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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哥从开头就错了。”小光说,“当初不应该打电话给她,让她从北京回来。”
“当初我要让她走了,就真的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周衍照沉默了几秒钟,说,“那时候我想过,与其一辈子见不到她,不如把她留在我身边,多一天也好,哪怕万劫不复,后患无穷,我也这么干了。”
周小萌这一觉睡得极好,醒来的时候天早就已经亮了。小光在天台上晾衣服,旧式洗衣机没有甩干的功能,T恤牛仔裤都挂在晾衣绳上往下滴水,晨曦里他整个人都蒙着一层金边似的,绒绒的。周小萌觉得早晨的饼市街最安静,所有人都好像没睡醒似的,相邻的天台上有一只猫,蹲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她伸手逗那只猫玩,小光说:“那是野猫,当心它挠你。”
那只猫已经灵巧地跳上屋脊,掉头而去。小光问:“你早上吃什么?我给你买,要不回家去吃?”
周小萌穿着小光的旧T恤,牌子很好,可是洗得毛毛的,她穿得像短裙似的,热裤卷起来也到膝盖,站在阳光的中央,显得年纪很小,脸庞依稀还有少女天真稚气的影子。她说:“回家去吃吧,少不了要挨哥哥骂,骂就骂吧,反正都已经这样了。”
她说话的语气很轻松,像是在讲别人的事。小光故意没看她的脸,弯腰从盆子里捞起一件衣服拧干,说:“以后别像昨天晚上那样了,就算不为别的,总得为自己打算。”
“我这一辈子,算是完了,还有什么好打算呢。”周小萌显得意兴阑珊,“要是萧思致愿意娶我,我就嫁给他好了;要是他不愿意娶我,我就再找一个人。”
小光回过头来,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说:“要是他不愿意,我娶你。”
周小萌嘴角微弯,明明是笑着的,可是眼睛里掩不住凄惶之色:“哥哥不会答应的。”
小光突然伸出手来,摸了摸她发顶的那个发旋,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亲昵举动。周小萌愣愣地看着他,他掌心微潮,隔着头发也感觉得到那温润,他就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说:“傻丫头。”
周小萌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他把衣服一件件晾完,最后他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周小萌昨天夜里借酒装疯,萧思致不知道那是谁的地盘,她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以周衍照的脾气,估计又要给她难堪,谁知回到周家之后,周衍照早就已经到公司去了。只有孙凌希睡觉还没有起来,小光将她送回家之后就匆匆地走了,她一个人吃完早餐,隔着窗子,看着周彬礼在花园里,他独自坐在轮椅上,对着一丛山茶花在发呆。
周小萌于是走出去,叫了声:“爸爸。”
周彬礼吃力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问:“你妈妈呢?”
“她上街去了。”周小萌蹲下来,替周彬礼整理了一下搭在他膝盖上的毛毯,说,“爸爸别坐在这里了,太阳晒过来了。”
“哦……”老人茫然地看了她一眼,问,“小萌,你怎么又瘦了?是不是又快考试了?”
“是啊,就快考试了。”
“读书把人都读瘦了。”老人爱怜地伸出手来,“来,爸爸有好东西给你。”
周小萌知道他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醒,所以只是顺嘴哄着他:“好。”
“我把钥匙藏在花盆下面了。”老人神秘地指了指那盆山茶花,“去拿。”
周小萌答应了一声,却没有动,周彬礼不耐烦起来:“快把花盆搬起来,快点啊!”
周小萌无奈,只得装模作样地将花盆搬动了一下,同时伸手摸了摸,嘴里说:“是什么钥匙……”没想到泥土里真有个硬硬的东西,她摸出来一看,居然真是一柄钥匙,只不过藏了不知道有多久,早就锈迹斑斑。
周彬礼看她拿到钥匙,笑得很得意:“我和你妈妈一起藏的,别人都不知道。小萌,生日快乐!”
周小萌鼻子有些发酸,周彬礼什么都忘了,唯独还牢牢记得,今天是她的生日。这世上大约也只有他还记得她的生日,她好几年不过生日了,家里出了事之后,哪里还有那种心思。
几年前离家出走的时候,正是生日前夕。虽然叶思容一直主张她去加拿大,一手替她办好了所有留学的手续,但万万没想到,周衍照早就订了跟她同一架班机的机票。
那时候真的是傻啊,以为远走天涯,就可以避开一切世俗可能有的纷扰,甚至,可以避开父母。
在北京的时候接到电话,说家里出事了,她和周衍照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父母发现了他们的私奔,所以使诈想骗他们回去。可是第二个电话是小光打来的,周衍照听了很久,她永远都记得挂上电话之后,他惨白的脸色,他说:“小萌,你先去加拿大,你就呆在国外,更安全。我回家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要是没事,我会尽快过去跟你会合。”
她送他到机场,只不过短短几个小时,她已经觉得他离自己越来越远,他就在安检口之前,最后一次拥抱她,说:“等我!”只是这两个字,就让她掉了眼泪,她搂着他的腰,死命地不肯放手,最后是他硬起心肠,又哄又骗让她松开了手。她泪眼朦胧站在安检口,眼睁睁看着他走进去,一步步走得更远,突然没来由地就觉得,他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她在北京耽搁了两天,把国际机票改签推迟,到底是不愿意独自上飞机。只抱着万一的希望,希望家里没出大事,他会回来跟她一起走。
后来他打电话给她的时候,说周彬礼车祸伤得很严重,叶思容也受伤了,她一点都没有怀疑,直接就买了一张机票回家。
那时候在想什么呢?
只是在担心父母吧,还在担心他,他在电话中语气焦灼,声音里透着疲惫,周家到底是捞偏门的,家大业大,得罪的人也多。那时候她一心想的是,天上所有的神啊,如果你们知晓,请一定一定保佑哥哥,父母已经出了事,他不能再出事了。
她都忘了那天是自己生日,就记得踏入家门,看着周衍照安然无恙地站在客厅中央,他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那是他最后一次,用那样温柔眷恋的眼神看着她。
她攥紧了手心的钥匙,前尘往事早就被她埋在十八层地狱的底下,任谁来,都不肯轻易再翻检。只是没有想到,原来多年之前,父母仍旧给自己准备了生日礼物,可是这份礼物她没有收到,就已经骤然生变。
周彬礼看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还以为她是惊喜,于是像孩童般得意:“银行保险柜,密码加钥匙,还要你亲自签名才可以打开,密码就是你生日。”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远得像是别人在说话:“谢谢爸爸。”
“谢谢你妈妈吧,是她说把钥匙藏在花盆底下,然后让你自己来找,一定很有趣,哈哈,哈哈。”
周小萌看老人笑得连牙都露出来了,心里忍不住一阵阵难过,说:“爸爸,我推您进去吧,您该睡午觉了。”
“好,好……”周彬礼说,“记得去开保险柜。”
“嗯。”
她下午的时候去了一趟银行,签名核实身份之后,银行的人用机油把钥匙擦了半天,才配合密码打开保险柜。
原来是她婴儿时代的手印和脚印,小小的石膏模子。那时候做这些东西都十分简陋,不像如今纪念品公司遍地都是,那时候也是叶思容有心,所以替她拓了手模脚模。
还有一张贺卡,是叶思容写的:“生日快乐!我的小萌。”
周小萌刹那间几乎所有力气都失去,她倚靠在柱子上,这是妈妈一生最后的手迹,她永远不会醒来,更不会书写了。
有一颗很大的眼泪落在那张卡片上,她连忙用手拭去,然后将那张卡片举起来,贴近自己的嘴唇,就像无数次,妈妈亲吻她那样。卡片连一丝折痕都没有,可是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她觉得自己都已经活了一辈子了,从前破碎的片断,都遥远得像是上一世。
只是一点点碎屑,就够她满足很久很久。
银行工作人员见她这样子伤感,一直没有过来打扰,最后她要走的时候,工作人员才问:“周小姐,您名下还有个保险柜,租期就快到期了,您还续租吗?”
“什么?”周小萌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以为是周彬礼以她名字开的保险柜,他一直记不清这些事了。于是她说:“哦,我忘了,能把合同拿来我看看吗?也是要钥匙和密码的吗?”
“您签名就可以开启了,和信用卡一样。”
周小萌说:“那就打开看看吧,看完我再决定续不续租。”
工作人员拿了份凭证来让她签名,然后就打开保险柜。柜子里是一只鞋盒,她突然心跳加快,手也抖得厉害,几乎不敢打开来看。
最后她终于打开,果然里面是一双木头鞋,做得十分精致,掏空了镂出花来,外面又用颜料勾勒出花纹。她把鞋子翻过来,果然鞋底上刻的有字。一只底上刻的是“一生”,另一只底上刻的是“相伴”。
她十六岁的时候,周衍照曾经去过一趟荷兰,她千叮万嘱,让他给自己带双木鞋,结果还是被他给忘记了。回来之后,她自然大大地不依,生了好几天闷气。周衍照说:“木鞋有什么难的?回头我给你做一双。”
周小萌说:“吹牛!”
“真不吹牛,哥哥的手艺,你等着瞧吧!”
周衍照雕刻很有一手,大约是因为他玩刀玩得好,雕刻用的是巧劲。当年他还小的时候,叶思容看他这也不愿意学,那也不肯用心,就成天拿小刀雕橡皮玩儿,倒也没拦着他。再长大一点,甚至给他买了工具,让他雕木头,也治印。
周衍照对治印那样文绉绉的事没多少兴趣,但随手雕个小猫小狗什么的,做得津津有味。但他的脾气,喜欢的事也维持不了多久,青春期的周衍照特别忙碌,就把这点小爱好,抛到了九霄云外。
等他真找了块木头来雕鞋的时候,周小萌倒又迷信了:“我同学说不能送鞋给别人,一送鞋就代表要越走越远,特别不吉利。”
周衍照嗤笑一声,说:“什么吉不吉利,那我在鞋底刻几个字好了,就刻‘一生相伴’,够吉利了吧?”
后来他事多,木鞋的事,就不见他提起了。
她一直以为他没雕,却原来,是他没送。
刻了一生相伴,原来也不能一生相伴啊!
她用指尖慢慢摩挲鞋底那深深的刻痕,人的一生这么漫长,命运这么无常,一生相伴,是多么痴心的一个词。
周小萌从银行出来之后,并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去买了块蛋糕。
她手头的现款非常有限,周衍照给她的附卡是不能取现的,或许没有人相信,堂堂周家的二小姐,成天身上一毛钱都没有。她成绩虽然中上,但常常缺课,自然也拿不到奖学金,有没有现金就全凭周衍照高兴了,向他拿钱是件难堪的事,周小萌除非迫不得已,通常不会去跟他开那个口。把自尊心踩在脚下的滋味太难受了,尤其从他手里接过几张粉红色的钞票,总让她觉得自己是在出卖自己,事实也确实如此。但连自欺欺人都变成奢侈的时候,她总会下意识回避那种难堪。
有时候周衍照高兴,会给她几扎现金,让她数着玩,数完之后,他常常会一张不剩地拿走,还会冷嘲热讽,说:“你只有数钱的时候还有点活泛。”起初周小萌会觉得难受,后来他再这样说的时候,她也就充耳不闻了,只是有时候趁他睡着了,从他钱包里偷偷拿两张钞票。他钱包里现金不多,第二天他自然就会知道,不过有时候会逼她把钱拿出来,有时候或许会忘了追究。她知道自己不应当那样拿他的钱,但花钱的地方太多了,不见得处处都可以刷卡。而且一旦她刷了卡,她吃了什么,买了什么,去了什么地方,他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用金钱织了一个笼子,她哪里也不能去。
到现在,她手头有的所有现金,也不过才三百四十多块钱,难受的时候,她总是愿意一个人吃饭,不刷卡,仿佛这样就可以证明什么似的。她知道自己的幼稚,现金和刷卡,不都是他的钱?
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是今天她还是给自己买了块蛋糕,很小的一块,也得十二块钱。她坐在店里一口一口吃完,然后再去医院看叶思容。
她特意把这个月探视的机会留到了这一天,叶思容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变化。她帮着护工替妈妈擦洗,今天她出奇地沉默,并不想说任何话。在婴儿时代,在她刚刚出生的时候,妈妈也是这样照顾她的吧?那时候她是个小小的婴儿,不会说话,成天只会睡觉和哭。可是叶思容现在,连哭都不会了。
等护理走了,天色都已经暗了下来。黄昏时分仿佛又要下雨了,病房的窗外就是一株榕树,枝叶繁茂,风一吹就沙沙作响。
她在妈妈的病床前站了很久很久,一直站到天都黑透了,才说:“妈妈,我嫁给哥哥好不好?”
停了一停,她自己反倒笑了笑:“我知道是不成的,妈妈你别生气。他都把你害成这样了,我怎么能嫁给他呢?”她低着头,用手指摩挲着病床的钢制护栏,声音低得几乎微不可闻,“可是妈妈,想到他要娶别人,我还是很难过啊……是真的难过。”
没有回答,只有仪器单调工作的声音,还有窗外的风声。
她难过地想,要是妈妈还清醒着就好了,自己可以哭,可以闹,可以撒娇,可以不讲理,甚至闹到妈妈给她一巴掌,也会让她觉得好受许多。
离开医院,她执意要搭公交车回家,司机没办法,只好任凭她投币上车,司机开车跟在公交车的后头。这趟车人不多,上车的时候有人紧跟在她后头,却没有零钱,只好讪讪地问她:“小姐,能不能借我两块钱?”
周小萌皱了皱眉头,此时此刻她不愿意说话,更不想理会一个陌生人,于是掏出来两块钱,扔进投币箱里。那人连声道谢,却一直跟着她走到公交车最后一排,她坐在靠窗的位置,那人就坐在了她旁边。周小萌又忍不住皱眉,因为前面空位置很多,这个人明显是故意跟着她坐。果然,那人开口就问:“方不方便留个联络方式?我好把钱还给您?”
周小萌不是没有被人搭讪过,因为她长得漂亮,从中学时代就是校花的地位,可惜有周衍照这样的哥哥,一帮男生有贼心没贼胆。进了大学之后她跟同学来往得少,又不住校,但常常还是有外系的男生慕名前来,在教室外徘徊。后来渐渐都知道她家世非同一般,又天天有名车接送,许多男生这才打了退堂鼓。
周小萌应付这种人非常有经验,只冷冷地说了三个字“不用了”,就扭头看着车窗外。谁知那个男人并不死心,仍旧笑盈盈地问:“我看您也是从XX医院那一站上车的,是在那家医院工作吗?”
周小萌自顾自掏出手机,塞上耳机,却不防那个人竟然伸手就要扯她的耳机。她反应极快,肘一沉就撞向那人胸口,没想到那个人竟然是近身搏击的高手,出招居然比她还要快,周小萌的胳膊没撞在他胸口,倒被他牢牢捏住了。只是一招她就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伸手就将手机往窗外一扔,那人却抄手一捞,就着耳机的那根细线,竟然将手机扯回来了。他笑眯眯地说:“这么好的手机,你扔了干吗?”
周小萌冷笑:“你不会不知道我是谁吧?看到后头那辆奔驰没有?司机一觉得不对,就会招呼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