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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切都办妥的时候已临近圣诞节了,普天同庆的假日季节就要到来。于是我关闭了莫尔顿学校,并注意自己不空着手告别。交上好运不但使人心境愉快,而且出手也格外大方了。我们把大宗所得分些给别人,是为自己不平常的激动之情提供一个宣泄的机会。我早就愉快地感到,我的很多农村学生都喜欢我。离别时,这种感觉得到了证实。她们把自己的爱表露得既直率又强烈。我发现自己确实已在她们纯朴的心灵中占据了一个位置,我深为满意。我答应以后每周都去看她们,在学校里给她们上一小时课。
里弗斯先生来了——看到现在这些班级的六十个学生,在我前面鱼贯而出,看我锁上了门。这时我手拿钥匙站着,跟五六个最好的学生,特意交换几句告别的话。这些年轻姑娘之正派、可敬、谦逊和有见识,堪与英国农民阶层中的任何人媲美。这话很有分量,因为英国农民同欧洲的任何农民相比较,毕竟是最有教养、最有礼貌、最为自尊的。打从那时以来,我见过一些paysannes和Buerinnen,比之莫尔顿的姑娘,就是最出色的也显得无知、粗俗和糊涂。
“你认为自己这一时期的努力已经得到报偿了吗?”她们走掉后里弗斯先生问,“你觉得在自己风华正茂的岁月和时代,做些真正的好事是一种愉快吗?”
“毫无疑问。”
“而你还只辛苦了几个月,如果你的一生致力于提高自己的民族岂不是很值得吗?”
“是呀,”我说,“但我不能永远这么干下去。我不但要培养别人的能力,而且也要发挥自己的能力。现在就得发挥。别让我再把身心都投进学校,我已经摆脱,一心只想度假了。”
他神情很严肃。“怎么啦?你突然显得那么急切,这是什么意思?你打算干什么呢?”
“要活跃起来,要尽我所能活跃起来。首先我得求你让汉娜走,另找别人服侍你。”
“你要她吗?”
“是的。让她同我一起去沼泽居。黛安娜和玛丽一周之后就回家,我要把一切都拾掇得整整齐齐,迎接她们到来。”
“我理解。我还以为你要去远游呢。不过这样更好,汉娜跟你走。”
“那么通知她明天以前做好准备。这是教室钥匙。明天早上我会把小屋的钥匙交给你。”
他拿了钥匙。“你高高兴兴地歇手了,”他说,“我并不十分理解你轻松的心情,因为我不知道你放弃这项工作后,要找什么工作来代替。现在你生活中的目标、意图和雄心是什么?”
“我的第一个目标是清理..(你理解这个词的全部意义吗?),把沼泽居从房间到地窖清理..一遍;第二个目标是用蜂蜡、油和数不清的布头把房子擦得锃亮;第三个目标是按数学的精密度来安排每一张椅子、桌子、床和地毯,再后我要差不多让你破产地用煤和泥炭把每个房间都生起熊熊的炉火来。最后,你妹妹们预计到达之前的两天,汉娜和我要大打鸡蛋,细拣葡萄干,研磨调料,做圣诞饼,剁肉馅饼料子,隆重操持其他烹饪仪式。对你这样的门外汉,连语言也难以充分表达这番忙碌。总之,我的意图是下星期四黛安娜和玛丽到家之前,使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我的雄心就是她们到时给予最理想的欢迎。”
圣·约翰微微一笑,仍不满意。
“眼下说来这虽然不错,”他说,“不过认真地说,我相信第一阵快活的冲动过后,你的眼界会稍高于家人的亲热和家庭的欢乐。”
“人世间最好的东西。”我打断了他说。
“不,简,这个世界不是享乐的天地,别打算把它变成这样,或者变成休憩的乐园,不要懈怠懒惰。”
“恰恰相反,我的意思是要大忙一番。”
“简,我暂时谅解你,给你两个月的宽限,充分享受你新处境的乐趣,也为最近找到亲戚而陶醉一番。但以后,我希望你开始把眼光放远些,不要光盯着沼泽居和莫尔顿,盯着姐妹圈子,盯着一己的宁静,盯着文明富裕所带来的肉体享受。我希望到那时你的充沛精力会再次让你不安。”
我惊讶地看着他。“圣·约翰,”我说,“我认为你这样说是近乎恶毒了。我本希望像女王那样称心如意,而你却要弄得我不得安宁!你安的什么心?”
“我的用心是要使上帝赋予你的才能有所收益,有一天上帝肯定会要你严格交账的。简,我会密切而焦急地注意你——我提醒你——要竭力抑制你对庸俗的家庭乐趣所过分流露的热情。不要那么苦苦依恋肉体的关系,把你的坚毅和热诚留给一项适当的事业,不要将它浪费在平凡而短暂的事情上。听见了吗,简?”
“听见了,就仿佛你在说希腊文。我觉得我有充分理由感到愉快,我一定会愉快的。再见!”
我在沼泽居很愉快,也干得很起劲。汉娜也一样,她看着我在一片混乱的房子里会忙得乐不可支,看着我会那么扫呀,掸呀,清理呀,烧呀,忙个不停,简直看得入了迷。真的,过了那么一两天最乱的日子后,我们很高兴地从自己所制造的混乱中逐步恢复了秩序。在此之前我上了S城,购买了一些新家具,我的表兄表姐们全权委托我,随我高兴对房间的布置做什么改动,并且拿出一笔钱来派这个用处。普通的起居室和寝室我大体保持原样,因为我知道,黛安娜和玛丽又一次看到朴实的桌子、椅子和床,会比看到最时髦的整修更愉快。不过赋予某些新意还是必要的,使她们回家的时候有一种我所希望的生气。添上黑色漂亮的新地毯、新窗帘,布置几件经过精心挑选的、古色古香的瓷器和铜器摆设,还有新床罩、镜子和化妆台上的化妆盒等等,便达到了这一目的。它们看上去鲜艳而不耀眼。一间空余的客厅和寝室,用旧红木家具和大红套子彻底重新布置了一下。我在过道上铺了帆布,楼梯上铺了地毯。一切都完成以后,我想在这个季节里沼泽居既是室内光亮而相当舒适的典范,又是室外寒冬荒凉沉郁的标本。
不平凡的星期四终于到来了。估计她们约摸天黑时到。黄昏前楼上楼下都生了火,厨房里清清爽爽。汉娜和我都穿戴好了,一切都已准备停当。
圣·约翰先到。我求他等全都布置好了再进房子。说真的,光想想四壁之内又肮脏又琐碎、乱哄哄的样子,足以吓得他躲得远远的。他看见我在厨房里,照管着正在烘烤的茶点用饼,便走近炉子问道:“你是不是终于对女仆的活儿感到满意了?”作为回答,我邀请他陪我总体看一下我劳动的成果。我好不容易说动他到房子里去走一走,他也不过是往我替他打开的门里瞧了一瞧。他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后说,准是费了很大一番劳累和麻烦,才能在那么短时间内带来如此可观的变化。但他只字未提住处面貌改变后给他带来了什么愉快。
他的沉默很使我扫兴。我想也许这些更动扰乱了他所珍惜的某些往事的联想。我问他是不是这么回事,当然语气有点儿灰心丧气。
“一点也没有。相反,我认为你悉心考虑了每种联想。说真的,我担心你在这上面花的心思太多了,不值得。譬如说吧,你花了多少时间来考虑布置这间房间?——随便问一下,你知道那本书在哪儿吗?”
我把书架上的那本书指给他看。他取了下来,躲到呆惯了的窗子凹陷处,读了起来。
此刻,我不大喜欢这种举动,读者。圣·约翰是个好人,但我开始觉得他说自己冷酷无情时,他说的是真话。人情和礼仪他都不感兴趣——宁静的享受对他也不具魅力。他活着纯粹是为了向往——当然是向往优秀伟大的东西。但他永远不会休息,也不赞成周围的人休息。当我瞧着他白石一般苍白平静的高耸额头——瞧着他陷入沉思的漂亮面容时,我立刻明白他很难成为一个好丈夫,做他的妻子是件够折磨人的事。我恍然领悟到他对奥利弗小姐之爱的实质是什么。我同意他的看法,这不过是一种感官的爱。我理解他怎么会因为这种爱给他带来的狂热影响而鄙视自己,怎么会希望扼杀和毁灭它,而不相信爱会永远有助于他或她的幸福。我明白他是一块大自然可以从中雕刻出英雄来的材料——雕出基督教徒和异教徒英雄,法典制定者、政治家、征服者。他是可以寄托巨大利益的坚强堡垒,但是在火炉旁边,却总是一根冰冷笨重的柱子,阴郁沉闷,格格不入。
“这间客厅不是他的天地,”我沉思道,“喜马拉雅山脉或者南非丛林,甚至瘟疫流行的几内亚海岸的沼泽,才是他用武之地。他满可以放弃宁静的家庭生活。家庭不是他活动的环境,在这里他的官能会变得迟钝,难以施展或显露。在充满斗争和危险的场合——显示勇气,发挥能力,考验韧性的地方——他才会像一个首领和长官那样说话和行动。而在火炉边,一个快乐的孩子也会比他强。他选择传教士的经历是正确的——现在我明白了。”
“她们来啦!她们来啦!”汉娜砰地打开客厅门嚷道。与此同时,老卡罗高兴地吠叫起来。我跑了出去,此刻天已经黑了,但听得见嘎嘎的车轮声。汉娜立刻点上了提灯。车子在小门边停了下来,车夫开了门,一位熟悉的身躯走了出来,接着又出来了另一位。刹那之间我的面孔便埋进了她的帽子底下,先是触碰了玛丽柔软的脸,随后是黛安娜飘洒的鬈发。她们大笑着——吻了吻我,随后吻了汉娜,拍了拍卡罗,卡罗乐得差点发了疯。她们急着问是否一切都好,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便匆匆进了屋。
她们从惠特克劳斯长途颠簸而来,弄得四肢僵硬,还被夜间的寒气冻坏了。但是见了令人振奋的火光便绽开了愉快的笑靥。车夫和汉娜忙着把箱子拿进屋的时候,她们问起了圣·约翰。这时圣·约翰从客厅里走了出来。她们俩立刻搂住了他的脖子。他静静地给了各人一个吻,低声地说了几句欢迎的话,站了一会儿让她们同他交谈,随后说想来她们很快会同他在客厅会面,便像躲进避难所一样钻进了客厅。
我点了蜡烛好让她们上楼去,但黛安娜得先关照要招待好车夫,随后两人在我后面跟着。她们对房间的整修和装饰,对新的帷幔、新的地毯和色泽鲜艳的瓷花瓶都很满意,慷慨地表示了感激。我感到很高兴,我的安排完全符合她们的愿望,我所做的为她们愉快的家园之行增添了生动的魅力。
那是个可爱的夜晚。兴高采烈的表姐们,又是叙述又是议论,滔滔不绝,她们的畅谈掩盖了圣·约翰的沉默。看到妹妹们,他由衷地感到高兴,但是她们闪烁的热情、无尽的喜悦都无法引起他的共鸣。那天的大事——那就是黛安娜和玛丽的归来——使他感到很愉快,但伴随而来的快乐的喧哗,喋喋不休、欣喜万分的接待,使他感到厌倦。我明白他希望宁静的第二天快点到来。用完茶点后一个小时,那晚的欢乐到达了高潮,这时却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汉娜进来报告说:“一个可怜的少年来得真不是时候,要请里弗斯先生去看看她的母亲,她快要死了。”
“她住在哪儿,汉娜?”
“一直要到惠特克劳斯坡呢,差不多有四英里路,一路都是沼泽和青苔。”
“告诉他我就去。”
“先生,我想你还是别去好。天黑以后走这样的路是最糟糕的,整个沼泽地都没有路,而且又碰上了天气这么恶劣的晚上——风从来没有刮得那么大。你还是传个话,先生,明天上那儿去。”
但他已经在过道上了,披上了斗篷,没有反对,没有怨言,便出发了,那时候已经九点。他到了半夜才回来,尽管四肢冻僵,身子也够疲乏的,却显得比出发时还愉快。他完成了一项职责,做了一次努力,感到自己有克己献身的魄力,自我感觉好了不少。
我担心接下来的一整周使他很不耐烦。那是圣诞周,我们不干正经事儿,却沉浸在家庭的欢闹之中。荒原的空气、家里自由自在的气氛、生活富裕的曙光,对黛安娜和玛丽的心灵,犹如起死回生的长生不老药。从上午到下午,从下午到晚上,她们都寻欢作乐。她们总能谈个不休,她们的交谈机智、精辟、富有独创,对我的吸引力很大。我喜欢倾听,喜欢参与,甚过干一切别的事情。圣·约翰对我们的说笑并无非议,但避之不迭。他很少在家,他的教区大,人口分散,访问不同地区的贫病人家,便成了每天的例行公事。
一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黛安娜闷闷不乐了一阵子后问道:“你的计划没有改变吗?”
“没有改变,也不可改变。”便是对方的回答。他接着告诉我们,他离开英国的时间确定在明年。
“那么罗莎蒙德·奥利弗呢?”玛丽问。这句话似乎是脱口而出的,因为她说完不久便做了个手势,仿佛要把它收回去。圣·约翰手里捧着一本书——吃饭时看书是他不合群的习惯,他合上书,抬起头来。
“罗莎蒙德·奥利弗,”他说,“要跟格兰比先生结婚了。他是弗雷德里克·格兰比爵士的孙子和继承人,是S城家庭背景最好、最受尊敬的居民之一。我是昨天从他父亲那儿得到这个消息的。”
他的妹妹们相互看看,又看了看我。我们三个人都看着他,他像一块玻璃那样安详。
“这门婚事准是定得很匆忙,”黛安娜说,“他们彼此不可能认识很久的。”
“但有两个月了。他们十月份在S城的一个郡舞会上见的面。可是,眼下这种情况,从各方面看来这门亲事都是称心如意的,没有什么障碍,也就没必要拖延了。一等弗雷德里克爵士出让给他们的S城那个地方整修好,可以让他们住进去了,他们就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