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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志伟站在橙黄的灯影里,不敢正视她,表情有些发僵。
宁以沫忽然发现,灯影下的父亲,脸颊已深深地凹陷了下去,枯瘦得叫人心惊。
“爸……”宁以沫强忍着眼泪,叫了他一声。
宁志伟勉强一笑,咳着说:“吃了吗?检查费了点时间,没能赶得及给你做晚饭。”
宁以沫的眼泪刷地滚了下来,哽咽着说:“吃了。”
“我看看我的乖女儿都给自己做了些什么。”宁志伟走到饭桌前一看,“做得可真清爽!爸爸把饭菜热一热,你跟我一起再吃点。”
见宁以沫站着不动,含泪望着他,他伸手抚了抚她的脑袋:“傻孩子,用这种眼神看爸爸干什么?检查结果出来了,不怎么好,是慢性支气管炎,以后一年只怕有大半年要咳嗽了!”
见宁以沫还有些似信非信,他拿出一本病历,翻开说:“你帮爸爸看看,医生都写了些什么,龙飞凤舞的,看都看不清楚。”
宁以沫接过那本第二人民医院的病历翻开一看,上面确实写着爸爸得的是慢性支气管炎,只开了些镇咳消炎的药。病历末尾,还有医生“唐易德”的签名。
宁以沫终于放了心,一下子扑进爸爸怀里大声哭了起来。他身上混杂了一些味道,算不得好闻,但那是她闻了十几年的,属于爸爸的味道,只要这种味道在,她就会觉得很安心。
那天晚上,宁以沫睡得很安稳。半夜时,她感觉有人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那种感觉让她觉得幸福,嘴角微微一扬,遂又坠入更深的睡眠里了。
清晨醒来时,宁以沫怔怔地坐在床上发呆,暗暗纳罕为什么前段时间自己竟会有那么强烈的不祥预感,总觉得爸爸会离开自己。
到了学校后,宁以沫把爸爸的事情告诉了辜江宁,辜江宁听完,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只看到病历?”
宁以沫点了点头,不解地问:“只看到病历又怎么了?”
辜江宁眸光暗了暗,说:“没什么……你没看到医生开了什么药?”
宁以沫回忆了一下,将药的名字一一道来,辜江宁听了,点头不语。两人闲聊了几句别的,上课铃便响了。
又过了几日,宁以沫和许荔一起去新华书店买书,回来等公交车时,忽然看见一个人骑自行车载着花圈从她面前驶过,原本是极平常的画面,可不知怎么的,她的心骤然一跳,吓得脸都白了。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后,默默地爬到床上,抱着被子缩在角落里,咬着被角,悄无声息地哭泣。
她痛恨自己的疑神疑鬼,可是她没办法驱散心头漂浮着的阴霾,她觉得自己快崩溃了,她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证明爸爸会好好地跟她在一起,比如那本病历。可是,那种不好的预感如一条无形的巨蟒,紧紧地缠绕着她,让她透不过气来——直到那个预感变成现实。
宁志伟死于一场大火。
初冬,他负责看守的仓库半夜突发火灾,他是第一个发现火险的。在没有任何保障措施的情况下,他拎着灭火器,一次次地冲进滚滚浓烟中,抑制了火情。然而等到消防官兵赶来的时候,他已经被烈火烧得不成人形。
所有人都说他用生命保护了国家财产,组织上将他追认为烈士。宁以沫一夜之间成了烈士遗孤。根据《烈士褒扬条例》,宁以沫一次性获得烈士褒扬金、抚恤金三十多万,每月定期享受一千多元的生活补助。
因为宁以沫的情况特殊,作为孤儿的她,既无法留在大院的职工房里继续居住,也没有别的去路,组织上开会商量了好几次都没有敲定如何安置她。
就在这时,辜振捷提出了收养宁以沫。
组织上一致认为这是最好的结果,此事便就此定论。
就收养宁以沫一事,辜振捷和徐曼狠狠地吵了一架,面对徐曼的不满,辜振捷恼道:“老宁五年前,他运输物资去西藏,一辆军车出故障,是他强忍着高原反应,冒着零下十几摄氏度的低温钻进泥水里,在车底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检查,排除了故障,这才落下了肺病!现在他为国家牺牲了,留下以沫这样一个孩子,无论出于什么考虑,我都要收养她!徐曼同志,你也是军人,你应该有对革命烈士有最起码的尊重,和做人最起码的良心。”
结婚多年来,徐曼从未见过辜振捷如此疾言厉色,哪里还敢顶撞他,只得默默忍受。事后转念一想,如今正是辜振捷往上走的关键时刻,收养个烈士遗孤,也算是件好事,于是也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下来。
宁以沫住进辜家那天,辜振捷亲自下厨给她做了一桌好吃的。
席间,宁以沫始终红着鼻子低头不语。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就成孤儿了,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就变成辜伯伯的女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吃饭,更加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活着。
她不相信爸爸已经死了,她想证明自己是在梦里,所以拼命地掐着自己的手——告别遗体时如此,父亲下葬时如此,独自坐在家里时如此,无时无刻,她都希望自己可以在某一阵剧痛里醒过来,然后发现爸爸坐在自己身边,一如既往地对她微笑。
那顿饭是怎么吃完的,宁以沫全然不知道,耳边有很多人对她说话,可是那些声音像从卡带的磁带里传来的,她一个字都听不真切。
最后,整个客厅里就只剩下她和辜振捷了。
辜振捷红着眼睛看了她很久才缓缓说:“以沫啊,想哭就大声哭吧,伯伯在这里,伯伯不是外人,以后就是你的爸爸。”
听到“爸爸”两个字,宁以沫的心像被扎了一下,一声哭泣猝不及防地从她紧咬的牙关里溢出,那哭声越扩越大,最终化成了肝肠寸断的号哭:“爸……爸……你说过要看我穿学士服照相的!你说过要等我拿工资给你买烟的!你怎么说话不算数,你怎么可以不等我?”
辜振捷心疼地将她拉进怀里,与至亲的生死离别,他刚经历过,没有人比他更懂那种痛苦。
宁以沫在他怀里哭得半只肩膀都麻木掉,这才渐渐止住哭,按住心口哽咽:“伯伯,痛,心里……好痛!”
她好痛,无时无刻不在痛,连呼吸都是痛的。
“伯伯知道。”辜振捷轻抚着她的肩,“比子弹打进肉里还要痛千倍百倍……不过再怎么痛,咱都要坚强地挺过去。”
宁以沫憋着气,抽噎着点头,心却缩成了一团——她不知道要怎么挺过去。
良久,宁以沫的气才渐渐顺了些,她木木地坐在原地,不再说话。
辜振捷见她情绪稳定了些,牵着她起身往外走去,一一给她介绍:“这是洗澡间,这是卫生间。”
及至上了楼,他将她带到最里头的一间屋里,屋子被装修得焕然一新,堆满了各种女孩子想要的公仔、玩偶、装饰品,宁以沫盯着这间屋子轻轻拂动的白纱蕾丝窗帘发呆,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卧室吧,可是这一刻,她非常怀念自己那个阴潮的小窝。
“这以后就是你的房间了,我让家里的王嫂给你买了一些新的衣裤鞋袜,生活用品,都在柜子里放好了,你先用着,有什么需要,只管跟王嫂说。你安心住着,不要和你徐阿姨见外。”
末了,辜振捷又做了一番别的交代,才略微放心地离开。
那以后,以沫正式成了辜家的一员。
住进辜家后,宁以沫变得谨言慎行起来,虽然辜伯伯和王嫂都对她很好,但她就是无法身心舒展地面对他们,尤其是有徐曼在场的时候。
经历了丧子之痛的徐曼,脾气比几年前好了很多,在宁以沫搬进去之后,她从未给宁以沫脸色看过,但也不热络,眼睛从来不往她身上看,仿佛坐在桌边吃饭的,只是家里豢养的一只新宠物。
因此,每当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时,宁以沫总觉得芒刺在背,不但不敢抬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每每吃完饭,她都会主动帮王嫂收拾下家务,然后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房间里写作业、学习,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那段日子里,宁以沫整晚失眠。在外人眼里,她虽还处在悲伤里,但情绪已经日臻稳定,除了不爱说话以外,该做的事情,她都有条不紊地在做。但是真实的她是什么样的,只有她自己清楚。
她每天都会从浅睡中惊醒,然后莫名其妙地感动害怕,无法入睡。黑暗中的她是如此脆弱,以至于很细微的事情,都可以让她泪流不止。她想开灯,可是又怕被别人发现,说她浪费电,只好眼睁睁等着凌晨四点的到来。
因为凌晨四点的时候,大院的清洁工就会准时出现在她窗下洒扫,清洁工扫得很慢,不断有轻微的“沙沙”声传入她耳朵里,这时,她焦躁的心就会渐渐被安抚,才能勉强睡上几个小时。
这天夜里,她正盯着天花板发呆,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她悚然从床上坐起来,开灯下床,警惕地站在门边。
接着,门外传来一系列响动,只听徐曼哭叫着从她的卧室里冲出来喊:“阿迟,你不能死,你不要也丢下妈妈!”
宁以沫如遭雷击,涔涔的冷汗从额上冒出,她只当自己听错了,只当徐曼喊的不是“阿迟”而是“靖勋”。
就在她的心跳几乎窒住的时候,外头传来辜振捷的声音:“曼,别怕,你是做噩梦了!阿迟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
“我不信!”徐曼歇斯底里的声音传来,“我要你现在就打电话给他,马上!”
“好好好,我这就打,不要怕!”
外头又传来一些纷乱的人声、脚步声,以及辜振捷打电话的声音,良久才归于平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宁以沫才蹑手蹑脚地爬回床上,瞪着眼睛直到天亮。
因为那个噩梦,徐曼最终决定将辜徐行接回国。
她固然知道自己的反复无常很愚蠢,可是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无法容忍另一个儿子也不在身边,她必须妥妥地看着他在自己眼皮子下,安然无恙地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她的决定一旦做出,施行起来自是雷厉风行。
很快,正在美国准备哈佛商学院面试的辜徐行就踏上了回程。
在徐曼的安排下,他回国后,会在聿城一中就读高二上学期,适应一年后,参加来年中国的高考。
冬至那天,漫天飘着雪花。
宁以沫放学回来的时候,王嫂正端着盘饺子往饭厅走,见到她被头上肩上都是雪花,一边帮她拍打一边说:“赶快进屋啊,别着凉了。”
宁以沫犹疑着往热闹喧嚣的饭厅走,饭厅里坐了很多人,连辜江宁他们一家人都来了。
饭桌中心煮着一大锅羊肉火锅,腾腾地冒着热气,以至于宁以沫有点恍惚。
辜振捷起身招呼她:“赶紧坐下吃饭,就等你了。你看看,谁回来了。”
宁以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数月未见的辜徐行坐在桌子的正对面,隔着雾气看她。
他背后的玻璃窗外,雪花洋洋洒洒地筛着。
宁以沫恍然想,他们的分分合合,好像总是和雪有关。
她很快收回眼神,默默地在椅子上坐下。愣了一下,似觉不妥,遂又抬头朝他看去,低低地叫了一声:“哥哥。”
辜振捷颇有些开心地笑了:“好,好。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跟着你哥哥玩了,以后你们两兄妹就又有伴了。”
宁以沫怯怯地看了眼徐曼,她没有什么表情,自顾自地给辜徐行拌着火锅作料。
辜振捷舀了碗羊肉汤放在宁以沫面前,朝那边说:“阿迟啊,以后要多照顾妹妹,知道吗?”
徐曼抬头瞟了眼辜徐行,他表情淡漠地“嗯”了一声,连看都没看宁以沫一眼。
辜徐行只在家里倒了一天时差,隔日便去一中报了到。
报到当天,辜徐行就在一中引起了动乱。
因为在美国待了四年,他的身高体格较国内同龄人秀颀饱满,加之卓越的气质和俊美的外表,他一走进校园就引起所有学生的注意。
几分钟后,连坐在教室里入定的宁以沫听到了传闻:一中来了位新的体育老师,帅得惊天地泣鬼神。
几十秒后,又有人出来刷新刚才的传闻:刚才那个不是老师,那个好像是中央戏剧学院的大学生,来这里拍戏的。
又过了阵,消息才靠谱了些:刚才那个居然也是学生,校长亲自把他带去高二(1)班的教室了!
接下来的那节课,大家都上得心浮气躁的,大半学生都在传着小字条议论刚才见到的转校生。
宁以沫一边记着随堂笔记,一边注意着那些传字条的小动作,暗想,这还只是低年级组,不知道高二年级都议论成什么样了。
果然,下课铃刚响,班上的同学一窝蜂地往教室门口涌去,直奔高中组教学楼。
许荔是个半点也不肯落于人后的,赶忙拽着宁以沫去凑热闹。
等到宁以沫赶到高二年级所在楼层时,高二(1)班的窗户、后门缝都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
高二(1)班正在上语文课,照例拖堂,那语文老师像是很享受自己班瞬间走红,只恨不得拖到下节课去。
“哎呀,看不清啊!”许荔站在人群后面,拼命地往上跳,偶尔晃到两眼后说,“真的好像明星呀!”
不知怎么的,宁以沫也被说得有些好奇,明明是那般熟稔的人,可是被这些人的疯狂举动一渲染,她也忍不住踮起脚,往教室里看去,一眼望去,只见穿着深黑羽绒服的辜徐行端坐在教室倒数第二排的位子上,双唇轻抿,认真地翻看着语文教材,他的目光十分淡静,意态纹丝不乱,好像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宁以沫踮着脚,隔着窗,出神地看着他精致的侧脸。
“怎么样?怎么样?”许荔着急地问道,见宁以沫不说话,矮个子的她又开始上蹿下跳。
像是感应到她的目光,那边,辜徐行终于放下书,蹙眉转脸看了过来,他没料到是她,微怔了一下。
那一瞬间,像有一只手重重按在了宁以沫肩头,她整个人顿时矮了下去。
人群里一阵哗动,与此同时,高二(1)的后门轰地被挤开了,挤在前面的几个人被压得扑进了教室里。
后面的人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再不敢上前。
这时,忍无可忍的辜江宁腾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后门边,盯着还在门口犹疑的那群人喝道:“你们想怎样?没见过男的是不是?”
辜江宁的校园恶名早已闻名远近,那些人被他一吼,胆小的早已钻了出去。
辜江宁吸了口气,一手扶在后门框上,怒目看着那些原地犹疑的人,一字一句地说:“不想挨打的,都给我滚!”
说罢,他砰地将后门重重摔上。
宁以沫接连被吓了两次,忙拽着许荔低头回了自己教室。
见人群络绎散去后,高二(1)班的语文老师摇头抚额,暗想,班上有了这两个人,只怕好一段不能消停了。奈何他们都太有背景,她真做不了把他们转去别班的主!
中午放学的时候,辜江宁黑着脸走到宁以沫教室门口:“你出来!”
宁以沫见他语气不善,不知哪里得罪了他,一头雾水地收了书本,走出教室。
“宁以沫,我说你是有毛病吧!”
宁以沫低头不语。
辜江宁皱着眉说:“别人看就算了,你也跟着凑什么热闹?是没见过还是怎么的?”
宁以沫也觉得自己有毛病,怎么就去凑那个热闹了,所以任由他训斥,也不还嘴。
宁以沫沉默地随着他们走进食堂里,找了个空位坐下。在辜江宁问她吃什么时,她把饭卡递给他,心不在焉地说:“牛肉米线。”
见辜江宁去买饭了,她这才抬起头,放眼在人群中逡巡,找了一圈,却始终没找到那个身影。她不禁暗想,他会在哪里吃饭呢?
一中多媒体中心的天台上,刚简单吃过中午饭的辜徐行在一处台阶上坐下。
他环顾了下四周,对这片掩映在刺槐枝杈下的天台很满意。
冷固冷了些,但好在清净,人迹罕至,在他看来,这实在是一中最后一片净土。
曲了曲手指,他翻开法博齐的《投资管理学》,凝神细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