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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波的一再催促下,我磨磨蹭蹭地动笔了。考虑到小波属龙,我费了三天时间,结合中国的龙图腾和西方的火龙,画了一条长着翅膀的飞龙,在浩瀚天空腾云驾雾,翅膀却被一把剑钉住,龙周围的云雾全被染成了血红色。
阿健看到图案,谨慎地说:“图案很大,恐怕要分很多次文完,要不然身体受不了。”
小波趴在折叠床上,说:“我不着急,你慢慢文。”
我坐在一边的沙发上,盯着阿健在他干净的背部刺下了第一笔。我想走,小波却叫住了我:“琦琦,陪着我。”
我走了回去,搬了一只小板凳,坐在他跟前,问:“疼吗?”
“一点点。”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闭上了眼睛。我沉默地看着图案在他背部一点点展开。
我绘制图案的时候,小波一直很着急地催,似乎恨不得立即把纹身刺好,可等真绘制的时候,他却一点不着急,有时候,明明还可以多绘一点,他都让阿健收工,明天再继续。
因为他给的报酬很优厚,按天付费,阿健也乐得多绘几天,可是再慢,一个月后,也全部刺完了。
阿健望着小波背部的断翅飞龙很有成就感:“我从十六岁就给人纹身,这是到现在,我做得最好的纹身。”
小波问我:“琦琦,你觉得如何?”
“很好。”
男生毕竟和女生不同,阿健也许没有正式学过绘画,可他有天赋,龙经过他的再创造,添了几分睥睨天下的豪情,那滴血的翅膀却又分外狰狞。
阿健期待地问小波:“要不要找面大镜子看一下。”
小波起身,一面穿衣服,一面说:“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看。”
他带了我去吃羊肉串,等吃完羊肉串,已经夕阳西斜,我们漫步在林荫道上,他突然说:“琦琦,我们绝交吧!”
我怀疑我的耳朵听错了,惊讶地看着他,他微笑着说:“我们绝交,以后再不是朋友,再不来往。”
夕阳映得四周都透着红光,空气中有甜腻的花香,他的笑容很平静温和,一切都如以往我们一起度过的无数个夏日傍晚,我笑着打了他一下:“神经病!”
他笑着张开手:“要不要最后拥抱一下?”
我笑着说:“原来是制造借口,想占我便宜啊?才不给你抱!”
他没允许我拒绝,一把把我抱进了怀里,紧紧地搂住,我笑着也抱住了他,心里默默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很久很久后,他放开了我,笑眯眯地说:“送你回家了。”
我笑着打了他一拳:“下次发神经想个好点的借口。”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走着,依旧如往常一样,距离我家还有一段距离,他就站住了,我和他挥手:“明天我来找你。”
他立在夕阳中,凝视着我,安静地笑着。
我快步跑着向前,到楼前要转弯时,又回身向他挥了挥手,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见满天晚霞映红天空,他颀长的身子沐浴在橙红光芒中。
第二天,我去歌厅找小波,歌厅里的人告诉我:“小波哥不再管理歌厅了,他要管别的生意。”
“那他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
我不相信地盯着他,他抱歉地说:“小波哥要我们转告你,他不想再见你,请你以后不要再来,以后所有小波哥的生意场子都不会允许你进入。”
我大声质问:“你有没有搞错?我是罗琦琦!”
他只是同情地看着我,目光一如看无数个被男朋友突然飞掉,却仍不肯接受现实的女人,我的自尊心受到伤害,转身就走。
走着走着,昨天的一幕幕回放在眼前,我突然身子开始发抖,蹲在了地上,小波不是开玩笑!他是真的要和我绝交!
可是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
我骑上自行车赶往“在水一方”,看门的人见到我,直接往外轰,我强行想进入,被他们推到了地上,还警告我如果再想闯进去,他们就会通知我的父母和学校。
来往的人都看着我,我的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站了起来,躲到一边,坐在地上静等。
天快黑时,看到了一辆熟悉的摩托车驶了过来,我立即跑过去,有人拦住了我,我大叫:“许小波,你把话说清楚,我究竟哪里得罪了你?”
小波头都没有回,把摩托车交给小弟去停,自己一边摘头盔,一边走进了舞厅。
霓虹闪烁中,我终于没忍住,泪水开始哗哗地掉。
李哥的车停在一旁,他摇下了车窗,对仍把我往外推的人吩咐:“你们先让开。”
我泪眼蒙眬地看着他,他说:“琦琦,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们了,小波的性格你很了解,他一旦下定决心,就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以后但凡是我们的生意场子,都不会允许你进入,所有的兄弟都得过死命令。”
李哥开始关窗户,打手势让司机开车,我大哭着问:“为什么?”
“琦琦,你和我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你有自己的路要走。”
车窗合上,李哥的车开走了。
我不停地哭着,我和你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那我和谁是一条道上的人?我七岁搬到这个城市,九岁认识你们,如今六年过去了,几乎这个城市所有的地方都是小波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去的,几乎这个城市所有的记忆都和你们有关,你们现在告诉我,我和你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我没有再去找过小波,因为我知道,他说了绝交就是绝交,我即使哭死在他眼前,他也不会再看我一眼,就如当年在池塘边,他背诵英语时,不管我怎么闹腾,他说不理会我,就绝对不会理会我。
和小波绝交后,我突然变成了一个没有朋友、无处可去的人。
妹妹天天在家里练习电子琴,我嫌她吵,她嫌我待在家里妨碍到她,我请她关上门练琴,她不耐烦地说:“夏天很热,再关上门不得要闷死?你怎么不出去找朋友玩?”
原来,我常常不在家,这个家也已经不习惯我的存在,只能穿上鞋出门。
我用零花钱,买了一包劣质烟,坐在河边抽。
河水和以前一模一样,可一切都变了。
酷热寂静的夏日,我坐在大太阳底下,一支烟一支烟慢慢地抽着,想起就在一年前,我还和晓菲一起窝在沙发上,叽叽咕咕地畅谈着未来,讨论着究竟是清华好,还是北大好;我还和小波每天早晨去荷塘边背诵英文,一起温习功课。
想起来,有一种遥远的不真实的感觉,可是,竟然只是一年的时光,为什么短短一年,整个世界就面目全非?
想到还有漫长的高中三年,我突然觉得很累,开始真正理解林岚读中专的决定,只是疲倦了,无力支撑了,所以想赶快结束,给自己一个结果。
我在河边坐了一天又一天,抽了一包又一包的烟,拿定了主意。
晚上,吃过晚饭,我和爸爸妈妈说:“你们先别出去跳舞,等我洗完碗,我想和你们商量一件事情。”
我的郑重让爸爸妈妈也都郑重起来,他们都在沙发上坐好,有些紧张地问:“什么事情?你直接说吧,碗筷先放厨房里。”
我说:“我不想读高中了。”
爸爸面色立变,妈妈压住他的胳膊,暗示他别着急,看着我问:“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再读书了,我想早点参加工作,我可以去考技校,我肯定能考上,两年后就能工作了。”
爸爸面色铁青:“我们家虽然不富裕,可也没指望你去赚钱养家,不管你想不想读,你都必须要读高中。”
我淡淡地说:“你们硬要让我上高中,我也只能上,谁叫你们是父母,我是女儿,不得不听你们的。可如果让我现在去考技校,我还能考个好专业,如果你们不同意,再过几年,我说不定连技校都考不上。”
爸爸猛地站起来,大掌抡了过来,妈妈忙抱住他,把他往外推:“你先出去,我和琦琦单独说一会儿话。”
妈妈坐到了我对面,我沉默地看着她,冷漠地想她不可能有任何办法让我改变主意。
她想了好久,才开始说话:“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在怨恨我们把你送到外公身边,也一直觉得我们偏心,对妹妹更好,可你们都是我生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和你爸爸心里头对你们是一样的,只不过妹妹更活泼一些,喜欢说话,所以我们自然和她的交流更多;你却比较沉默,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们,所以我们和你的交流自然就少了。你自己想想,妈妈有没有说错?每天一起吃饭时,妹妹总会把学校里发生的事情都告诉我们,你却什么都不说,我们问你,想和你交流,你一句‘没什么’就敷衍过去。”
我沉默着,难道我生下来就是沉默古怪的性格吗?
“其实,我和你爸爸为你操的心一点不比你妹妹少,你妹妹做错了事情,我们直接骂她,她大哭一场,隔天就又赶着爸爸、爸爸地叫,从来不会和我们生分,可你呢?性子又倔又犟,说多了怕你逆反,不说你又不放心。”妈妈说着眼圈红了。
其实,道理我都懂,他们不是不爱我,若真不爱我,直接让我上技校,又省心又省钱,何必吃力不讨好地逼我上高中?只不过到了具体的小事上,会无意识地有了偏向,可天底下没有父母会承认自己偏心,他们觉得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琐事,却不知道孩子的世界本就是由无数琐事串成。
“你的外公、外婆都出身大家族,外婆上过洋学堂,会讲英文,外公是很有名气的工程师,可他们的两个女儿,都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我是因为继父不肯出教育费,你姨妈是因为和继母不和,趁着你外公去外地视察工程,自个儿把户口本偷出去招了工,这都是你外公一辈子的痛,你听听我和你姨妈的名字,就应该知道你外公对两个女儿寄予了厚望,可我们都让他失望了。他把愿望放在了你身上,临去世前,特意给你留了两万多块钱,说是给你的大学学费,嘱咐我一定要培养你上大学,还说如果你上了大学,一定要记得去他坟前看他。”
很多年没人和我谈外公了,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一颗又一颗地掉下来。
“两万多块钱就是现在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何况是几年前?你后外婆趁着你外公病重,把家里的存折全部偷走藏了起来。外公这一辈子过得很坎坷,我和你姨妈不想他临去世仍要目睹亲人争遗产,所以就哄着他说钱都已经拿到了。你外公去世后,你姨妈连本该她继承的一半房产都宣布放弃了,只要了你外公的图稿和藏书,我就只拿了他抄写的《倚天屠龙记》。”妈妈说到了伤心处,也开始哭,“你也别记恨你后外婆,她没有儿女,所以抓钱抓得很牢,我和你姨妈都不怨她,我和你爸爸虽没多少钱,可只要你读得上,我们就是砸锅卖铁都会供你,你只要记住外公对你的心意就行了。”
妈妈擦干了眼泪,说:“虽然你外公很希望你读大学,但是我不想逼你,你今年也不小了,十五岁的人了,在你这个年龄,我已经进工厂上班,工龄都一年了,你爸爸在铁路上帮人卸煤给自己挣学费,我相信你应该能自己思考,作决定了。如果你还是决定去考技校,我会说服你爸爸,同意你去读技校,将来到了你外公坟头,我会给他解释清楚,是我做妈的无能,是我让他失望了,和你没关系。”
妈妈泣不成声,我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妈妈等情绪平复了一些后,说:“给你三天时间考虑,考虑清楚后再给我们答案。”
我回了自己的卧室,抱着《倚天屠龙记》躺到床上,眼泪仍然连绵不断地流着。
想了一晚上,脑海里都是外公的音容笑貌。
其实,我很明白妈妈的以退为进,她后面的几句话完全是在激我,但那是外公的心愿,这是我唯一能尽孝的方式。
第二天早上,我走进爸爸妈妈的卧室,和他们说:“我决定去上高中。”
妈妈和爸爸都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爸爸立即去抽屉里拿了一支钢笔给我:“这支笔很贵重,是特意留给你的,我和你妈妈商量过了,不管你学成什么样子,只要你自己认可自己就行了,我们不要求你一定能考上大学。”
钢笔上有两行烫金的小字: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我把钢笔捏在手里:“既然选择了上高中,我一定会考上大学。我想提一个要求。”
“你说。”
“我想按照自己的方式度过高中,我想请你们相信我,给我自由。”
爸爸看着妈妈,妈妈说:“没问题,我们一直都相信你。再说,我和你爸爸本来就没怎么约束过你,你看这栋楼的邻居,谁家管女孩像我们这么管了?就是你妹妹,我都不许她十点过后回家,可你在外面玩到十一点,我们顶多就警告你一下,你爸爸其实心里一直把你当男孩养,一直都不愿拘着你的性子。”
爸爸说:“我十三岁就出来半工半读,靠着在火车站给人卸煤供自己读完中学,我相信我的女儿有能力为自己负责。”
我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他们的卧室,虽然心结已解开,可多年形成的隔阂疏离仍无法消融,大概我永不可能像妹妹那样,搂着爸爸的脖子,趴在妈妈的怀里撒娇,但是……这就够了。
河边的柳树杨树郁郁葱葱,清晨的风凉爽湿润,有草木的清香。
我坐在河边,脱了鞋子,将脚泡进水里。
闭上眼睛,所有的回忆似乎都在眼前。
五岁,离开外公,回到父母身边。
六岁,在部队的子弟学校借读上学,又休学。
七岁,复学,认识了晓菲。
八岁,搬家到这个城市,见到了张骏。
九岁,顶撞了赵老师,逃课到游戏机房,遇见了小波。
十岁,和陈劲坐同桌,遇见了高老师。
十一岁,关荷转学到我们班。
十二岁,我和晓菲重逢,遇见了曾红老师。
……
我曾经以为这个世界给我的太少,可真静下心来想,我得到的何尝少过?
晓菲的爸爸一直打她妈妈,她面对的是一个暴力家庭;关荷的爸爸很早就死了,关荷需要寄人篱下,察言观色地讨好继父和哥哥姐姐;小波的爸爸早死,妈妈精神失常,经济一直很困窘;林岚虽然父母都有,却又要面临母亲尴尬的婚变,替母亲承受流言蜚语;陈松清如此用功地读书,却因为贫穷的家庭,不得不早早扛起家庭的重担。
他们都坚强着,都微笑着,而我呢?
爸爸妈妈关系和睦,对我包容,还有一个那么疼爱我的外公,虽然童年时代我缺失了来自父母的爱,却拥有了和外公的宝贵记忆,妹妹永远都不会知道我们的外公是一个多么儒雅温柔的长者,她拥有我没有的,可我也拥有她没有的。
小学时,我没有同学,被全班孤立,可正因为被孤立,所以我认识了小波、乌贼他们,小波所给予我的,就是一千个同学加起来都不抵其万分之一。
我虽然碰见了可恨的赵老师,可也遇见了关爱我的高老师;虽然碰见了小气的聚宝盆,可也遇见了豪爽的曾红。
我有什么道理去愤世嫉俗?又有什么道理去自暴自弃呢?
我将所有未抽完的烟连着打火机全部扔进了河里,目送着它们被河水带走,昨日的一切从此断!
我站了起来,一个全新的开始,不仅仅是为自己,还有外公、父母、小波、晓菲、高老师、曾红……人不只是为自己而活,还为了爱自己的人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