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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江楼,二楼雅室。
瑟瑟临窗而立,丽目透过半开的窗,望向楼外一泓碧水。
今晨回到江府后,无意间摸到颈间,才发现颈上戴着的金令牌不翼而飞。那金令牌是日后出海的信物,却让她弄丢了。她细细一想,便知晓窃去金令牌的人除了白衣公子再无别人。昨夜只有他近得了她的身,想必是她点了他的穴道,掳着他向外走时,他下的手。他假装被她挟持,却原来是要从她身上盗取东西。
盗者反被盗,说起来真是颜面无存。
想起他的手,曾经探入她的颈,盗走了挂在脖颈上的金牌。瑟瑟不禁羞愧而且后怕,若是他要她的命,那还不轻而易举。
白衣公子看来并非没有武功,而是武功高深莫测。
原以为,她是真的挟持住了他,却没想到,她彻底被这个人耍弄了。
瑟瑟气恨难当,便回到璇玑府去寻他,却未见到那个白衣公子,也未见到那个玄衣公子,只得到管家一句传话,那白衣公子在临江楼候着她,却没说明时日。
瑟瑟已经在临江楼等了一日两夜,为了要回那枚金令牌,她不得不白日黑夜在此候下去。
夕阳西下,晚霞将河面妆点成胭脂色,河水脉脉流淌,带着倾城般的凄清。两岸娇花靡靡绽放,晚风里传来悠悠丝竹之音。眼见夜幕初临,这一日又将过去,可,那个白衣公子却始终不曾出现,瑟瑟心中不免失落。
室内席案上,放着一架五弦古琴,瑟瑟跪坐在锦垫上,黯然抚琴。
琴音忽高忽低,优雅婉转。有江畔流水的清灵,有雪湖凝冰的冷澈,有幽涧滴水的静雅,亦有幽潭深水的空灵。
玉指如飞,在琴弦上跳跃拨弄着。
她整个人已沉浸在琴音里。
琴曲似窗外流水,不断流淌。
一阵箫声忽从水上飘来,扬扬悠悠,飘忽不绝。
那吹箫人好似有意和她争胜,箫音里弥漫着孤高杀伐之意。
瑟瑟好胜心起,十指一轮,清丽的琴音由缓而急,繁音渐增。激扬高亢中透着干净利落,落叶秋风,冷月清霜,一片肃杀。
河面上,一时静谧得似无人之境,唯有清幽的琴声和悦耳的箫声。
琴曲终转为一片婉转,箫声也渐渐趋于低沉,两股乐音叠在一起,缠绵悱恻,竟是说不出的合拍。
一曲而终,琴音停歇,心弦却犹在颤动。昔日伯牙子期,将心事赋琴,人去琴碎弦断,再无人听。她从未想到,她的琴曲终有人能和上,而且竟是如此合拍。
她如梦般地走到窗前,从半开的窗子里向外望去。
一艘华丽的画舫,正缓缓驶向窗边。甲板上,一个长身玉立的月白色身影卓然而立,手中执着一管洞箫。船头的琉璃灯和着明月清光笼罩着他,他仿若站在云端的天神,优雅出尘。
吹箫的人竟然是那个盗了她金令牌的白衣男子。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不想今夜竟逢知音,烦请阁下下楼一叙。”白衣公子的声音好似和风漫过河面,温雅中透着冷澈。
等的就是他,自然要下楼了。瑟瑟抚了抚衣衫,好似夜鸟一般从窗子里飘出。足尖轻轻点在甲板上,夜风荡起,墨发云一般在脑后飘扬。月色漫上青衫,和她眸间的光华一样清冷。
看到瑟瑟的那一刹那,一抹光华从白衣公子漆黑的眸间掠过。
“久候多时,阁下终于姗姗而来!”瑟瑟冷声说道。她的身量在女子之中,也算是高挑的,可站在他面前,还是显得娇小。面对着他,无端一股压迫之感涌来。
白衣公子犀利的眸光从瑟瑟身上那件男式长衫掠过,挑眉道:“世人怎会相信,纤纤公子原是一女子!”
瑟瑟心中一惊,他怎知她是纤纤公子?她记得,那夜,她不曾在他面前施展暗器。心中惊疑,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道:“阁下如何认为我是纤纤公子?”
白衣公子唇角微翘,极其自然地把玩着手中玉箫,漆黑的眸间闪过一丝异样。
“素闻纤纤公子武有双绝,乃暗器和轻功。方才双足踏在船舷上,船舷不曾有一丝的颤动。这份轻功造诣,应当称得上一绝吧!”白衣公子温雅的声音在夜风里荡开。
当日,夜无烟凭“暗器千千”知晓她是纤纤公子,不足为奇。而今日,这个白衣公子仅凭轻功造诣便猜出她是纤纤公子,倒真是厉害。说起来,她纤纤公子的名头也只是在帝都比较响亮,在江湖上,还算不得入流的人物,却不想这人竟对她了解得这般透彻。
“今日来,我只想要回我的东西!”瑟瑟挑眉道。
夜色凄迷,晚风徐送。
画舫在河面上徐徐前进,面前的河面宽阔起来,瑟瑟只觉得头顶苍穹如漆,冷月如钩,面前水色如墨,河光潋滟。
层叠的山水之间,皎白的衣衫伴着黑缎般的墨发在风里飘扬,面具遮住了他脸上所有表情,只有露在外面的黑眸,目光如炬。
“方才已领教了纤纤公子的琴艺,却不知棋艺如何?对弈一局如何?”他答非所问地说道,声音无比温雅。
“好,先给我东西!”瑟瑟抬首,尖尖的下巴近乎倔犟地翘着,声音很冷。
“不过是一条金链子而已,能值几两银子,难道说,你从璇玑府窃走的那几件宝贝还抵不过它?”他凝立于船头,白衫当风,衬得他愈发圣洁。
瑟瑟闻听此言,心中一松。那金链子在他眼中,确实不算金贵之物,怕不及他玉冠上那粒南珠价值的一半。他或许真不知那金令牌的用途,是以,才称之为金链子,以为是自己的饰物。
如此一来,要回金令牌便容易多了。
“那金链子倒确实不算矜贵之物,自然入不得贵人的贵目。但那却是在下自小佩戴之物,既然你看不上,还请归还。璇玑府的东西我日后自会完璧归赵,决不食言。”
“璇玑府的东西我不管,既然你想要回金链子,我倒有一个条件!”白衣公子言罢,负手走入船舱。
瑟瑟只得尾随而入,来到舱内。船舱内布置得简单雅洁,靠窗的几案上,摆着一方棋盘。两人面对面落座,一个侍女走了过来,为两人添了一杯茶。
“纤纤公子可会弈棋?”白衣公子道。
“略通一二。”瑟瑟淡笑道。
“对弈一局如何,你若是赢了,东西自当奉还!”白衣公子挑眉。
瑟瑟黛眉一凝,要说弈棋,她的技艺不算差。只是,眼前的男子,她却不敢小瞧。但,看样子不这样,金链子也不好要。毕竟,要论武功,她更不是他的对手。就凭那夜,他能在她毫无所觉下盗走了金链子就可以知悉。
虽不知能否赢他,但不妨一试。当下,瑟瑟伸指拈起一粒黑子,不动声色地在东北角放下一子。
白衣公子望着她葱白的玉指,再看了看她戴着面具的僵硬的脸,唇角扬了扬,伸手执子,缓缓落在棋盘上。
两人一来一往,下了才几个子,瑟瑟便觉得对方的棋力浩如烟海,每一步都手段奇妙、凌厉逼人,令她看不出他的棋路来。
瑟瑟不敢小觑,她落子的速度愈来愈慢,每一步都细心斟酌。此刻,她关心的早已不是输赢,而是弈棋的快意。
白衣公子眸间神色也愈来愈凝重,偶尔投向瑟瑟的眸光里,有着她看不懂的深邃。
水声脉脉,落子无声。
不知不觉间,棋盘上已布满了黑白之子,方寸之间,杀气凛然。
“纤纤公子的闺名可肯见告?”他拈起一粒白子,却不落下,忽淡笑着问她。
瑟瑟心弦一颤,淡笑着落下一子,道:“称我纤纤即可,却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明春水。”白衣公子云淡风轻地说道,不慌不忙落下一子。
瑟瑟闻言心弦一颤,拈着黑子的玉指顿了顿。压下心底惊疑,她淡淡问道:“可是春水楼的明春水?”
“不错!”白衣公子淡淡一笑,再落下一子。
瑟瑟的手在空中停了一瞬,终于慢慢落下。
纵是瑟瑟对江湖之事不甚了解,但,对于春水楼,却是如雷贯耳。
春水楼,这是一个响彻江湖和朝野的名字。谈起这个名字,人们心中有的是敬畏、崇拜、羡慕、敬仰、惧怕等各种各样的复杂情愫。
春水楼崛起于四年前,鼎盛于两年前。
春水楼的楼主明春水,那可是一位不世出的人物。传闻他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武艺深不可测,更将春水楼打造得令武林刮目相看。
只是关于他的传闻很多,但却甚少有人真正见到他。传言他座下有四大公子,但是,也是同样神秘,无人真正见过。
眼前的人,就是春水楼的楼主么?
瑟瑟有些不敢置信!
这一恍惚的工夫,不觉又下了几个子。
再看时,棋局却已对她十分不利。
他的白子已将她的黑子所排成的长龙围住,黑子形势危急,似乎已没什么胜算。
瑟瑟心中一惊,收敛心神,细细琢磨,忽而展颜一笑,不慌不忙拈起一粒黑子,轻轻向棋盘中间一落,这一子使形势逆转,被围困的黑龙立刻与中腹黑子里外呼应,将白子团团围困。
明春水本已胜券在握,却不想瑟瑟只落下一子,便将形势逆转。
“琴遇知音,棋逢对手,真乃人生一大乐事。”他丢弃手中白子,朗声大笑,笑声里是无尽的欢畅。
“这局棋还未完,明楼主还有胜算,为何不下了?”瑟瑟意犹未尽地说道。
“留一局残局也好,他日再对弈。还你的金链子!”他伸手从袖子里将瑟瑟的金令牌取出来,递到瑟瑟手心,朗声问道,“他日再遇,可是友人?”
瑟瑟抬首,两人视线交融,俱是殷殷期盼。
瑟瑟轻轻颔首,黑眸间浅笑盈盈。
她从未想到,她会和春水楼的楼主明春水结交。在她心中,未尝不是将春水楼视为邪教的,对于明春水,除了钦佩他的武功和能力,对于他的人,从未有过丝毫好感。却不想,一见之下,她竟对他,生出相见恨晚之感。
夜色渐深,画舫在临江楼岸边泊船,瑟瑟从舱内步出,夜风荡起她那身宽大飘逸的青衫,好似一朵绽开的花。
瑟瑟优雅从容地漫步在街头的喧嚣中,心头却一片说不出的愉悦。
船头一抹白影,一直目送着她翩然离去。
“楼主,可要属下跟踪,以查出她的真实身份?”红衣侍女轻声问道。
明春水摆了摆手,沉声道:“不必了,她轻功甚好,你会暴露的。”
月色下,他一双黑眸,宛若深渊寒潭,令人看不见底。
夜渐深,风渐凉。天空中不知何时涌来层层浮云,遮住了那弯皎月。没有月光,街上一片阴暗。
瑟瑟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沉闷的疼痛,连带着呼吸也不顺畅起来,她黛眉一凝,加快了脚步。她毫无顾忌地飞跃,掠过一座座楼台,穿过一条条街巷。各色风景在她足下,好似模糊的幻影。
从临江楼到定安侯府,也不过用了两盏茶的工夫。然而,似乎还是晚了。当她到了骆氏厢房外,便看到青梅带泪的脸。
“小姐,你到哪里去了?夫人,好像是不好了!”青梅惨白着脸,哑着嗓子道。
瑟瑟的心蓦地一痛,好似有尖锐的刀子从心头划过,让她不能呼吸。她觉得腿忽然就软了,竟是一步也挪不动。虽然骆氏缠绵病榻已非一朝一夕,虽然,负责为她医病的郎中也含糊说过,她的病,已然不治。虽然,瑟瑟也晓得总有一日她会离开她。但,她没想到,这一日会这么快来到。
已到暮春,门口的帘子已换了竹帘,透过竹帘,隐约看到室内恍惚的灯光和穿梭的人影。良久,瑟瑟终于迈着沉重的步子,来到了屋内。
浓烈的药味散布在室内,带着令人心酸的苦涩感。
定安侯江雁负手在室内踱来踱去,原就沧桑的脸上,更是布满了青色的胡碴,好似一下老了几岁。他的身后,是他的大夫人,也尾随着他的步子,不断走动着,安慰着。
瑟瑟好似没有看到他们,径直越过他们,向内室而去。
“站住!”定安侯低沉的声音好似从虚空中传来,“两日一夜,你到哪里疯去了?”
瑟瑟脚步一顿,头也没回,冷声道:“爹爹,你若是教训我,也要等我看了娘再说!”言罢,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迎面几个太医从内室步出,都是一脸沉郁,连连摇头。
瑟瑟心头再次一沉,胸口闷痛难忍。
内室的药味更浓,瑟瑟的娘躺在床榻上,消瘦得令人心酸。瑟瑟奔过去,紧紧握住娘的手。
“瑟瑟,你回来了?”骆氏原本明亮美丽的双眸,已经有些浑浊。她抓紧瑟瑟的手,轻声道,“孩子,娘要去了。你记得娘说过的话。日后,便让紫迷也去伺候你。紫迷的父母原是娘的属下,她武艺精妙,性子沉稳,娘很放心。青梅虽没武艺,但她故去的爹爹是娘的阴阳师,可以观天象,识阴晴。青梅已尽得她爹爹真传,你若是出海,定会用到她。”骆氏说了这一番话,便有些支撑不住,咳了一大口血。
“娘,别说了。您歇着吧。”瑟瑟悲叹道。
“孩子,记住,要照顾好自己。”骆氏越说声音越低,一双黑眸越来越没有神采。
瑟瑟感受到手中的温度越来越冷,越来越冰。而娘的眼,望着她,慢慢地合上了。
一瞬间,瑟瑟只觉得胸口好似破了一个洞,有凉风缓缓地灌入。世间万物似乎在这一瞬间都停顿了。
从此以后,她是孤独无依的。
再没有人,会用温柔的手,抚摸她柔软的发丝。再没有人,用柔和的声音,叫她“我的孩子”。再也没有人,在她累了苦了委屈了时,安慰她鼓励她。
再也没有了。
四周响起丫鬟的哭声,爹爹和大娘冲了进来,扑在那里,哭泣。可是,瑟瑟没有哭,她的泪,只在心里流。
灵堂连夜设了起来,骆氏的灵柩摆放在那里。依照她生前的遗愿,停灵三天后,便将尸骨火化,由瑟瑟带往东海。生前,骆氏固执地守候这份感情,死后,却再不愿与夫君同穴,而是,选择了她挚爱的大海。
第二日,天色阴沉,瑟瑟全身缟素,守候在灵堂内。
日光幽冷,自镂空雕花的窗子间射进来,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一片片光晕。
瑟瑟的娘出身低微,且又是妾室,自然没什么人来吊唁,是以,灵堂内一片清冷寂寥。
寂静之中,一阵脚步声传来。
瑟瑟抬首,看到夜无烟缓步走来。他背光而立,一袭深绛色袍服衬得他面色冷凝肃然。他在堂前拜了三拜,便缓步向瑟瑟走来。
瑟瑟没料到,夜无烟竟会来吊唁娘。他那样傲然冷冽,从未将她放在眼里,也没将爹爹放在眼里,怎会来吊唁?可,他终究来了。或许他的心,并非她想象中那样冷硬。但,不管如何,对她而言,这些都不重要了。
看到他走来,她垂下了头。
夜无烟走到瑟瑟面前,站定。
她跪在那里,白裳云一般铺开,墨丝倾泻,几缕垂至身前,遮住了她清冷憔悴的面容。
“别太伤心了,注意身子!”他低声道。
她闻言,只是淡漠地点了点头。
他在她身畔凝立良久,哀叹一声,转身离去。走到门口,他忍不住回望。看她孤零零跪在那里,身形纤细消瘦,他心中忍不住涌起一阵酸涩。似乎看到多年前,孤零零的自己。
几日前,因她打扮得妖艳风情宛若青楼妓子,且还试图勾引他。是以,他才一气之下,将她迁回了娘家。可是,此刻,在他面前的女子,却和之前判若两人。
他感觉到她全身似乎被冰霜凝结,散发着清冷淡漠的气息,他和她说话,她似乎并未放到心里,只是把他的话当成了一阵风,抑或根本把他当成了山石或木头。
他没料到,那个在他眼里俗不可耐的女子,竟也有如此冷傲的一面。而且,那种冷和傲,是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不是装出来的。
“三日后,我来接你回府!”他忽而撂下这句话,负手匆匆离去。
或许,他该好好了解了解他的侧妃了。
瑟瑟听了他的话,只是轻轻挑了挑眉。
风起,一室的白幡飘动。
三日后。
风凄凄,雨绵绵。
雨雾笼罩,世间一切都是那样朦胧。
一片空旷的花林里,红红白白的落花被打落一地,残红凄白夹杂着,堆积在地上,好似地毯,一路蔓延。
瑟瑟一身素服,站在霏霏细雨里,仰头望着隐晦的天色,感受着雨丝落在面容上那沁凉的冷意。
她血液里张狂着一种冲动。那种冲动让她足尖一点,在蒙蒙雨雾中舞动起来。墨发,在雨丝里疯狂飘扬;云袖,在风里飞扬肆虐。
没有丝竹伴乐,只有雨声凄清。可是,这丝毫不影响她的舞动。
她的舞姿,时而疯狂魅惑,湍急如流水般呐喊着心头的悲怆。时而轻柔飘逸,安静如落花飘零般诉着逝去的悲凉。
世人都知她江瑟瑟是京都才女,琴棋书画皆精,却无人知道,她的舞也是一绝,因为她从未在人前舞过。她的舞只用来宣泄自己的心情。她有轻功的底子,是以身姿轻盈,她甚至可以在人的手掌上舞动。
只是,她至今没有找到那双手掌。
雨渐渐大了,雨声时缓时急,打湿了她的衣衫和墨发,舞动间,丝丝水珠溅起。她就那样疯狂地舞着,直到足尖传来一阵刺痛,她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
“两个时辰了,你不累吗?”一道优雅的声音带着不可言喻的暖意从雨雾里传来。
瑟瑟的舞步一顿,愣然回首,她看到凄凄雨雾中,一抹月白的身影静静立在那片落花残红之上。
春水楼的明春水,竟然在她如此狼狈之时出现。很显然,他早就到了,因为他身上那件绣着云纹的锦袍此时也被细雨打湿了。
“明楼主,”她苦笑,“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为我伴奏一曲如何?”
他不语,柔和的眸光透过面具凝注在她脸上,宛若煦暖的阳光照映着。
“不愿意么?”她心情低落地低眸,一甩云袖,纤瘦的身子开始旋转起来。绿树、红花、冷雨也随着她旋转着。
“够了!”他轻声喝道,缓步向他走来,手臂一揽,将旋转的她搂在怀里。
她轻飘飘地,如同一只耗尽了精力的蝶,扑落在他怀里,华美的发丝宛若瀑布,盖住了她纤美的背。
“让我舞!”她倔犟地抬眸,唇角带着浅笑。
他低首,视线交汇,他轻叹道:“你的眼,在哭泣。”
笑容凝住,她忽然想哭。
他悠悠轻叹一声,清亮的眸光和她的目光紧紧交缠,“我的肩借你哭!”
她心头一阵绞痛,眼泪便夺眶而出,再也难以自制。
她自小便最恨淌眼泪。
娘教她武艺时,对她极其严格,她没少挨打。但是,她从未哭过。因为她晓得,眼泪是这个世上最廉价最无用的东西,哭,一点儿用也没有。
可是,此时,她方明白,那是因为没有伤心到极点,那是因为没有一双可以依靠的臂膀。
她忽然扑在他的怀里,在这个才不过谋面两次的男人怀里,泪如泉涌,止都止不住。好似要把积攒了十几年的泪水一次流光。
他僵直着身子,任她抱着。良久,他终于伸臂揽住她的肩膀,轻抚她湿淋淋的秀发。
雨何时停的,她不知道。阳光何时从云层里绽出光芒,她也不知道。
她终于停止了哭泣,她和他身上,沾满了落花和泥点子。
她擦干两颊上的眼泪,重新抬起头来,一双黑眸,绽放着明亮莹澈的华彩。几日来的压抑和伤感似乎缓解了不少。
“谢谢你!我把你的衣衫弄脏了!”她满是歉意地说道。她竟在春水楼的楼主怀里哭,说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无妨,能让纤纤公子在明某怀里哭,是明某的荣幸!如若你真要谢我,日后就专门为我舞一曲。”他语气低缓地说道。
“好!”她点头应允。
“不要答应得太快,我要你揭下面具,换上女装,为我一舞!”他的语气极是认真,不像是开玩笑。
“有何不可!”她淡淡说道,她又不是见不得人,既然他已知她是女子身份,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你,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吗?”他问道。
“是!”瑟瑟低首,淡淡说道。
“何事,能告诉我吗?”
她凝眉,按捺住心头的痛楚,缓缓道:“我娘逝去了!”
明春水闻言,身子忽然一僵,似乎对于她的回答极是意外。沉默有顷,他才幽幽叹息道:“活在这个世上,有太多的意外和不幸,你无法预料到明日会发生什么。但是遇到了,还是要坚强地面对。逝者已逝,生者自当好好活着。你,莫要再难过了。”
他的语气很轻缓,淡淡的,就像是拉家常,可是却抚平了瑟瑟心头的伤痛。
她感激地颔首,欲从泥地上站起身来,却晃了晃,跌倒在他的怀里。她这才发现毫不停歇地跳了太久,一双腿已经麻木了。一只脚似乎被地上什么锐物刺过,疼得厉害,白色的靴子也已沾染了斑斑血迹。
他搂着她的纤腰,黑眸中带着潋滟的笑意,“还是我抱你回去吧!到我住的别院如何?”
“你!”瑟瑟的脸忽地红了,“多谢明楼主,不用了!”不管如何,她也是夜无烟的侧妃,和明春水这样牵扯,似乎不妥。
他却无视她的话,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快,道:“我明春水说过的话,还没有人敢拒绝。你也一样!”他极是霸道地封了瑟瑟的穴道,抱着瑟瑟,运起轻功,从树丫上方御风而行。
他的速度极快,耳侧是呼呼的风声,一排排绿树红花飞速向后退去,幽凉的风拂面而来,扬起了两人的发,荡起了两人的衣,说不出的潇洒。
瑟瑟偎在明春水怀里,倾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心中,竟升起一种安稳踏实的感觉。
“你,为何会在这里?这样的雨天,似乎不是赏花的好时辰!”瑟瑟轻声问道。
“如若我说偶然,你信吗?”明春水淡淡说道。
瑟瑟自是不信,哪有这么巧的事。
“我想见你,我的属下发现了你的行踪,我便赶来了。”他淡若轻风地说道,却不知这样的话在瑟瑟心头泛起一波涟漪。
春水楼的楼主绝对有这个能力的,只要她在街上一出现,他定会找到她。可是,他为何要见她?
“为何要见我?”她挑眉问道。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个理由,可以吗?”他轻声在她耳畔道,语气里半是认真,半是戏谑。
瑟瑟心头一滞,淡淡笑道:“明楼主,你是不是经常这样取悦女子。”
他足尖在一棵树上微微一顿,一树的落英纷飞。
他凝眉,眼神冷静清澈地望着她,“这个世上,还没有哪个女子需要我来取悦,除了……”他的眸光从瑟瑟脸上掠过,后面的话极低,是你,还是她,瑟瑟没听清,那个字便飘散在风里。
明春水的别院就建在城北的平民区。那是一座老旧的宅子,没有官宅的高门白墙,矮矮的石墙上爬满了青苔,门前是弯弯曲曲的碎石子铺就的小巷。
这样的旧宅在帝都很多,看上去普通得很,很难想象,春水楼的楼主就落脚在这样的地方。
明春水抱着瑟瑟一路进了厢房,将她安置在软榻上,吩咐侍女为她更衣洗漱,为她脚上的伤口敷药。瑟瑟坐在软榻上,隔着水晶帘子,她看到明春水懒懒坐在外间的卧榻上,手执洞箫,放在唇边,轻缓悠扬的箫声便缓缓流出。
曲调柔和,却一点儿也不悲伤,悠悠扬扬,带着令人心暖的温柔。那种温柔,就像母亲的手从你受伤的心头抚过。
三日三夜不曾安眠,又在林子里疯狂舞了两个时辰,瑟瑟实在是太累了。随着箫音越来越轻缓悠长,瑟瑟的神思不知不觉涣散,渐渐沉入到梦乡。
箫声的最后一个音调消散在空气里,明春水站起身来,掀帘步入内室,抬手示意两个侍女退下。
他负手凝立在软榻前,眸光深邃地凝视着她。
她安睡的样子很恬静,睫毛垂下,长而密,带着一种静谧清远的美。
他伸手,修长的手指缓缓抚上她的脸,从她的鼻唇到眉眼,最后在她的额头顿住。他那双深黑的眸闪过一丝复杂的幽光,他知道,只要微微一使力,他便可以将她脸上的人皮面具揭下,眼前这张脸便会换成另一张脸。
然,他的手指在她额头停留良久,竟最终缓缓离开。
方才,吹箫之前,他便在口中含了“安息丸”,这种丸药对于神志清醒的人是没有作用的,对于疲累的人却有极强的安息作用。随着箫音的流泻,香气弥漫在室内,让疲累的她迅速入眠。
他本要揭下她的面具,看一看她的真容。可是,不知为何,在最后一刻,他却忽然没有了勇气。静立片刻,他伸手从床榻上拿了一条绵软的锦被覆在她身上。
瑟瑟醒来时,天色已黑。这一觉睡得极是安稳,解了近几日的疲累。自从娘去了后,她日夜都在灵前守着,不曾有一夜好眠。却不想今日在这里,竟睡得如此舒服。
瑟瑟起身从床榻上下来,看到外室有一豆昏黄的烛光,漾起温暖的光晕。她缓步走到珠帘前,透过帘子,看到明春水坐在灯下,手中执着一本书,正在看得入神。
白衣飘飘,身姿优雅,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却能感受到他认真的神色,瑟瑟看着,竟有些移不开视线。
再没有什么,比一觉醒来,身畔有一个人在静静守候着,更让人感动了。
玉手微颤,拨动了水晶帘,清脆的响声乱了她的心湖。
“醒了?”响声惊动了明春水,他转首看向她,露在面具外的唇角,挂着一抹上扬的弧度。
“嗯!”压下心底的波澜,瑟瑟微微笑了笑。
“可是饿了?”他淡淡笑了笑,吩咐侍女去传膳。
红木桌上,摆上了四菜一汤,足够他们两个用,却也不会浪费。如若不是亲见,瑟瑟不会想到明春水会是这样一个人。他用的饭菜,不丰盛,却很精致。他居住的屋子也并不豪华,却很雅致。他的衣衫,并不华贵,却很别致。
他的财力,可说富可敌国。据说,去岁,黄县曾经发生了一次洪灾。朝廷的救灾款迟迟不到,春水楼出资,修了堤坝,救济了一方百姓。
无人知道春水楼到底在何处?却有传言,说春水楼是一座金碧辉煌的豪华宫殿,宫殿外面,种植着各色奇花异草,四季芬芳。宫殿里面,摆设的都是珍奇古玩。
春水楼的楼主明春水更是奢侈糜烂,吃的是山珍海味,用的是金杯玉箸。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他却有四妻八妾九十九姬。
江湖上有人称春水楼是魔教,也有人称春水楼是圣教。
是魔是圣,是正是邪,无人确定。
可是这一刻,瑟瑟却知晓,明春水不会是坏人,春水楼也不会是魔教。魔教的人,是不会顾及百姓死活的。
侍女摆好了膳食,便缓缓退了下去,并未在席间伺候。
“纤纤,饭菜可合你口味?”明春水语气轻柔地问道。
瑟瑟挑眉促狭道:“明楼主,传言你用的是金杯玉箸,吃的全是山珍海味,纤纤我本想一饱口福,却不想明楼主如此吝啬,只肯用白菜豆腐招待客人!”瑟瑟手执竹筷,夹了一块豆腐。
明春水优雅一笑,黑眸若璀璨星子。
“纤纤,莫不是你也信这些江湖流言?山珍海味不见得美味,你尝尝这块豆腐!”
瑟瑟将豆腐放入口中,顿觉口感极佳,很是美味。
瑟瑟点头道:“确实口味不俗,只是,不知关于你那四妻八妾九十九姬的传言可属实?”
明春水闻言,哈哈一笑,他的笑声清澈温雅,极是诱惑人心。唇角弯起的优美弧度,分明是毒一般的魅惑。
“你信吗?”黑眸灼亮,盯视着瑟瑟。
瑟瑟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无从遁形,她挑眉道:“以明楼主的品位,对妻妾的要求自当很高。天下间能入得明楼主眼界的女子,应当不多,若是四妻八妾尚可信,至于九十九姬……”瑟瑟摇摇头,道,“应当不会有!”
明春水笑道:“如果我说,四妻八妾也不曾有呢?”
“一个也没有?”瑟瑟摇头,道,“这个打死我也不信!”
“为何不信?如若我说,我一直在等一个人,一个让我欣赏令我倾慕可以和我比肩的女子,就如同你一样!你可信?”他的眸光,深深凝视着她。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认真,却还有一丝吊儿郎当的意味。
瑟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注意到他深黑的眸间划过一丝痛楚,虽然一闪而逝,还是被她捕捉到。这令她心头有一丝疑惑,他说的一直在等令他欣赏倾慕的女子,指的是她吗?
瑟瑟神色一凝,压下心头的波澜,她淡淡笑道:“至少有一件事我是相信的!”
“相信什么?”他挑眉。
“明楼主最善戏弄别人!”瑟瑟淡淡笑道。
明春水黑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华,浅笑道:“不是戏弄,纤纤确实让我很仰慕。如若日后遇到什么为难之事,明某一定竭力相助!”
“我先谢过明楼主了!”瑟瑟由衷地说道。
用罢膳,天色已经黑透。瑟瑟别过明春水,匆忙回到定安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