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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孽!
华妃抄起案上的茶碗,便欲向地上掼去,手已经高高举起,忽然又慢慢地放了下来。若无其事地端着茶碗,怔怔了一会儿,终于呷了口茶。放下了茶碗,唤自己的贴身宫女:“阿息。”
阿息躬身向前:“娘娘。”
“叫人预备,我去送一送涵妃。”华妃的声调平静如水,“毕竟是这么些年的姐妹。”
阿息悄悄地退下去安排,华妃换过了衣裳,望向窗外,但见暮色四起,雨气苍茫,上苑无数楼台,尽融入迷蒙的烟雨间。
涵妃行装已经收拾完毕,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不外衣物箱笼,因为事出仓促,她所居云容水态殿中一片愁云惨雾,宫女脸上皆带了戚容。华妃见涵妃脸上犹有泪痕,也不禁生了兔死狐悲之心,安慰她道:“皇上只是一时震怒,所以才送妹妹回去。待过得两天皇上气消了,看在皇长子的面子上,自会再接妹妹回来。”
涵妃本来十分伤心气恼,见了她来,反倒像是平静了,淡淡地施了一礼:“多谢姐姐吉言。”华妃仿佛十分伤感,道:“妹妹此去多多保重。自从皇贵妃薨后,只剩了咱们姐儿三个,晴妃病成那样,前天宫里遣人来,说是十分不好,只怕要到六月里才不妨事。我当时听了,心里就难过得什么似的。原先咱们在府里的时候,那样有说有笑,该是多么热闹。”涵妃冷笑道:“姐姐这话说错了,这宫里哪一日不热闹了?依我看,此时就热闹着呢,有人来看热闹,更有人来凑热闹。”
华妃只装作不懂,笑道:“妹妹说话越发有机锋了,此去万佛堂跟着太妃多多参悟,必定大有结果。”
涵妃心中大怒,但转念一想,反倒笑了:“我是个俗人,没有慧根,怕是参悟不了了。倒是姐姐素来聪慧,做事更是明白,怕只怕姐姐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么些年来苦心经营,反倒为她人做嫁衣裳。”
华妃抿嘴一笑,转开话题:“妹妹去了万佛堂,若是缺了什么吃的穿的,尽管叫人来问我要,我保管替妹妹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涵妃笑道:“姐姐放心,多谢你来看我,我不会跟姐姐客气的。”
华妃为三妃之首,涵妃依礼送出垂花门,华妃十分客气地道:“不必送了,就要动身了,原应该我送你才是。”涵妃道:“多谢姐姐素日的照拂。” 宫女内官本来都随在远处,不过是阿息扶着华妃的手,涵妃面带微笑,忽而悄声道:“我这一去,也不知几时有福才得重见姐姐金面,也请姐姐千万多加保重。只是那妖孽是皇贵妃的嫡亲妹子,姐姐看着她,难道心里不觉得害怕么?”
华妃心中一跳,脱口道:“本宫为什么要怕她?”
涵妃笑道:“姐姐说得是,姐姐如今是后宫主事,或许明年皇上就会晋封姐姐为贵妃,皇后之位指日可待。姐姐怕什么,姐姐什么也不必怕。”
回到自己宫中,华妃才觉得手心里冰凉,全是冷汗,她心神不宁,坐下之后,捧着一盏茶,沉吟不语。阿息连唤了数声“娘娘”,她才抬起眼来:“阿息,涵妃那句话,你也听见了,你说,她是什么意思?”
阿息神色恭谨地答:“娘娘,不管涵妃娘娘是什么意思,她都是在信口开河。殊儿那妮子沉不住气,坏了娘娘的大事,陷娘娘于危局。涵妃此去,于娘娘有利有弊。所谓利,涵妃不除,他日终究是娘娘的绊脚石;所谓弊,涵妃性情急躁,可以用作卒子,她这一去,娘娘未免失了一步好棋。眼下最要紧的是,娘娘该好生打起精神来,应对那位慕姑娘。”
华妃出了会儿神,才道:“不怪殊儿,是我们低估了那妖孽。皇上素来在男女之情上看得极淡,皇贵妃在时,皇上待她虽好,亦不过尔尔。怎么这个妖孽反倒能有今天,我真是想不明白。”
阿息道:“娘娘,经此一事,她已经是心腹大患。涵妃乃是皇长子生母,皇上尚且如此不顾情面,娘娘可要早作打算。”华妃长长叹了口气:“我原想借涵妃的手除了她,没想到弄巧成拙,涵妃这一去,晴妃又病得起不来——她不病也不中用,宫中连个可掣肘的人都没有,难道真要由着她去翻天了。”
阿息道:“娘娘放心,天翻不了。”声音极轻,“皇上睿智英明,从不耽于美色,以皇贵妃与皇上的情分,万岁爷尚能下得决断,她一介罪臣孤女,又能翻起什么大浪来?即使皇上眼下为那妖孽所惑,那也不过是一时。”
华妃凝望她片刻,缓缓颔首。
因皇帝的口谕是即刻动身,虽天色已晚,亦不可耽搁。涵妃的鸾轿出了上苑,扈从簇拥行至西门已是酉时,城门已闭。城守不敢擅启,只得一层层禀报上去,待报至豫亲王行辕时,已经是戌时三刻过了。豫亲王总领跸警事宜,每日必亲自巡看驻防,此时方从行苑驻防大营中回来,听说涵妃奉谕夤夜回京,心下奇怪,不由问:“为什么?”
前来禀报的人自然不知,豫亲王行事最是缜密,想了一想,命人去唤了当值的宫殿监来。因他兼领内务大臣,正是宫殿监的顶头上司。当值的内官不敢隐瞒,源源本本地讲了事情的始未。豫亲王不动声色地听了,当下并未说什么。
因驻跸行苑,所以并没有所谓“大朝”,但豫亲王所辖事甚多,所以每日必入宫见驾,这日照例递牌子请见,豫亲王便随小太监入丽正门,方转过落花桥,径旁遍植槐树,槐花初放,绿荫如云,花香似蜜。但见十数名青衣小监执了钩镰提篮之物,正扶了梯子采摘槐花。领头摘花的正是方内晏安的内官吴升,见着豫亲王,忙满脸堆笑打了个千儿:“王爷钧安。”豫亲王便问:“这是在做什么?”
吴升赔笑道:“皇上忽然想吃槐花饼,嫌御膳房弄得不新鲜,慕姑娘命咱们摘了槐花,自己蒸呢。”
豫亲王见篮中一捧捧雪白槐花,香气馥郁,甜香醉人,不由道:“已经摘了这么些,还不够么?”吴升道:“王爷不晓得,这些哪里够使——这些槐花,只取半开极嫩者,有一些儿黑点黄斑的都不要,一朵朵拣得干净了,方入甑蒸之,滴取其露,用干净雪绡纱滤过,澄成槐露,并不掺半滴水,只用这槐露和了面做成饼。您说说,这得多少槐花才够?只怕行宫里这几千株槐树,禁不住这一蒸。真难为慕姑娘,这样繁巧的法子,可是怎么想出来的。”
豫亲王随口道:“这样的食谱方子,只有穷奢极欲的河工上才想得出来。慕中平外放做过多年的河督,她既是慕中平的侄女儿,知道也并不稀奇。”
吴升赔笑道:“王爷说得是。”
豫亲王转脸对引路的小太监说:“走吧。”
至方内晏安殿外,赵有智已经亲自迎了上来,笑吟吟施礼道:“给王爷请安,适才万岁爷还在惦记,说今年新贡的雪山银芽极好,要赏给王爷尝尝。”豫亲王心中有事,随口答应着,便径直往东走。赵有智却并不像往日那样转身去通报,反倒紧上前一步,躬身又叫了声:“王爷。”
豫亲王这才悟过来,望着他问:“怎么?华妃娘娘的凤驾在里头?”
皇帝并不好色,中宫虽虚,后宫中亦不过封敕四妃。皇贵妃慕氏已薨,所余华、涵、晴三妃。涵妃昨日被遣,晴妃病重留在宫中,并未随扈来上苑,所以豫亲王以为是华妃在内,有所不便。
赵有智笑嘻嘻地答:“今日新贡的雪山银芽呈上来,慕姑娘一时有兴致亲自开了茶,这会儿烹茶给万岁爷尝呢,皇上正高兴,说烹茶是雅事,不许人围着,说是没得熏坏了茶,命奴婢们都退下来了。请王爷到直房里略坐一坐,等万岁爷喝完这盏茶,奴婢马上替王爷去回奏。”
豫亲王想了一想,随他进了直房。赵有智最是殷情小意,亲自拂拭了椅子,服侍豫亲王坐下,又亲自捧上茶来,笑着说:“王爷素来是品茶的高手,奴婢这里虽没有好茶,也不敢拿旁的来敷衍王爷。这个虽不是什么名茶,倒是今年谷雨前摘的,请王爷尝个新鲜罢了。”
豫亲王一掀碗盖,只觉得清香扑鼻,其香雅逸,竟不在雪山银芽之下。他心不在焉,随口夸了句好,便问:“下月便是万寿节了,皇上的意思,是在上苑过节,还是回宫去?”
赵有智满脸堆笑道:“奴婢不敢妄测圣意,不过……”说到这里,停了片刻,踌躇道,“以奴婢的愚见,或许皇上会留在上苑过万寿节。”豫亲王拿左手两只手指转着碗盖,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赵有智笑道,“奴婢也是听皇上那日随口对慕姑娘说的,万岁爷说,回了宫规矩多,可没眼下这样自在了。”
豫亲王正等着他这句话,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罪臣之女,依祖训是不能册妃的。”
赵有智道:“王爷说得是,可是在景宗爷手里有过特例的,景宗爷的皇五子康亲王,便是罪臣丰逸的女儿所出。景宗爷有过特谕,因诞育皇子册其为福妃。”
豫亲王眉头微微一皱,皇帝年轻,涵妃所出皇长子今年不过三岁,晴妃曾经诞过一子,但未及满月旋又夭折,华妃并无所出。皇长子年幼,看不出资质如何,将来储位大势还很难言定。赵有智见他神色莫测,亦不多说,提起那和阗白玉如意壶,替豫亲王续水,随口道:“这虽是祖宗成例,可最要紧的一点是,那福妃娘娘是皇子生母,所以才殊为特例。依奴婢想,只怕旁人不一定有那个福分,能够诞育皇子。”
豫亲王望着赵有智,但见他低眉顺目,神色极是恭谨,心中忽然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嫌恶。将茶碗轻轻一推,说道:“四哥其实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凡人凡事他若真心以待,必会罔顾一切。谁要是敢背着他玩花样,只怕不是掉脑袋那样便宜。”赵有智神色依旧恭谨,只说:“王爷教训得是。”
豫亲王几乎是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永远不能忘记那一个天寒地冻的冬日。大雪已经绵绵地下了数日,天气冷得几乎连脑子都已经被冻住了。惜薪司的内官们连份例的柴炭亦敢苛扣,殿中只生了两只小小的火盆,偌大的永泰宫就像冰窖一样,他穿了那样多的衣服,可是依旧冷得直呵白气。母妃病得一日重过一日,已经起不来床,服侍母妃的宫女内官们都躲了懒,只剩了七岁的他陪在母亲床前。母妃有时昏沉沉睡着,有时清醒一些,窗外的雪花打在窗纸上,发出些微的响声,母妃喃喃地问:“是下雪了么?”
母妃说的是舍鹘语,在这阖宫里,亦不过只有一个七岁的他可以听得懂。他捧住母亲的手,用舍鹘语轻轻地唤了一声:“阿娘。”母妃曾经如月亮般皎洁的脸上,只余了一种灰暗的憔悴之色,曾经有珠光流转的眸中,亦只是一片黯然,呓语般喃喃道:“若是在咱们回坦的草原上,下雪的时候,你的外婆就会叫奴隶们蒸羊羹酪,那香气我现在做梦都常常闻得到。”他心中虽然难过到了极点,但还是笑起来:“阿娘想吃,滦儿命膳房去做就得了。”母妃轻轻摇一摇头,说:“我并不想吃。”
可是他知道,他知道阿娘为什么这样说。宫中上下皆有一双势利眼睛,御膳房连一日三餐的份例都不过敷衍,哪里还能去添新花样命他们蒸羊羹酪。母妃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母妃的手心是滚烫的,仿佛烙铁一样,烙在他的脸上。母妃的声音就像是雪花一样,轻而无力:“好孩子,别难过了,是阿娘连累了你,这都是命啊。”
刹那有泪汹涌地流出,他并不是难过,而是愤怒,再也无法压抑的愤怒。他霍然立起,大声道:“阿娘!这不是命,他们不能这样对待咱们。”不待母妃再说什么,便夺门而出。
无数雪花漫天漫地卷上来,北风呼啸着拍在脸上,像是成千上万柄尖利的刀子戳在脸上。他一路狂奔,两侧高高的宫墙仿佛连绵亘古的山脉,永远也望不到尽头。他听得到雪水在脚下四溅开来的声音,听得到自己一颗心狂乱地跳着,听得到自己粗嘎的呼吸。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去御膳房,他要给母亲要一碗蒸羊羹酪,他是皇子,是当今天子的儿子。母妃病重如斯,他不能连她想吃一碗酪也办不到。
正和门、经泰门、永福门……一重重的琉璃宫阙被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奔跑甩在后面,突然脚下一滑,重重摔在了地上。膝上的疼痛刹那椎心刺骨,他挣扎半晌爬不起来。杂沓的步声渐行渐近,忽然听到“哧”的一笑。
他抬起头来,在高高的步辇之上是皇二子定溏。一身锦衣貂裘,风兜上浓密水滑的貂毛,将他一张圆圆的脸遮去了大半。定溏看到他全身雪水狼藉的模样,乐得前俯后仰,拍手大笑:“舍鹘小杂碎,摔得真是美,四脚朝天去,像只小乌龟。”
他脑中轰地一响,满腔的热血似乎顿时涌入脑中,他几乎想都没想,已经扑上去拼尽全身的力气,抓住定溏的胳膊用力一拖。定溏猝不及防,竟然被他从步辇上拖了下来,顿时摔得鼻青脸肿,哇哇大叫。内官们抢上来,可是拉不开他们,他牢牢抱住定溏,定溏又哭又叫,两个人翻滚在雪泥里,他一拳又一拳,重重地捶下。定溏拼命挣扎,拳打脚踢,定溏本来比他大上好几岁,可是他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蛮力,就是不肯撒手。定溏着了慌,口中又哭又骂又叫:“你这个舍鹘杂碎,快放开我,我叫母后杀了你!杀了你!”
熊熊的怒火燃起,燎过枯谢已久的心原,一路摧枯拉朽,排山倒海般轰然而至。他让这心里的怒火烧得双眼血红,他骑在定溏身上,死死掐住定溏的脖子,定溏顿时喘不过气来。内官们也慌了手脚,拉不动他的手,只得去掰他的手指。他死命地不肯放手,定溏渐渐双眼翻白,内官们着了慌,手上也使全力。只听“啪”一声,他的右手食指顿时被剧痛袭去了知觉,他痛得几乎昏厥过去,内官们终于将他拖开了,扶起定溏。
食指绵绵地垂下,他从未那样痛过,手指的疼痛渐渐泛入心间,内官都忙着检视定溏有无受伤,他跌在雪水中,并无人多看一眼。雪白森森的指骨从薄薄的皮肉下戳了出来,血顺着手腕一滴一滴滴落在雪上,绽开一朵朵嫣红。他不要哭,他绝不要哭,哪怕今日他们打折了他的双手,他亦不要哭。母妃说过,在回坦草原上,舍鹘的儿郎从来都流血不流泪。他拼命地抬起脸,天上无数雪花纷纷向他眼中跌落下来,每一朵洁白晶莹,都像是母亲温柔的眼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