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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城外,已是深夜。
维桑在营账之中,听着远处战鼓擂动,忍不住翻身起来,轻轻撩开了幕帘。
主账灯火通明,将士往来不绝。许是洛军要有大动作了。
维桑靠在榻上,稍稍闭了闭眼睛,此时江载初应该接到薄姬了吧?那么,他也应该知道自己已经落到了元皓行手中。
景云说得很对,她已不能再留在他身边了,至于阿庄,他如今已经不求旁的,只希望他平安就好。维桑抱膝,裹紧了身上的锦被,心底的寒意一阵阵泛上来,最终涌到喉间,变成一长串难以克制的咳嗽……她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一粒丸药吞下,帘外忽然有一道清润男声:“郡主不曾睡吧?”
是元皓行。
维桑连忙起身,检查了衣着,方道:“大人请进。”
元皓行依旧是一身白衣,轻袍缓带,虽忙碌至深夜,却精神奕奕,并无倦色。
“大人夤夜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难得月朗星稀,又听闻郡主未曾入睡,便来闲聊一二。”元皓行极有礼貌道,“郡主可愿奉陪?”
维桑伸手拢了拢鬓发,笑容温婉:“自当奉陪。”
两人皆在案边坐下,元皓行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元某心中着实被一件往事困扰,费尽思量,却始终不得其解。”
“元大人这般聪慧之人都难以想通,只怕维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当年郡主入中原之前,是在川洮便认识了宁王吧?”
“是。”
“若是元某所知并无谬误,宁王早已钟情郡主?”元皓行深邃双眸沉沉落在维桑脸上,笑道,“时至今日,他也不曾忘怀吧?”
维桑静静听着,却不置可否。
“当年含元殿上弑君一剑,元某事后辗转思量,都觉得太过意外。宁王擅深谋,且内敛稳重。他若要杀先帝取而代之,绝不会在众目睽睽下,以玉剑击之。此法太过意外鲁莽,若是不成,宁王被擒,毫无退路。”
维桑略略低下头,唇角笑意轻忽:“大人焉会不知一个道理,富贵险中求胜。宁王若是不冒险,又怎么能一击即中?”
元皓行笑了笑,“那时朝廷势力此消彼长,暗流涌动,先帝、宁王自然各自有其拥护者。宁王若是险中求胜,就必然布好下招,绝不会任由禁卫军将他押入天牢——须知即便在天牢中呆上半日,也有被杀的危险。”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我元家世代在洛朝为官,多少也有些人脉和暗线,郡主大婚前几日,并无收到任何宁王不轨的线报,若说筹谋这样一件大事,却没有丝毫痕迹,我却是不信的。”
江载初曾在天牢中呆了一日一夜,直到被部下救出。被劫出时,他已被严刑拷问,那样强悍的性子,竟也晕去了好几回……维桑是头次听元皓行说起,怔了怔,眉宇间滑过一丝不忍,却被他收捕在眼中。
“那么或许便如大人所说,或许宁王心中喜欢我,因我要嫁给别人,心中一时不忿罢了。”
“这个说法元某也曾想过,可郡主或许还是不了解宁王。以他当时在朝廷的地位,因在关外大败匈奴,声名威盛,手中权势更是煌煌,先帝虽然同他不睦,真正要为难他,却也是颇难——宁王若真心想要同你在一起,送你来京城路上,大可寻个借口,与你远走高飞也不是难事。可他偏偏将你安然送来了,可见当时并非意难平。”
维桑依旧不语,神色平静,唯有长睫垂下,遮掩去此刻心事。
“宁王并非是一个会因一己之私,陷天下于大乱之人。他会这样做,唯一的可能,便是身不由己。”
“想不到元大人对宁王评价如此之高。”维桑轻声道,“只是三年前弑君那一剑,内情如何,元大人若要知道,只怕得去问他自己了。”
“若有机缘,自然是会问一问的。不过元某后来想了想,新帝登基,宁王反出,洛朝乱局已成……这样的局势中,唯一获益的,便是洮地了。”元皓行悠然道,“这三年,朝廷颇有些自顾不暇,若我记得不错,只怕洮地税赋三年未曾催收了吧?”
维桑身子微微一颤。
“若是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宁王弑兄,所有人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倒的确没有人再想到曾有这么一件郡主入宫之事。自然,朝廷的怒火也不会再迁到川洮去。”
“再者,我辗转找到了那柄玉剑。那把剑上,自然是有先帝的血,也有宁王在含元殿吐出的那口鲜血。”
“过了近一年时间,竟然很容易分辨出宁王吐出那口血——鲜红一如当日吐出之时。问过了巫医,方才知道宁王当时中了一种极为罕见的蛊毒。”
维桑霍然站起,冷声道:“大人心中既有决断,何必又来问我?”
元皓行依旧坐着,心平气和道:“郡主这般反应,元某心中便更确定了。”
维桑缓缓坐下来,“这件事过了这么久,元大人追究还有什么意思?”
元皓行兴味盎然地看着她,笑道:“假若元某推断的一切无误,时隔三年,宁王竟不杀你,可见郡主在宁王心中所占分量。”
“大人想要以我来跟宁王交换?”
“若说要交换什么,元某总得先弄清我手中筹码的价值罢……”
“大人可知我本有机会逃跑,却心甘情愿被抓?”维桑眉眼舒展,如愿以偿看到元皓行眸色中那丝警惕。
她有意靠近他,压低声音道:“大人或许不知道,很快,我对你来说,便没有丝毫价值可言了。”
元皓行念头转得极快,“郡主想要寻死么?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维桑只觉得喉间一阵微痒,不由重重咳嗽出声,这一阵咳嗽远比之前的都要厉害上许多,听得元皓行微微皱眉:“你可是着凉了?”
“稍稍有一些,不碍事。”她的面颊略有些潮红。
“郡主还是好好休息吧,明日我会让军医给你看看。”他终于站起,径直道,“不日大军便要启程,郡主于我大有用处,身子还是要保重。”
虽然在长风城下不过一日,维桑却已看出来,洛军并没有要全力攻下此城的意思,倒像是在调整战略,稍事休息。
“你不要这长风城了?”维桑皱眉问道,“我本以为你会强取而下,直捣他的后方。”
“你我能想到,江载初怎会没想到?”元皓行悠悠道,并未有瞒着她的意思,“我猜宁王在后方给我拉了好几条防线,只怕一跨过长风城,就深陷泥足,再也出不来了。”
“那你准备怎么办?”
元皓行双手负在身后,深深看了维桑一眼:“倒也不用瞒着郡主——我知道他星夜兼程赶往京城,逼我回兵解围。可我偏不。”
“他要先发制人,我便让他先。”他唇角溢出笃定微笑,俊美得不似凡人,“我这边,只要拖住小景将军就行了。”
“小景将军?”维桑眉头皱得更深。
“哦,你还不知道吧?此次出征,副帅是景贯将军。也是景云的伯父,景云的兵法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如今,景将军已经率部出发,前去截击景云了。”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只要景云被拖住,那么宁王那边,便是,孤军无援。”
原本以为渡过禹河时会受到守军阻拦,未想到数万士兵默不作声地过了河,未见一个敌军。即便这样,连秀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因水岸边是低洼之处,为防敌军留有伏击,他早已四散开骑兵侦查,此刻纷纷回报安全。这一路秘密快速地前行,除了迅速消灭了几队无意间撞到的人马,并未打过一场真仗,这让连秀心底有些不安。他催马至江载初身侧,问道:“将军,要休息片刻么?”
“全部渡河了?”江载初的侧脸掩在头盔内,并不见什么表情。
“是。”
“上马!出发!”他握紧缰绳。
“上将军……”
江载初停下动作,看了他一眼。
只是随意一个眼神,连秀心里却打了个突。昨晚没有接到那位韩姑娘,他便觉得上将军有些变了,仿佛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上将军,我觉得——”
“你觉得一直没有遇到敌军阻拦,有些古怪什么?”他的语气冷静敏锐。
“是。”
江载初淡淡望向前方,“若是觉得古怪,我们便不用躲躲藏藏往前走了。前边就是重镇永宁,去城下一看便知。”
“上将军,你是说……要攻克永宁?”连秀眼睛一亮。
永宁是京师最后一个屏藩护卫重镇,他们固然能从一旁的崇山峻岭中绕过,直插京师,只是这样未免要多花上好几天。如今,上将军若决定光明正大的攻克永宁,便意味着……他们不再躲躲藏藏的急行军,而是要正式的在朝廷面前露出行踪。
“若是两日之内能攻克永宁,消息传到朝廷,太后和周景华知道我离他们不过百里,必然急招元皓行回来勤王。”江载初话锋一转,“只是我不知道,关宁军能否在两日之内,将永宁拿下?”
对于以骑兵速度告诉、习惯快速剿灭对手为优势的关宁军来说,长时间的掩饰自己、不与敌人交锋,显然太过憋屈了。连秀一听这话,热血涌上,翻身下马后单膝跪地:“关宁军必不负使命!”
“起来吧。”他挥了挥手,目光眺望北方,仿佛站在此处便能望见那久违的皇城。
江载初长抒一口气,大战在即,心中却带着轻微的茫然与失落,——若是真的有一刻江山入怀,又如何呢?君临天下……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么?
耳边兵马喧嚣将这一瞬间的寂寥冲散了。战旗高悬,一张张年轻而陌生的脸正往前奔袭而去。江载初看着他们,是他带着他们踏上了这个战场,而他们中的许多人,在一场场战事后,或许再不能回到故土。
所以,他曾许给他们的荣华与荣耀,他会带着他们,一一兑现!
两个时辰之后,关宁军先锋已经抵达永宁城门之下。
骑兵们无声蛰伏在城南的小丛林中,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觉得有些诡异。
已是宵禁时间,士兵们正要关上城门,但是依然有人拖家带口地从里往外出来,人流中还有许多板车,上边似乎放着全部家当,倒像是出城避难。
队伍缓缓从中分开让出一条路,江载初骑在马上,远远眺望青黑色的城池。
“上将军,他们这是知道要打仗了吗”连秀不解道。
江载初静静看着城门,“如果知道我们过来,他们就会往北边逃,而不是聚集在南门。”
城门那边起了争执,大约是士兵们强行要闭门,而后边的人流却还在往前,一时间不肯罢休,哄闹起来。
连秀扬手招来了一个士兵,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人便换上了随身便服,混迹在人群中,往前去了。江载初看着那名斥候的身影渐渐远去,心底莫名起了一丝不安。他俯下身,轻轻摸了摸乌金驹的鬃毛,心中却细细梳理了一遍如今的情势。
一炷香功夫,那斥候匆忙回来了,“上将军,将军,那些人都是出城避难的。说是……说是……”许是觉得将要说出的话太过匪夷所思,他一时间有些踌躇。
“说什么?”连秀有些不耐烦追问道。
“说是匈奴人要来了。”
“匈奴人?”连秀怔了怔,不怒反笑,“你探的什么消息?”
那士兵头低得更低,又不敢辩解,只嗫嚅道:“他们都在那么说。”
江载初目光掠向远处城池,制止了要发怒的连秀,神容变得异常严肃。
“上将军?”连秀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他们一定是弄错了。”
“弄错了?”江载初唇角微微抿起来,狭长明亮的眼睛深处掠过一丝忧虑,“全军就地休整,等前方确切线报。”
“上将军,现在看来这座城池还没有防备,是进攻的最好时间……”
江载初扬了扬手,在部下面前,他从不会展露出丝毫情绪,可是此刻,心底那个想法已经呼之欲出了,他不得不强自按捺下心中的焦虑,问道,“关宁军后部尚未到的,还有多少?”
“再过一个时辰,骑兵们能够尽数赶到。”
他轻轻吐了口气,“连秀,此次出征前神策军一分为二,留在关宁军中的大约是八千人,将他们提到阵前,准备作战。”
“攻城战用最精锐的骑兵?”连秀疑惑问道。
“只怕用不着攻城了。”江载初平静道,“连秀,去传令吧。”
一个时辰之后,全军赶至永宁城下,江载初往后望去,黑压压的士兵就地休息,却沉默着没发出丝毫声音。这是他的精锐之师,平素并不显山露水,可是战场之上,却强悍得一往无前。而此刻,他在等另一个消息,这个消息将决定他的军队,是否要攻克下这座城池。
终于,好几匹马从前方回来,黑衣人们一翻身下来,尚未平复气息,就半跪在江载初面前道:“上将军,已经探明了。前方确是有一支骑兵正快速而来。流民都在往这边涌过来,他们说那是匈奴人,一路杀了不少人,也抢了很多东西。我们留了一半人继续往前方刺探。”
“匈奴人?”连秀表情僵硬,“他们如何会入关到了这里?”
引狼入室……江载初心中猜测成了事实,良久,方道,“派使者去永宁城见守将。”
永嘉三年六月。
元皓行、景贯率洛军由京城潜行至长风城下,本欲趁江载初毫无防备之下夺回重镇;未想江载初兵分两路,自己和景云分别率领麾下精锐骑兵直取京师而去,却离京师百里之外,突遭变故。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匈奴骑兵出现在帝国内,一路烧杀抢掠,往南方而来。
而此时,京师皇城内,亦是一片乱象。
紫宸宫内,太皇太后接到各地传书,脸色铁青。
丞相周景华额头上冒出了汗珠,欲要解释,却听太皇太后大怒:“不是说付佣金就足矣么?匈奴人四处烧杀抢掠,这样下去如何收场?”
“左屠耆王冒曼已派使者传来讯息,他们已经赶往永宁城了。”
“呵,那这是什么?”太皇太后将手中奏折往地上一扔,“你自己看!”
周景华膝行上前,捧起奏折读了一遍,汗珠从脸颊往下颌滚落:“这,这?”
“他们为何分出一支骑兵直往京城而来?”太皇太后大怒道,“这些匈奴人是何居心?”
“借兵之时约定了酬劳为五万金,剿灭逆贼江载初,他们便如约出关,我想必是哪里有了误会。”
“误会到南方与北方不分么!”太皇太后大怒,“你即刻派人去喝止他们不得再行前进!若是入了京畿重地,格杀勿论!”
“是,是!”
周景华正要起身,忽道,“太皇太后,若不是元皓行将大部军队讨去南征,我们也不会落到这般左右难以为继的地步!”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通报声:“陛下到,太后到!”
太皇太后坐着未动,只是看着小皇帝快步跑来,嘴角露出一丝和蔼的微笑。
“皇祖母。”小皇帝行了礼,方才对周景华道,“周大人免礼。”
太皇太后将四岁不到的孩子放在膝上,淡淡抬眸望向年轻的太后,等她问了安,方道:“不须多礼。”
太后不过双十年华,鬓发如云,红唇嫣然,却如同往常一样,穿得很是素淡。她望向太皇太后的眼神总是含着一丝怯意,轻声道,“母后,我带皇帝来给您请安。”
太后眯了眯眼睛,“你兄长如今在何处?”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太后怒气涌上来,“你为何偷用皇帝的玉玺,放你兄长去南边?若不是他和景贯带了几万人马去了长风城,我们又何至于落到这般窘迫的境地!”
太后原本就性子柔弱,素来有些惧怕太皇太后,此时骇得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小皇帝见母亲跪下,连忙从祖母膝上爬起来,同母亲一起跪到地上,“皇祖母不要生气。舅舅去南方,是孙子同意的。”
这个唯一的孙子眉眼无不肖似自己的儿子,太皇太后听着他稚气的话语,终究心软了。
“元皓行虽是你舅舅,却也是你的臣子。”她将孙子招到身边,平静道,“以后要记住这一点。”
“是。”
“当年你父皇便是心太软,将那逆贼当做了亲弟弟!”想起往事,太皇太后心中的恨意便难以止消。
太后跪在地上,含元殿那一幕依稀还在眼前,幕幕惊心,她愈发不敢说话,将头沉得更低。
“周大人,你以陛下的名义发急诏给元皓行,令他立刻班师回朝,勤王救驾!”太后想了想,“诏书并发金牌,若是不回,以欺君罪论处。”
周景华微微一喜,忙道:“是。”
“务必告知左屠耆王,不得再靠近京畿重地。”太皇太后嘱咐道,“事成之后,玉帛金银,哀家自不会亏待他们的。”
永嘉三年发生的种种事端中,影响最为深远的便是这一桩。
洛朝太皇太后周氏主政,朝中大小事务由其侄子周景华主持。趁着御史大夫元皓行及兵部尚书景贯南征之时,周景华献策,以匈奴左屠耆王冒曼部下近十万人为佣兵,酬以金银玉帛而入中原,意图剿灭江载初之乱局。
太皇太后以为然,引匈奴人入关。未料匈奴人入关后,撕毁与洛朝的协议,大肆掠夺,无恶不作。一时间北部中原流民失所,烽火连连,史称“永嘉胡乱”。
而当此时,江载初也好,元皓行也好,却对此事一无所知。
帝国的乱局,到达了顶峰。
此时永宁城外,正式探明了确有匈奴骑兵后,江载初索性不再掩饰行踪,列阵于城下,等待使者从城内回来。
城头火把将半边夜空都照亮了,岿然未动的城门渐渐裂开一条缝,三骑马从城门中疾驰而来,临时搭建的主账中江载初听到侍卫来报:“上将军,派去的使者回来了!”
“见到宋安了么?”江载初注视着底下站着的使者,许是因为急急赶来报信,他的风帽尚未摘下,面目掩在阴影中,叫人看不清样貌,“前线逃回的难民情况如何?”
使者叹了口气,并未回答,只是缓缓摘下了风帽。
一张颇经风霜的脸,两鬓都已斑白,却双目炯炯,望着江载初,神容复杂。
“宋将军?”江载初唰的站起,“你——”
当年含元殿一剑,洛明帝薨,宁王江载初被老部下们劫出了京城,这一场动乱之后,朝廷上下亦是经历了一次大清洗,大半年轻将领一意追随宁王,反出朝廷,留下的那些,自然是是对皇帝忠心耿耿的,其中便包括这位宋安将军。
江载初始终记得那时宋安还是小小江陵郡的太守,而彼时自己同部下率领的皆是战场上锤炼而来的精兵,原本以为攻克江陵十分简单,未想到便是这座小小城池,困住了大军足有五日。直到孟良引兵从西北而来,方才破城。
宋安也因此名噪天下,守城虽败,却败而犹荣。
此次江载初派人与他商谈,本并未抱多少希望,未想深夜,他竟有胆量亲至敌营。
“宁王开口便询问流民安危,宋安心中感佩。”宋安并不对他行礼,只冷冷道,“匈奴入关,兹事体大,不得已之下,宋安只能亲至此处,与宁王面谈。”
他一口一个“宁王”,江载初也不生气,只道:“如今北面情势如何?”
宋安深吸了一口,鬓发更是染白了一层,叹道:“惨绝人寰。”
江载初面色一沉,双手无声捏成拳,“将军请细说。”
“我已问过数批流民,他们原籍为涿郡、上谷郡、渔阳郡等九郡,据他们所说,匈奴骑兵所到之处,无不被屠城掠夺……如今兵锋直指永宁,只怕明日午后便到。”宋安微微闭上眼睛,能逃出的大多是富庶之户,家中养着马匹。那么更多的普通人家,只怕已经被灭户。
“此外,我还接到了朝廷的急令。”宋安唇角蓦然翻起冷笑,“命我打开城门,迎匈奴骑兵入城,共同剿灭叛逆。”
营账中沉默下来。
江载初着实觉得这件事像是一个笑话,若是在前一日,有人告知他朝廷会引匈奴入关来剿灭自己,他必然觉得太过荒谬。
可如今这件事真正发生了。
明明是针锋相对的敌人,此刻一样的无话可说。
宋安沉默了许久,终于克制不住,仰头大笑,可笑声中却藏有难以消解的愤懑。
“将军准备怎么办?”江载初静静看着他,问道。
“我大洛朝立朝百年,死于蛮夷刀下不计其数,年年以我中原女子、玉帛金银供奉匈奴,方才换回片刻和平。洛朝受此屈辱已数十年,也素知匈奴人生性狡诈,无礼仪之教,入关之后又怎肯遵守约定?朝中太皇太后与周相怎么如此昏庸!”宋安咬牙道,“我父兄皆是关外守将,死于匈奴人之手。宋安此生,为国为家为民,也绝不能放匈奴人入永宁关!”
江载初眼神微微一亮,心中一块大石缓缓落下了。
宋安与他目光接触,不闪不避,昂然道:“宁王,情势如此,宋安为黎民苍生计,誓要剿灭匈奴贼寇,换我中原平安。你须知,并非是我惧你,不敢与你一战!”
江载初绕至案桌前,低声道:“将军大义。”
“朝廷昏庸无道,宋安愿……”他顿了顿,咬牙跪下道,“宋安愿请将军入永宁城,剿灭匈奴!”
夜风吹得烛火明灭不定,江载初自上而下看着宋安坚毅的眉眼,伸手将他扶起,旋即传令:“关宁军何在?”
传令兵小跑而去。营地上方命令渐次传远——
“全军上马,即刻进城。”
夜色之中,关宁骑兵们翻身上马,动作整齐划一,马蹄声清脆如同雨落。
连秀看着城池的吊桥开始落下,却难掩忧虑。
“上将军,你真的信宋安么?万一这是个陷阱,他骗我们进城,再来个瓮中捉鳖……”
“连秀,我出征匈奴的时候你尚未跟着我吧?”江载初打断了他的话,语气甚是平淡。
“是。”
“你也未到过我朝与匈奴边界之地吧?”
“是。”
年轻的上将军神色平静,“你若去过那里,当可知道但凡匈奴人扫荡而过之地,妻女凌虐,男子枭首,野坟幢幢,血腥之气一年不尽。那种恐惧,是做不了假的。”
连秀注意到军营后边那几个平民,在宋安来此之间,只怕上将军已经亲自审问过了。目光重新落在这个神容宁静的年轻男人身上,连宋脸上多了一丝敬佩。上将军心思如此缜密周全,可见他能在逆境中重起而居高位,确有旁人所不能及。
“宋安已将兵符给我,他在城内的人马,便归你统制。”江载初在暗夜中凝望着此刻看来安静的城池,伸手唤了无影,“带上你的人,去北门候着。”
无影的身影尚还在望,宋安快马赶来,气喘吁吁道:“宁王,北方流民还在不断涌进,城池工事还有哪些要加强么?您随我去城头看看?”
江载初攥住了缰绳,唇角抿出一丝淡笑来:“宋将军,打完了匈奴,你又如何自处呢?”
宋安一怔,匈奴骑兵即将兵临城下,国难当前,他一咬牙便去见了江载初,可是打完了匈奴呢?周相与太皇太后得知了自己所为,必然不肯罢休。
“周将军便盖上印,快马送回京师,就算是给朝廷一个交代吧。”江载初悠然递了一张信纸过去,笑道,“如此,你我都可安心。”
宋安接了过来,借着火把一看,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信是以永宁守将的名义发出的,弹劾周氏一族挟天子而引外敌,言辞极为不敬,可想而知,一旦送回京城,自己便被划入逆党,再无商榷余地。
“宋将军?”江载初许是见他踌躇,淡淡一笑,“你若不愿,我也不会强逼。只是抗击匈奴一事我却是不敢托大,与立场不明之人并肩抗敌太过危险了。”
宋安低头沉思片刻,苦笑,如今自己也没了选择余地——江载初的人马开始进城,迟早是要传到朝廷中去的。
他翻身下马,跪下道:“便依殿下所言!”言罢从怀中掏出印章,又拿马刀划破指尖,直接便拿血涂抹上印章,印下官印,递还给江载初。
江载初接过来,随手递给了侍卫,只是淡淡看着他,并不开口让他起来。
宋安忽然觉得适才这个男人给自己留下的印象皆是假象,什么民族大义,天下苍生,只怕自己在出城那一刻,他就筹划好这往后的每一步了。
“这世上早没有宁王了。”马上那人冷冷道。
此刻分明没有触到他的目光,却被凌然而起的气势震慑住,宋安自认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后背却出了一层冷汗,他意识到自己哪里说错了,忙道:“是,上将军。”
“起来吧。”江载初脸色温和了许多,“城内工事你与连将军商量,流民若是城中容纳不下,则打开南门,让他们去后方避难。”
宋安表情略有些惊疑不定,“如何击退敌寇,守住永宁,还请将军决断。”
“若要击溃匈奴,唯有一个方法。”江载初目光遥遥望向北方,神容肃整,一字一句道,“正面迎击。”
此时的陈留郡,战旗猎猎,两军隔河相望。
景云望着河对岸的那面帅旗,一模一样的“景”字,微微有些晃神。
对阵的是他的伯父,抚养他长大、亲授他兵法武艺的伯父。
年幼时,是伯父每日将他送入宫中,作为皇子的伴读,陪着宁王练习武艺、操练兵阵;成年后,作为宁王副将同他在沙场历练,当真亲如兄弟。新帝登基,明知宁王地位尴尬微妙,他执意陪着主上去了川洮。
洛朝文看元家,武看景家,彼时元家已将女儿送入宫中为妃,立场已明。那时伯父官至兵部尚书。虽知侄子这样紧随宁王于家族不利,只道:“武士之心,在忠一字。”竟允许了他固执的请求。
而后便是含元殿上惊变,景云偷了城门鱼钥,随着江载初反出洛朝。那一晚伯父追赶他们至城外,其实已到弓箭射程之内,伯父又是出了名的神箭手,能拉开百石的强弓——可最终,箭支却射偏在他的身侧,他知道伯父终于还是放自己一马。
回头望一眼,兵马嘶动间,那条来路,终于已经彻底断绝。
一路血战至南方,景云收到消息,伯父已在祠堂将自己从族中除名,老人家辞去了朝中一切官职,上书“景家子孙有愧,不再入朝为将”。
那一日在南方已是深秋,日子却冻得仿佛寒冬。他收到那纸书信,默然不语,只是去了库房擦拭那套已有破损的盔甲。
江载初深夜找到他,淡淡道:“后悔么?”
他摇头,并不后悔,却也难抵此刻心中对家族的愧疚。
江载初神容平静,“阿云,你伯父说景家子孙无脸入朝为将。日后改朝换代,你便是景家家主,旧朝之事,还有谁记得?”
他至今能回忆起江载初平淡的话语下隐匿的锋芒与霸气,如同帝王一般,给他许下了承诺。而对此,景云没有丝毫的怀疑,他是能做到的。
一路披荆斩棘到了今日,他不惧任何硬仗,却没有想到,元皓行将伯父重新请了出来,与自己在战场上敌对。
于忠,他绝不能背叛上将军;
于孝,他又怎能对长辈执起长锋?
“景将军,咱们对峙了半日了,为何不见对岸有动静?”孟良有些不耐烦地抓了抓头发,“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他们拖住我们,不需胜,就赢了。”景云低头看着舆图,揉了揉眉心。
“这老贼……”孟良脱口而出,转瞬想起了景云与他的关系,讷讷道,“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
“无事。”景云摆了摆手,轻声道,“我伯父用兵最为正道,若要赢他,需得想个妥当的方法才好……”
“可现在是他们不同我们打。”孟良心中愤懑不已,“但凡咱们往前挪上一挪,他们却又跟上来了,妈的甩都甩不掉。”
景云心中忧虑的正是这一点,洛军虽不攻击,却拖慢了自己的行军速度,只怕上将军抵达皇城之下,独木难支。
“的确不能拖下去了。”他心中主意已定,“请诸位将军来我营账,我军即刻拔营。”
此时在南岸望向北岸,却见楚军营账灯火通明,兵马调动声喧哗,主帅营账中,斥候不断来报:“将军,对岸兵马调动,正在拔营,方向是往西边行进。”
景贯拈着花白的胡须,目光落在陈留郡西北部,那时丘陵山地,极难行军,他居然领兵往那里走?
“将军,依我看景云是为了绕开陈留郡城,防止我们前后夹攻,才特意绕走山路。”谋士缓缓道,“他们急着与江载初汇合,只怕是再也拖不下去了。”
只是这样而已么?
景贯不语,这三年屡屡听闻侄子战场上捷报,也知他长进不小。
他心中隐隐有些不信,自己一手调教出的景云会这般简单粗暴地解决眼下的问题。
“将军,咱们跟不跟?”副将着急道,“半日时间足够他们进入丘陵腹地,我军却还要安排渡江,若是不跟上,只怕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转瞬,老将军心中有了决断:“搭建浮桥,征调民船,全军渡河。”
“景将军,为何不在敌军渡河时拦截攻击?”
“你以为他会没想到么?”景云站在暗处的高地,淡淡道,“我这个伯父打仗,出了名的后发制人,那些楼船里边必然装了他最为得意的火炮。数量虽少,杀伤力却十分惊人。他便是瞧准了咱们没有这个,才敢这般大模大样渡江。”
孟良懊恼道:“就让他们这么过来么?”
景云不动声色:“走吧,也莫要让他们久等了。”
一行人轻车简骑离开了陈留郡城,身形地淹没在黑暗之中。
江上船只往来不绝,到了天亮之时,终于将士兵运送完毕,景贯老将军唤来亲卫,前去二十里外的陈留郡城送急信,命郡守开城门,部队随即拔营。
一个时辰后,先锋军已经抵达陈留郡城下,仰望高高的城池。
晨光之中,郡守却并未将城门打开。一名军官骑着快马从洛军队伍中掠出,手中高高举着军令,前往交涉。
那名军官驻马在吊桥下,仰头望向城池上方,忽见明晃晃地箭簇如野兽利齿般出现,了,不禁愕然:“景将军的命令你们没有收到么?”
“哪位景将军?”城头有人大声嗤笑,“我们只认这位景将军。”
话音未落,城墙易帜,篆刻的“景”字烈烈扬起,却见一个黑甲执剑的身影出现,年轻的眉眼坚毅沉着,淡淡低望:“回去告诉你们主帅,陈留郡守早已臣服我军。你们要战,便来战!”
仿佛是为了此话留下注脚,城墙两翼两支骑兵正逼近而来,赫然便是之前所说“绕丘陵而走”的队伍。
景贯看着城头变幻的大旗,几乎在瞬间,就意识到自己中了侄子的圈套。
也难怪这几日他走得不急不缓,原来是早已与陈留郡守暗中有了勾结,在他以为能和陈留守军前后夹击时,被反将了一军。
“这小子,这几年倒是长心眼了。”景贯遥遥看着侄子城墙上的身影,心中浮起的情感极为复杂,不知是欣慰,抑或是愤怒。他手中握着缰绳,沉思了片刻,唤来副将,轻描淡写道:“那便攻城吧。”
“将军,不会中了圈套吧?”
“中军攻城,左右两翼与敌军骑兵列阵对峙。”景贯老辣道,“他既然要与我们一战,我便陪着他耗时间。”
即便三面重围,他却不担心。
因为洛军不用大败敌军,只要拖住他们,切断了他们的供给,便是立于不败之地。
后军之中忽然有人快马赶来,老远就在喊:“景将军,元大人的密信!”
景贯甫一接到那密令,心中便是一凛。那纸由指甲盖大小的金泥封印,应是元皓行不离身的那枚戒指印下的,可见事情紧急,元皓行根本没时间以军令行文。
封印被撕开,素色纸张上只有简短一行字。
匈奴入关,停战。
景贯以为自己看错,又读了两遍,方才确认了信中内容。
“元大人说,请景大人务必以大局为重。”
“匈奴入关……如何入关?又怎么会入关?”一时之间,饶是想破了脑袋,这位耿直清白的大将军却也没有想到个中原因,只是元皓行的命令,他已读懂了。
景贯当年曾经随同先帝亲征,与洮侯世子并肩死战,方才护得皇帝安全入关,自然知晓敌人的凶恶。莫说关内诸军战力本就不如骁勇好斗的匈奴人,加上如今天下四分五裂,能否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皆是未知。
安内必先攘外。
为了将外虏驱逐出中原,恐怕他们还必须和此刻的“敌人”联手。因为当世唯一可与匈奴抗衡的,也只有当年的黑修罗江载初了。
老将军长叹了口气,下了最后一道军令。
半盏茶后,陈留城墙上,孟良疑惑道:“他们不是要攻城么?怎么这般磨叽?”
黑压压的敌军中,却忽然起了一面素白大旗,上无一字。
大旗立起之时,敌军齐齐下马,盔甲摘在手中,就地休整。
“怎么,怎么回事?”孟良大喜,“停战不打了?那咱们正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景云慢慢锁住了眉头,身后侍卫疾奔而来,将上将军的密令传至他手中。
他打开一看,眉宇间尽是愕然,旋即制止了同僚:“全军传我的命令,停战!”
长风城下,维桑在洛军中被囚的数日,日子过得很是悠闲,只是风寒一日比一日严重,元皓行也遣了大夫来看,最后也不过开了些清肺祛痰的药物。
“郡主,大人请您即刻过去一趟。”婢女掀帘而入,“这边的东西,奴婢会收拾好,随后便送来。”
维桑有些愕然,却见婢女已经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只能满腹疑虑的去主营。
她与元皓行相处已经有半月了,见惯了他如沐春风、举重若轻的样子,主营内,这个脸色铁青、深瞳中怒火满盛的年轻男人,令她觉得有些意外。
他见到她,只简单问道:“会骑马么?”
“会。”
“跟我走吧。”他大步走向营账口,侍卫队早已整齐候着,牵上两匹马。
维桑默不作声地打量这队骑兵,仅仅从这沉默的气势、无声的杀意来看,她便知道这必然是元皓行身边最为精锐的亲卫队,可他们要护送元皓行和自己去哪里呢?
马亦是极难得的大宛驹,疾驰出数十里,元皓行放缓了速度,行至她身侧,问道:“需要歇一会儿么?”
“不用。”维桑回望长风城,心知自己在去向北方。
“不问我去哪里么?”跨马疾驰下,此人的风仪竟未见丝毫凌乱,玉簪束发,轻袍缓带,气度清贵难言。
“我问了大人就肯说么?”维桑淡淡一笑,“我只是觉得奇怪,大人派景将军截击景云,却又半途而废,不觉可惜么?还是说,北方出了什么变故?”
这年轻女子敏锐得可怕,念头如电闪一般逝过,元皓行已经掩去了之前的震怒,清俊的脸上唯有从容:“不错,是有了些变故。”
维桑微微蹙眉,北方的变故……莫非江载初已经攻破了京城,逼得元皓行率军勤王?可他却没有带上大军同行……或者,江载初战死,元皓行已不用留在后方坐镇?这个念头涌上心头,维桑只觉得自己浑身发冷,手上的力气正在慢慢消失,几乎要从马上滑落下来。
他适时地伸手扶了她一把,聪明如斯,立刻猜出了她心中的想法,沉声道:“江载初好好活着。”顿了顿,又道,“现在,他的命比任何人的都重要。”
维桑心中一定,安静望着他,眸中惊慌之意一除,立时显得黑白分明,清澈之至。
元皓行忽然觉得与眼前这个女子说一说,倒也无妨。
“匈奴骑兵已经入关。”他薄削的唇中吐出这几个字,飞扬的眉梢间,却带着淡淡的肃杀之气。
维桑疑心自己听错了,勒住马缰,脱口而出:“什么?”
“想不到吧?”元皓行伸手揉了揉眉心,遮去了此刻的表情,轻声道,“我也没想到。”
“定是元大人不在京中,才有人这般迫不及待,想要趁机分权吧?”维桑叹气道,“只是匈奴人……呵,真是引狼入室,引火自焚。”
引狼入室,引火自焚。
他自从得知了这个消息,心头辗转的,便是这八个字。心中固然自责太过大意,竟然未让人死死盯着周景华,却也感叹,这世上真有这般的蠢人——便是要抢功平乱,却也总要思量一番,请来的帮手究竟是何人。
“现北方形势如何了?”维桑正色问道。
“北方精锐被我抽调至此,现在……那边剩下能抵抗的军队,只怕就是宁王带去的、整编之后的关宁军了。”他思及此处,心中十分焦虑,只是面上淡淡的,“我还不知宁王此时会作何打算。”
维桑抬眸望向远方,声音平静,宛如说着家常之事:“他素来是最识大体之人,元大人心中怎么想的,我想他也会怎么想。”
元皓行身子微微一动,无声望向维桑,眼神闪烁。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三年前,他便是不管不顾地反了。”维桑唇角微弯,笑意清浅,可是眸色却是清冷的,低声道,“可那不是他的本意。”
话音未落,她伏在马上,重重地咳嗽起来,难以自己。
元昊星看着她瘦的几乎能被折断的身影,眸色复杂,良久,轻声道:“周景华向匈奴借兵入中原,匈奴人一入关便毁了约定,分成两支。一支直扑南方富庶之地,另一支则直入京城而去。”
“太皇太后带着皇帝,已经弃城南逃了。”他一字一句说道,深琥珀色的瞳仁中泛着难以言说的冷瑟之意。
“他们,就这样把京城拱手相让了?”维桑骇然道。
“此刻还不能得知那边战况如何。”元皓行抓着手中缰绳,指间用力,可见手背青筋。
“大人带着我,是要拿我同江载初交换条件,请他救下皇帝么?”维桑已然明白前因后果,不禁苦笑。
元皓行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我不值大人辛苦带我北去。”维桑踌躇片刻,“他也断然不会为了我一人,与天下交换。”
“郡主值不值得,只怕不是由你说了算。”元皓行悠然扬起下颌,“你可知这三年的时间,杨林为何能在洮地只手遮天?”
维桑心脏漏了一拍,扬眉望向元皓行,皱眉道:“我侄儿年纪幼小,无人照应,被权臣掌控,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那郡主知道为了控制杨林,宁王又在洮地布置了多少暗线么?”
她的胸口如遭重击,脸色蓦然间变得惨白。
“你是说,江载初在扶植杨林上位、逼宫,引我主动去找他?”她喃喃将这些话重复了一遍,只觉得望出去一片茫然,一时间不知身处何处。良久,只是闭上眼睛,惨然一笑:“可我并不值得,他这样费尽心机。”
“为了你这走投无路的这一日,宁王可是筹措了三年。”元皓行悠悠道,“你说,你值不值得呢?”
接下去的数日,元皓行快马兼程赶往北方,倦极之时,便就地搭起帐篷,睡上两个时辰便又赶路。
这一路的情况令人愈发担忧。
愈往北走,便遇到更多流民。元皓行亲自询问过难民们,却得不到确切的情报。
有人说皇帝太后已被匈奴人抓了,京城也被一把大火烧了个精光,也有人说有军队前去勤王,阻挡住了部分匈奴,他们才能跑至此处。这其中大部分的讯息皆是以讹传讹,自然不可相信,可唯有一点是确认无疑的——太皇太后携着小皇帝,果然已经弃守京城了。
这一日他们已赶到禹河边,河上架起的浮桥乱糟糟挤满了难民,不时有人尖叫着坠下水去,元皓行在河边已休整了一个时辰有余,维桑抱膝坐在树下,神色恹恹,不知在想些什么。
“郡主的病一直未见好么?”他沉吟片刻问,“现在又不适了?”
许是因为连日赶路,她更见消瘦,淡淡道:“无妨。”
“宁王在禹河对岸的永宁城与匈奴对峙,若是行程顺利,后日就能见到他。”他仔细观察她的神色,“郡主到了永宁,当可安然休息。”
维桑怔了半晌,想不到,如今他们离得这样近了。
“他知道……你要去见他么?”
“在等宁王回信。”他直言不讳,“当此时刻,他也不得不见我。”
她重将脸埋进双膝之间,再不言语。
前去探路的侍卫还未回来,倒是有几户刚刚从对岸过来的人家寻了个地方坐下了,就在离维桑不远的地方,开始分食干粮和水。
“老丈是从哪里过来?”元皓行主动与其中一位年岁颇大、面容威严的男子攀谈起来,“对岸形势如何?”
“老朽带着这一大家子,是从涿郡避难而来。出城时,上谷郡和渔阳郡都已经破了……唉,匈奴人真是牲畜不如啊,足足烧杀了两日两夜,奸淫掳掠不说,还把孩子挑在枪尖上取乐。”许是想起了那些残酷的画面,老丈打了个哆嗦,摇头道,“唉,幸而逃了出来,听说涿郡也是被毁了。”
“老丈一路过来,洛军没有抵抗吗?”
“先时没有,好几个郡守一听是匈奴人来了,城中守军又不多,便都弃城跑了。”老丈叹道,“只到了永宁城,咱们才打了个胜仗呢!”
一说起这个,周围又有些人围过来,七嘴八舌道:“是啊是啊!咱们都是亲眼看到的!那位将军带着骑兵与匈奴人对阵,就在离永宁城不远的那块平地上,从早晨一直打到下午,把那帮畜生都给打懵了!”
“别的城郡要不弃了,要不闭着门,只有永宁城将我们收了进来,将军还跟我们说,若是还不放心,可以出城再往南方躲躲。终有一日,他会替我们收复故土。”
元皓行安静听着,唇角微微一勾:“哪位将军?”
“就是……就是……”人群安静了一瞬,仿佛这问题颇为为难。
“就是那位上将军。”忽然有人道,“之前朝廷说他是大逆贼,如今我是不信了!”
周遭又是静了一瞬,响起一阵附议之声。
“是啊!朝廷都不管我们了,也就上将军还顾着我们!”
“那么多郡城没有一个肯收留我们,只有永宁城开城门,上将军说我们可以去他的封地,直到匈奴人被赶走……”
“皇帝都跑了,哪还顾得上我们……”
……
维桑不自觉的去看元皓行的表情。
他的唇角微抿着,其实看不出喜怒,眉眼沉静得如同一幅上好的山水佳作,只是深瞳中不知掩藏了什么思绪,只让人觉得深远。
探路的侍卫说话间便已回来了,低低在元皓行耳边说了句话,元皓行便站起来,朝众人拱手道:“老丈,我们先行赶路了。”
“你们,你们这是往北方走吗?”老丈惊疑道,“那边去不得呀!”
元皓行却没说什么,只笑了笑,往浮桥走去。
“看来宁王已经同匈奴打过一仗了,倒是收拢人心的好时机。”元皓行淡淡道,却不知是不是故意说给维桑听的。
维桑脚步一顿,侧身望向身边神情从容的男子,缓声道:“维桑虽是女流,却觉得大人这句话错了。”
“哦?”
“所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当此国难,皇帝已南逃,如今在浴血奋战的,只有一个江载初。大人却只用权术之道揣测他此刻所为,未免太小人之心了。”
元皓行脸色微微一沉,淡声道:“未想到郡主却是宁王的知己。”
“我并非他知己,他也恨我入骨,只是他那个人,只怕我比你更了解一些。”维桑微微一笑,举目望向远处茫茫人群,那些不安、惊恐、悲恸一一收在眼中,“我素闻元家忠君,我却以为,忠君更应忠天下。”
她抬手拢了拢鬓发,心中无限凉意:“都是江家的天下,大人何必这般执着……”
都是江家的天下……
元皓行心中却是轻轻一震,面上却未露端倪,只道:“上将军已在永宁等候,郡主,咱们赶路吧。”
离永宁城还有十多里的时候,空气中竟也弥散开一种古怪的味道。仿佛是血腥气,又像是杀意,浓烈得胯下骏马都感受到了不安。
元皓行离开已经足足有半日了。这样的兵荒马乱中,他竟还能找到城外一座极为妥帖隐蔽的院落,让维桑先行住了进去歇息。
一路风尘仆仆,日夜兼程,直到此刻才能沐浴休息,侍女替她轻柔地擦着头发,又端上了一碗银耳羹汤,放下之后便悄然退开了。
他就在离自己不远的那座城池里,此刻元皓行一定已经见到他了……维桑心中却略有些把握,元皓行暂时不会将自己交出去,毕竟,他手中可用的筹码不多。
“郡主,元大人从城中回来了。”
维桑连忙站起来,一头长发来不及梳理,便简单束了束,“带我去见他。”
元皓行亦换了身衣裳,神清气爽坐在书桌后,低头看着舆图正在沉思。
“大人见到上将军了么?”维桑不欲再与他兜圈子,径直问道。
元皓行抬了抬头,若无其事地继续将目光落在桌面上,凉凉道:“郡主当心着凉,否则我不好对宁王交待。”
“维桑只是来问一句,大人预备将我交还至他手中么?”维桑眉梢微扬,伏下身的时候,只觉得凉意要渗透过胸腔,再难克制。
“交大约还是要交的,不过不是现在。”他用平淡地语气道,“宁王出城去了,我并没见到。”
“这些话,维桑想了一路,到了此刻,也不得不说了。”她依旧伏着身,不让他看见此刻自己的表情,声音却极是郑重,“请大人不要将我送回他身边。”
元皓行手中的笔顿了顿,极自然地搁下,走至案桌前,亲自将她扶起来,笑道:“你既然这般说,必然有了说服我的好理由。”
“大人欲要和他联手,驱除匈奴,对么?”她双眸灼灼望向他。
“是。”
“对于外敌而言,他是一柄不世出的利剑,无人能挡起锋芒,是么?”
“是。”
“那大人可知……我是什么人?”她忽而轻笑,笑容却极惨淡。
元皓行从未见她这样自弃的神色,心中微微一动,却不再追问下去了。
“利剑若是没有合适的剑鞘,终日缠在泥污油布中,终有一日,也是会锈的。”她收起了那丝笑,长睫深瞳中,带着难掩的黯然,“元大人,你若要收复故土,便再不能将我送回他身边。于他而言,我……从来皆是不祥之人。”
许是在琢磨她这句话的含义,元皓行微微皱了皱眉,门外忽然有人道:“大人,宁王已经来了!”
维桑一惊,直直望向元皓行。
他反倒舒展了眉眼,掩去心事,重望了维桑一眼,右手一拂,房间左壁竖着的那博古架缓缓打开了,露出黑漆漆一个暗室。
维桑立时会意,闪身躲进去,博古架刚刚复位,门已经被推开了。
她屏住呼吸,从墙面上那一丝丝缝隙间望出去,视线撞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脏似在瞬间停跳。
江载初刚从战场上巡视回来,一身戎甲尚未卸去便赶至此处。
进门之时,带来一股淡淡血腥的味道,元皓行早已嗅到,眉心微微一蹙,起身迎道:“宁王,三年不见了。”
江载初冷冷笑了笑,略去一切应酬话语,沉声道:“左屠耆王刚出京城,挥军南下,至此大约还有十日。”
元皓行亦慢慢将笑容抹去了,“不是刚打了一场胜仗么?”
“匈奴的前锋,不过万余人,赢了也无甚厉害。”江载初淡声道,“待到他们两军汇合,才是真正的硬仗。”
“我手中八万人,如今停在陈留郡。以陛下的名义令各地勤王,总还能征十万人。”元皓行明白他的意思,爽快道,“宁王你呢?”
“景云手中十万皆是精兵,我这里还有六万人。”江载初指间扣着沥宽剑鞘,“便是全部。”
即便是江载初在朝中为亲王时,这两人也并无多少交道可言,遑论后来反出,两人更是宿敌。可是此时,不用多言,彼此也都明白了心意。
“匈奴骑兵正不断从平城等关口入关。若是不截断源头处,一味被动围堵,便是杀不尽的外敌。”江载初轻舒一口气,“若是元兄无异议,不如便请景云、景贯两位将军携手,收复平成关口。”
元皓行沉思片刻,道:“他二人与平成关口不过数百里之遥,当可托付。如此,你我便皆下令吧。”
江载初略一点头,“如今永宁是抵御匈奴由北往南的第一道重镇防线,不知在十日之内,元兄能为我筹措多少人马?”
元皓行淡淡一笑:“筹措兵马不难,难的是,如今我找不到皇帝。”
“我若替元兄找到了呢?连同太皇太后,太后,以及朝中数位大人。”江载初不动声色道,“到了那时,他们可不如元兄这般好说话。”
“乱世之中,宁王手中有兵,有何惧来?”元皓行道,“至于乱世之后,天下谁主沉浮,元某尚不敢定论。”
江载初定定看着这个男人,他的风仪如同三年前一般,美好得难以令人移开目光。可这般风姿之下,此人智谋之深远,心智之坚定,足以让自己心生警惕。
“出兵之前,我便一直在想,若一切顺利,在长风城下抄你家底,逼你回军自救,最后臣服于皇帝脚下,三年内乱当可了结。”元皓行似是读出他心中所想,慨然一笑,“未想世事变迁如此之快,我竟要与你联手,当真可叹。”
江载初的神容却极平静,薄薄唇中,只吐出四个字:“天意如此。”
这一刻,抛开一切朝堂上的争斗,他们都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再不复言。
没有盟书,没有密信,没有任何佐证,只是言语的约定,便终结了延绵了三年的内乱。永嘉胡乱中,中原抵御关外敌寇最为强悍的联盟,便在这两个男人轻描淡写的数句话中结下了。后世提及这场中原王朝儿戏一般引起的动乱,唯有感慨这永嘉之盟,是为万民之中流砥柱,无形长城!
江载初转身便欲出门,目光不经意落在左墙博古架上,淡淡扫视片刻,开口道:“元兄,你在长风城下这些日子,不知有否见到我的一位家眷?”
元皓行微微讶然:“哦?何人?”
“当年含元殿上,也有过一面之缘。”他顿了顿,“嘉卉郡主。”
元皓行从容笑道:“嘉卉郡主?哈,城下却是有一面之缘。不过此趟前来着实时间紧迫,郡主金枝玉叶,我实在不敢将她带来前线,自然留在后方妥帖命人照顾了。”
“如此。”江载初微微颔首,“那暂且有劳元兄了。”
他转身便走,许是太过匆匆,叮咚一声,竟落下腰间一样事物。
元皓行上前拾起来,竟是一小块上好的和田白玉。
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年轻人脸色却倏然间变了。
维桑从暗室中出来,看到元皓行缓缓转过身,眼神如同望不到底的深潭,心中立时一沉。
果然,他举起手中已经碎掉的和田玉佩,轻声道:“郡主,对不住了,我需将你送回他身边。”
维桑深吸了一口气,却难敌此刻胸口寒意:“他手中……握了什么把柄?”
“难怪他这般从容,竟不与我谈任何条件。”他低低叹了口气,掌心摩挲着那块碎玉,“他已经找到了皇帝。”
江载初走至门口,无影刚将乌金驹牵了出来,他却不急着上马,略略等了一等。
果然,内里有纷乱脚步声传来,侍卫喊道:“请将军留步,元大人说,将军漏了一个人。”
他在此刻才看到侍卫们拥簇着的年轻女人,明明是七月的天气,天地间热得如同火炉一般,她却拿风帽兜住脸,垂着头站着,无声无息,也了无生气。
江载初静静注视了她一瞬,却什么都没说,只翻身上马,往永宁城,绝尘而去。
他并未急着入城,又去北门外查看工事,直到深夜方才和连秀一道回到城内。
同往常一样,进了将军府,宋安还是不肯放过他,直等着他听自己汇报完各地征来的粮草方才离开。宋安的个性极为坚毅,即便是前几日打了胜仗,也没见几分喜悦,倒是一如往常地早出晚归,编整军队,这几日几乎累得瘦脱了形。连秀一见到他都头大,好不容易等他走累,打着哈欠道:“他可是我见过最较真的人了。”
“去休息吧。这几日还会有兵马不断收整而来,你得撑着。”江载初略有所思,“宋安打仗倒是一般,后勤倒是做得细致谨慎。”
“我宁可和匈奴出去干一仗,也不耐烦做这些事了。”连秀露出疲态,嘟囔着告退了。
屋内只余江载初一人,无事可做的时候,那道淡淡的影子便再也无法闪避,从思绪最深处的幽谭中,慢慢的浮起来。
她以为元皓行能庇佑她么?
普天之下,但凡有一个利字,一个权字,便没有换不来的人或物。
她也一样。
可这个道理,聪慧如她,却还是不懂。
耳边依旧滑过她说起的那些话,刻骨的,伤人的,在这个金戈铁马的夜里,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爱与恨搅作了一团,能在局势如迷雾般的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将军,此刻却也有些茫然。
终究还是一步步的往那间屋子走去,他默然推开,屋内油灯已熄,目光在黑暗中望定床上的瘦弱人影。
窗外月光清凌凌洒落进来,淡色柔光抹去了脸颊上的嫣红,长睫随着清浅呼吸轻动,她睡着的时候,总是这般平和柔美。
江载初在她枕边坐下,慢慢伸手过去,在触到脸颊那一霎那,她却醒了。
尤不知身处何处,亦忘却岁月流光,她带着睡意的憨态抱怨:“江载初,你又这么晚来,还吵醒我……”
又十分惯性地将头放在他膝上,换了个姿势,重新睡去。
那些甜蜜与记忆纷乱而来,他一时间竟没有推开她,亦忘了来这里的原因,就这般在暗夜中坐着。时光黏连着过往缓缓而过,怀中的女子第二次睁开眼睛,这一次是真的清醒了,几乎是毫不犹豫离开他的怀抱,跪倒在一旁,诚惶诚恐,一言不发。
他心中怒火忽然又窜了起来,无形之中,愈烧愈盛,可这样的激怒之下,他的语气愈发平淡,只轻声道:“知道回来了么?”
她伏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仿佛是被猎住的小动物。
“哑了?”他探手过去,扣住她下颌用力抬起来,“韩维桑,你不是很会说?对薄姬你说过什么?”
他的手劲极大,又没有节制,轻而易举地,在她雪白的下颌上留下青紫色的指印。
维桑身子都在微微颤抖,被逼着与他对视,却死不吭声。
他重重放开她,留给她一个生冷强硬的背影,将侍女唤进来点上了烛火,方才觉得自己稍稍平缓了情绪。
维桑已经从床上下来,束手站在屋子衣角,依旧低着头,就连气息都屏得更低。
“你和元皓行,何时开始暗中联系?”他亦在桌边坐下,平静问道。
下颌还是火辣辣地痛,不过和千疮百孔的心比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维桑用一种极谦卑的声音道:“扮作琴师入府时,我就已和他联系。那时我并没有把握将军会帮我,也不敢将所有赌注放在将军身上。”
修长的指尖在桌上敲击,发出沉闷且不规律的声响,他抿出一丝笑来,灯光下显得那样温柔,却又声声迫近:“所以,你拿什么和他交换?”
“我早就一无所有。”她反倒坦然抬起了头,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失去了焦准,“留在外边,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是回到你身边,不过一场死局。”
他深深看着她,将她此刻的失魂落魄尽收在眼底,忽然泛起了一阵倦意——是真正的倦了,她说的没错,他们之间,是一场死局,解不开的死局。
如今,无非是他将她锢在身侧,而她虚以委蛇罢了。
“你知道他曾向我求亲,最后,却是我不愿嫁他么?”
“你知道他为了救我,连命都可以不要么?”
“利剑若是没有合适的剑鞘,终日缠在泥污油布中,终有一日,也是会锈的。我……从来皆是不祥之人。”
……
那皆是她心中的话语,不曾向他坦白,可句句为真。
“韩维桑,我真的累了。”他静静看着她,俊美淡漠的脸上滑过一丝难以掩去的倦意,轻声道,“从今往后,你跟在我身边,过去的事我不会再提。”
维桑有些艰难地抬起头,眸中泛起的薄薄水泽,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
“你说什么?”
他却主意已定,心中一片轻松,声音亦是低沉悦耳:“我说,过去的事,我不会再提。”
她轻轻眯起眼睛,不可置信地凝视他,他是连日征战太过疲倦了么?否则,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过去的那些事,就这么算了么?
她这样骗他,害他,他却说,算了,只要她留在自己身边。
眼前这个年轻男人,尽管神容疲倦,眼神却明锐如同天边星辰,他从不妄许诺言,亦从不骗她,从那时,到现在。
本已干涸的枯潭,清泉突又泛起。
维桑死死地盯着他,声音轻忽得不像自己:“过去的事,你怎么能忘记呢?我骗你,利用你,害你江家的天下四分五裂,战乱难止……你怎么能不提呢?”
他漠然看着她,她的话听得分明,却又仿佛只是无意义的音节。
他最后站起来,冷冷笑道:“这些你不用担心。”顿了顿,又道,“你在怕我如以前一般凌虐你么?”
她一怔,却摇头道:“我不怕。”
黑幽的双眸看着她的表情,“你连这个都不怕,还怕留在我身边么?”
“江载初,还记得那时我说过的那句话么?”
重逢至今,她头一次叫他的名字,自然而然的,脱口而出。
他抿唇,修长的剑眉轻轻蹙起。
“我说,若是有一天,我做了对不住你的事,请你……不要再这样喜欢我。”她用尽全力去复述那句话,“我不值得。”
本以为如今的一句“喜欢”会招致百倍的羞辱,可她静静等着,他却只是一言不发。
良久,年轻的男人抬步走到她面前,轻轻抚着她的脸颊,声音哑涩:“你还要我怎么做?”
泪水难以控制般从眼角滚落下来,丰泽而温润地沾湿他的指尖,她泪眼模糊的看着他,惘然间仿佛也见到了那些欢愉的过往,可如今,她早已不配承受。
维桑避让开他的手,后退了半步,盈盈跪下去,“将军,若你还记挂着过往,维桑与你……还有一丝情分在。请……答应我一件事。”
他的手还悬在半空中,留下冰凉湿润的肌肤触感,开口的瞬间,只觉得空落落的。
“你说。”
“韩维桑这一生,并未爱过任何人。当年与你在一起,感激多于情爱。”她轻轻抬起头,与他对视,“之后更是为了一己之私,陷天下于不义。错已铸成,无可挽回,只愿终身侍佛,遥祝将军终有一日,能平定中原之乱,君临天下。”
夜风吹得烛火明灭,两人的身影落在墙壁上,时而扭曲,时而交错。
他的呼吸沉重起来,隐忍克制许久,方仰头大笑,只是笑声中饱含沧桑与凉意。
这一世,他的念想不过如此简单,奈何她心中,原来没有半分情爱,方才这般残忍,这般轻贱自己。
大笑声中,他答应下来:“好,韩维桑,我答允你。”
他拂袖离开,终不带一丝眷恋,维桑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视线再也无法捕捉到分毫,终于软软跪倒在地上,宛如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
身上忽冷忽热,她捂着嘴开始咳嗽,而身体仿佛是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只是发出近乎枯槁的声响。维桑慢慢爬回床上,用锦被裹紧了自己,闭上了眼睛。
半睡半醒之间,却有人推开了门,“韩姑娘,马车已经备好了。”
她吃力地坐起来,说话的时候耳朵还带着嗡嗡的鸣声:“去哪里?”
“将军吩咐了,今日便送姑娘去定州的清凉庵。”
维桑深深吸了口气,心尖的钝痛正分分毫毫的被磨砺到更深,可她只是扬起嘴角,淡声道:“好。”
此时的永宁城南门,江载初着一身黑甲,正与连秀低声商议着派遣一支先锋,先行去京城探寻情况,忽见一个老人气喘吁吁地从马车上跳下来。
“先生不是在长风城么?怎么忽然过来了?”江载初有些吃惊,“军中不差大夫——”
厉先生闻言一瞪他道:“老夫又不来找你。那姑娘呢?”
江载初沉默片刻,“我送她去了别处。”
“找回来找回来!”厉先生吹起胡子道,“马上把她找回来!”
江载初轻轻抿了抿唇,只道:“厉先生远道而来,先歇着吧。她那病,不看也罢。”
厉先生忽的跳了起来:“不看也罢?你当是伤风感冒么?”
江载初本已转身欲走,闻言脚步顿了顿。
“老夫翻遍了古籍,终于找到了线索,只是如今还不能肯定。你快带我去看看她!”老人抹了一脸的汗水,“迟了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江载初重复了一遍,“为何来不及?”
“古书上记载,洮地有一种蛊唤作迷心。中蛊者不得违抗蛊主任何命令,而完成蛊主之命后,中蛊者会七窍流血而亡。”
江载初心头隐约起了一丝不安,盛夏的正午,日头毒辣,他却无端开始觉得脊背生寒。
“她出身韩家,精于使蛊,难道还会中了迷心?”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
“她的脉象古怪,当日我说她的寸脉被压制,如今想起来,并不是中蛊。”老人看着他的神色,叹气道,“她是蛊主,曾向人施蛊。”
斜长入鬓的修眉皱得愈发深,他已隐隐猜到事情的脉络走向。
“若是中蛊那人没有死,那么蛊主又会如何?”
“有一古法,可以令中蛊之人不死。只是蛊毒反噬,便是蛊主身死。”老人叹口气,补充道,“必死无疑,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分明是极晴朗的天气,江载初却觉得狂风骤雨暴起,迫得人无法呼吸。
三年前她给自己下蛊,便已经布下反噬这一步么?
三年后,她重新回到自己身边,令他觉得她已变了一个人,再没有生机与活泼,只余下乎死气沉沉与强颜欢笑……
她只求他恨她,她罔顾他不顾一切的挽留,原来只是因为这样。
——她要死了。
这四个字跳进脑海,江载初只觉得彻骨寒意:“先生,她还能……活多久?”
“韩家精通蛊术,她能熬过这三年,已是不易……”老人捻须沉吟道,“上一次我见她,寸脉已被压制,若是蛊毒将尺脉也一并压制住,那便是回天乏术。”
“还有多久?”他追问。
“说不准……或许还有一年半载,又或许是,须臾之间。”
话音未,江载初已大步离开,径直牵过了亲卫的马匹,向定州方向疾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