两下推开。门口人一头白发,背着个七八岁的女孩,看见姜尚尧颇为激动的样子,放了孩子下地就喊“姜哥。”
姜尚尧早站起身,近前两步两人相对而立,一时无言。那人看起来比姜尚尧年纪还大些,感慨之下,眼眶微红。
姜尚尧拍拍他后背,“兄弟,进来坐。”那人回过神,哄着女儿叫叔叔阿姨。坐定之后,庆娣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凌万强。
她听姜尚尧提起过减刑的起因。那年他在矿上,一排空的翻斗车直冲下井,姜尚尧临急硬生生地拖了两个蹲在井道边打瞌睡的人出去,其中一个就是凌万强。
庆娣向来关注人情故事,听得两人互诉别来光景,知道凌万强出狱后四处打散工养活女儿,再看他眉宇间潦倒之色,不禁黯然,连带着看着他女儿时,眼中多了几分疼惜。
怕生的小姑娘渐渐放开了,自己动手剥碟子里的花生,又将剥好的放庆娣面前。
凌万强万感安慰,“我这闺女可不好带,平常和人多说几句就不耐烦。”
“她本来就擅长和孩子打交道。”姜尚尧取笑。
庆娣听出他语带调侃,想横他一眼,眼神撞击间,倒是自己先胆怯地避开。一面着恼自己的情绪总是被他拿捏着,一面为他刚才的夸奖窃喜。
“以前读你的信就知道是好姑娘。”凌万强赞说,接着又不胜唏嘘,“讨老婆可真是一辈子的事,男人下半生好不好过就决定在这一关。”
庆娣起先听头一句惊愕莫名,继而尴尬不已。眼睛瞥向姜尚尧,只见他垂目喝茶,杯子遮了半边脸,也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庆娣只能呵呵讪笑两声,打定了主意不管他们再说什么她只管装耳聋。
“二货呢?”姜尚尧问。
“他比我们早出来两年也好不到哪儿去,还不是流离浪荡地混着?前段时间听他说去原州,这过年了也没消息。”
说话间就听见个鸭公嗓子在门外问小妹:“我弟兄是这间?”也不待服务员回答,问完就推门,“草你大爷的,搞错了。”说着顺手将夹在腋下的皮包横括小妹半脸,“怎么带路的,你?”
姜尚尧和凌万强都是里面出来的,见过大风浪,这点小事自不会搁在心上,俱都皱皱眉头而已。却见另外几个人堵着通道,一个开口教训说:“怎么说话的,你?有点礼貌没有?”听声音正是黑子。
鸭公嗓子顿时王霸之气凌霄而上,转身就想挥拳头,“说谁呢?老小子,眼睛长屁/眼了?”
黑子泰然自若,连脚也没移半步。那人挥出的手臂半路被黑子伙伴打横截住,“哟,徐老三,几天不见,抖起来了?”
这一番争执,隔壁包房里的人都出来了,打头一个堆了一脸笑,嘴上不迭喊“梁队”,上来就想勾肩搭背套近乎。黑子那伙伴冷冰冰地撇开他,指指黑子,说:“市局区队在这,今天会朋友,你们长点眼色,长点记性,别见谁都二五八万的。犯了冲,别怪哥不提醒你们。”他说一句,就连敲带打地在徐老三的脑门上拍一记,徐老三哪敢反抗,众目睽睽下也只好生挨着。
区胜中暗暗皱眉。他离开家乡几年,闻山大不一样,很多新冒起的混子,他以前连听都没听过名号。现在他主管治安管理,虽然有叔叔的拜把子兄弟、他的顶头上司提点,可初来乍到,任他脾气再暴躁也得憋着,哄着底下人,摸清楚局势再说二话。
当下他也不理那些谄笑的嘴脸,摆摆手,示意这事就这么算了。站在房门口围观的姜尚尧见他官威十足,不觉笑起来。
黑子老脸一红,也不理门口一堆人,走上前想说话,已被姜尚尧抢先一步打趣说:“区队大驾光临,三生有幸。”
“靠,两兄弟,至不至于这样啊。”
其他人哄笑起来,又是好一阵寒暄。
这种知交会晤的场面,黑子带来两个同事,想必都是信得过的。姜尚尧也明白兄弟用意,他出狱后新生活开始,黑子这是帮他拓展人面。闻山是小地方,谁也不知道谁家族谱上有什么样的人物,人际广了,说不准时候就能用上。
坐在角落的庆娣也不觉得拘束。她虽说疏于与陌生人交往,但对形形色/色的人等总怀有几分好奇。开席后,她照料身边凌万强的女儿,自己竖起耳朵仔细听。
几个能喝的爷们聚在一起照例是一阵扰酒,有黑子自然也不会冷场。与官家人坐于一桌,凌万强似乎是找回了多年前的感觉,喝得脸红耳赤,落魄之色大减。倒是姜尚尧,杯觥交错时豪气不逊,举箸停筷间淡定依然。
庆娣偷眼打量一圈,目光停在姜尚尧身上,不由叹一句时事造化。他似是感觉到她的目光,安抚一笑,又转回头去。
酒酣情热之下,区队梁队长翘起大拇指,指指身后隔壁包房,大咧咧说:“以前区里的小混混,大号叫钟魁,老姐在聂二场子里做妈咪,抖起来了。另外那个叫徐老三的,四乡八里走动的煤贩,专干联络当地煤花子,偷了煤倒卖的勾当。”
听得聂二两个字,姜尚尧停下筷,脸上笑意淡了几分。
黑子另外一同事是铁路分局的,对这块地头再熟悉不过,闻言诧异:“这两人怎么坐一起了?聂二的人一向在新城区混,今天怎么会来这儿摆席面?”
“管他那么多,除非活得不耐烦了,谁敢来这闹事?”黑子豪气干云,“来来来,走一个换大杯子上。”
正闹着酒,隔壁一声拍桌子的巨震,之前那鸭公嗓子徐老三嚷嚷开来:“钟鬼,别给脸不要脸!事给你办成了,说好的一毛都不能少!”
话音未落就是一阵劝慰声,徐老三不依不饶地继续:“怎么着?欺负我徐老三乡下人?你是地头蛇,我也不怕你,回了我的窝,谁认识你这个捆在裤腰带上的货?还真以为靠你老姐那骚娘们的肚皮功夫,你这个干舅子能坐得稳当……”
紧接着推桌子摔碗的纷杂声不绝于耳,钟魁似乎被他骂得激起火性,“徐老三,你活得不耐烦了?”吼声传来的同时,墙壁哐一下,再接着噼啪玻璃碎地的脆响,那边已经闹了起来。
黑子和同事们嘿嘿直乐。“今天这顿饭值!等他们闹,闹完了锁两个回去。”
那边徐老三的人似乎吃了亏,徐老三犹自骂咧:“说好的于胖子正式羁押就给钱付账,妈X,老子挑唆人闹事不用花钱啊?吃的喝的都是老子拉出来的?翻脸不认帐,你娘X,我就不信传出去你干姐夫有脸?”
这话一传进这边包房,黑子立时就变色,唬一下站起来。姜尚尧连忙按住他准备拔枪的手,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黑子沉下脸,重新坐回去。
那边厢钟魁的人像是放软了身段,只言片语的说些什么却再是听不清。过了好一会,徐老三又很是不满地嚷嚷说:“这叫什么?买一送一?不就是个啥都没有的穷小子,直接守铁路小区大麻袋一扣,尸丢到哪儿都没人知道。哦,你们自己不想惹麻烦,拿我这外乡人当枪使?不行,老子不干!”
听到这些,别人不说,庆娣和黑子齐齐脸色大变,望向姜尚尧。姜尚尧无奈一笑,“最近家门口是不少闲人晃来晃去的。”
黑子两个同事有些疑惑,“姜哥,你是……和聂二有些瓜葛?”
“不是聂二我兄弟会白坐几年?”黑子说着气势汹汹站起来,“老子倒要看看,是他们脑壳硬还是枪子硬。”
“黑子!”姜尚尧一声暴喝,眼神凌厉,“坐下!”
同事依言坐下了,黑子直直地站着与姜尚尧对视,怒火中烧,“你没听见他们打什么主意?”
“我现在什么处境我不知道?现在是算账的时候么?”姜尚尧问。
“妈X,老子还没活得这样憋屈过,几个混子也治不了?现在是不是还该拜拜关二哥,感谢他保佑刚才那堆混子没看见你是谁?”黑子败下阵,沮丧地一屁股坐回去,“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不理我叔,躲到冶南去了。聂二不可能放过你。我就草了,他在闻山还不够威风?”
如果说之前的热络只是基于与黑子的交情,那么现在听到这些后,黑子两个同事望向姜尚尧的目光由衷地钦佩起来。男人的本事,不光靠能力体现,也靠他的对手。
姜尚尧对黑子的话置若罔闻,操起杏花老窖,挨个满了一轮,放下酒瓶才说:“打起精神来。我去冶南是有别的事。”
庆娣忧心忡忡地僵坐一旁,他眼睛望过来时,她只觉想笑笑不出的无奈。迄今为止,他没做过任何伤害人的事,他也曾怀抱梦想甘于平淡,可尽管如此,仍难逃脱狼目环伺,时刻防备着被敲骨吸髓剥皮吮血。她不敢想象此时他淡然的表情下背负的是什么样的挣扎。
她举碗接住他夹来的一小块羊排,捏住筷子的关节泛白。
“冶南有闻山最大的资源,我是去看看有没有机会,能以最小的代价弄到两个好矿源。”姜尚尧成竹在胸,平静地说。“现在管理松懈,过个两年政策一收紧,想赚钱发财就没这么好机会了。”
听见发财二字,一桌子男人都聚精会神起来。
“现在私人煤窑和承包的矿山,最大的矛盾就是利益分配。”姜尚尧指指隔壁,“都听见了,大猜得到于胖子肯定是早些年低价承包,这些年他关照了上面,忽略了下面。当地人看着他眼红,再被有心人一挑唆,就成这局面。”
梁队点头赞同,说:“闹得很大,双方都不是吃素的,当地人彪悍,又有宗亲关系,不出事就好,出事可不是一个村两个村。”
“所以,我有个想法。和当地人谈,股份制。他们出矿源,我们出设备找销路,人工另付。一开始可能赚的少点,摊子铺开了,自然就水汇成川。”
凌万强击掌而赞,“好想头!不患寡患不均,人人有份村村联合,做得起来!”
姜尚尧沉吟片刻,又说:“也可能这想法有些理想化,比如人事关系、还有资金支持,销路倒是不用愁的,有黑子帮忙……”
这年头是人都想在矿上占些干股。梁队早按捺不住,急急说:“关系好找,我堂叔父就在县委,还能说上点话。”
黑子莫名其妙地摸摸下巴,问,“销路问我有什么用?”
“你若是参一股进来,我们的车皮先发,别人的押后些日子。那煤运不出去,堆在外面夏天自燃,冬天结块。这样还怕没人捧着钱找上门?”
姜尚尧这句话引得满堂哄然,黑子嘿嘿直乐,幸灾乐祸地说:“我叔如果知道我们背后这样算计他,还不气得吹胡子瞪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