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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里足有半柱香的静默,苑书张大嘴看着自家装模作样一脸娇羞的土匪小姐,头一遭觉着晋南百姓对任安乐敬而远之的态度简直睿智无比,她家小姐似乎生来就不知道‘害怕’二字怎么写。她小心转头朝太子爷看去,只瞅见一双黑得幽深的眼,倏地低头,极专注的玩起手指头来——她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见。
苑琴虽然也是神色紧绷,但在苑书毫无出息的小动作后,倒坦然起来,只是目光也似黏在了手中摆弄的茶具上,横竖就是不抬眼。
韩烨眯着眼,手中半阖的书页沙沙作响,他端坐的位置,可以清楚的瞧见任安乐半裹着被子,一头黑发散开,眼底犹带刚睡醒的雾气和赤裸裸的挑衅,懒散而锐利。
他嘴角一勾,将书仍向角落,突然撑起身,在所有人回过神来之前隔着一张木几挑起任安乐的长发,细长的手指一缕缕拂过青丝,落在任安乐颈间,全身一点点靠近,最后墨沉的眸子一眨不眨的凝视她。
苑书捂着眼,几根手指头露的缝足够让她瞪得圆咕噜的眼珠子看清外面的光景,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苑琴手一抖,倒在瓷杯里的茶洒落几滴出来。
一尺之距,太危险了!老头子说过世人狡诈,见人留三分,决不可轻信于人,在沙场上更不能让人越过自己的剑锋。
任安乐眨眨眼,心里把安乐寨祖训倒腾了十来遍,硬是没舍得挣脱韩烨看起来孱弱无力的手腕。灼热的呼吸扑在脸上,气息纠缠的男子薄唇轻抿,眉峰如墨,上挑的凤眼深处情深如斯。
哎哟,老爹,你咽气之前咋不说帝都俏儿郎猛如虎,你闺女我实在应付不过来啊!
马车内静默无声,韩烨看着红晕一点点淹没任安乐白皙的脖颈和脸颊,嘴角扬起清浅的弧度,一字一句吐出口。
“任大人,孤东宫之妃弱水三千,虽不若大人豪爽不羁,却个个温婉似水,容颜脱俗,孤之所喜,如此也,大人要入东宫之列,恐相差远矣。”
意思就是能入东宫的哪个不是世家贵女,才情容貌出众,你一个相貌平平粗鄙无才的边塞女土匪就别白日做梦了!
即便是素来大字不识几个的苑书也听出了这句话内里的意思和太子爷不轻不重的嘲讽还击,她叹了声‘自作孽不可活’,默默把指头缝重新合住。
任安乐瞪大眼看着施施然退回去安然而坐的韩烨,嘴一撇,甚是委屈,心底嘀咕着皇家人果然娇贵,一句玩笑话就跟撅了老虎胡须一般。
太子殿下光荣夺下一城,虽面无表情,但眼底的笑意却头一次及到了眼底。
颠簸的马车总算拉回了任安乐九霄云外的心神,她这才定下心来打量马车内的光景,满意的发现自己穿戴整齐,然后随意用布条将长发系好,掀开布帘朝外望去,青山绿水,犹带几分乡野气息,显已不是繁华的京城,她眉一挑,朝韩烨看去。
“父皇下了圣旨,令我二人为钦差下江南赈灾,大理寺由黄浦暂时执掌。”韩烨翻过书页,“想必现在圣旨已经传到任府了。”
任安乐伸着手指头把马车内的人数过,不可思议道:“殿下,你是说就这几个人?”
“我们先行,诤言带领禁卫军和赈灾银半日后再启程。”韩烨顿了顿,难得露出几分赞赏,“钱广进果真是个人才,短短一月便将户部上下收拾得服服帖帖,不过一日便集齐了赈灾银。”
“若是无才,也不会如此年轻就被陛下倚为股肱,殿下若是收服此人,必得一大助力。”任安乐眨眨眼,继续道:“殿下,你既想悄无声息入江南,这辆马车也太招眼了。”
瞅着车内奢华舒坦的布置,任安乐摇头晃脑批评,但手一刻都没闲着,不过几句话时间,小几上各类吃食被她扫荡得干干净净。
苑琴递过来一杯热茶,她捧着饮了几口,一副惬意的模样。
韩烨眉头微皱,看着面前这个聒噪贪吃的女子,开始怀疑选任安乐陪他下江南说不准是个错误的决定,正欲开口,任安乐打了个饱嗝,接着絮叨:“臣想着殿下会在三口镇换行头吧。”
韩烨握着书的手一顿,沉眼朝任安乐看去。他昨夜才定下的路线,任安乐怎么会知道?
“去沐天府除了一条官道,还可途径十里坡和三口镇两个方向,十里坡平坦道宽,三口镇路险曲折,太子殿下乃天之骄子,且乘着这么一辆马车出京,如果臣是沐王,阻挠殿下的人马定会放在官道和十里坡的方向。”
韩烨眼底神色变幻,拾上书,“哦?沐王为何要阻拦孤?”
“殿下,沐天府水灾的消息十日后才传入京城,甚至是在告御状的难民之后,这不是很奇怪吗?只有尽快抵达沐天府才能查到蛛丝马迹,从三口镇去虽一路穷山恶水,路途艰辛,却耗时最短。”任安乐放下手中热茶,神色清明透彻。
韩烨沉默的看着对面言笑晏晏的女子,赞道:“看来任大人有谋才。”
任安乐眼底狡黠,“殿下,虽你东宫美人三千,可如臣一般上得朝堂,入得江湖的着实难寻一人。”
她说着傲慢一抬眼,一副誓死捍卫城池的忠勇模样。韩烨嘴角轻抿,实在懒得再朝理她,只吩咐了一声‘到三口镇了再唤孤’便闭上眼养神了。
任安乐哼着小调,华贵招摇的马车缓缓朝三口镇驶去。
半日后抵达三口镇,一行人寻了间乡野小店投宿,韩烨一身气质摆在这,遂除了韩烨其余人皆降为家仆,任安乐哼了半响,入房间换了男装摇身一变成了二公子,韩烨由得她胡闹,只端坐在窗边饮茶,苑琴安静立在他身后,一脸苦哈哈的。
自韩烨在马车上饮了她随手递的一杯茶后,她这个任府侍女便暂时被东宫给征用了,任安乐提出抗议,奈何太子爷一句‘暴殄天物’便把她给打发了。
临近傍晚,骤雨又起,淅沥沥打在窗沿上,韩烨眉头轻皱,神色微沉。若雨水不停,江南河道全线决堤,老百姓的祸事只会更大。
任安乐摇着扇子倚在二楼木梯上看美人赏雨图,好不快活。
“放开我!”少年稍显气急的声音在回廊后响起,听着这格外熟悉的声音,韩烨和任安乐俱是一愣,抬首朝外看去。
长青身负铁剑,木着脸,手里拧个身着蓑衣头戴雨帽的人走进来,少年扑腾间,雨帽掉落在地,露出尴尬的面容,长青把人往大堂中间一放,闷声道:“小姐,温朔公子跟在我们身后半日了,我看雨渐大,便把他弄进来了。”
温朔一听,也不折腾了,满是意外:“你早知道我在后面?”
长青点头,垂眼退到一旁,又变回了一根木桩子。
安乐一摇扇子,“哟,温小公子,好好的新科翰林不做,跟着我们来遭罪干什么?”
温朔咳嗽一声:“在翰林院也学不到什么东西,还不如跟着你们去江南……”
“胡闹。”韩烨冷硬喝道:“你是朝廷命官,新科状元,哪有随意弃官远走的道理!”
温朔走到韩烨身边,“殿下,今早我向陛下请了旨,陛下允了我才跟着来的。”
韩烨神色更冷,温朔回得小心翼翼,“若我说了,殿下定不会准我随行,我才一路跟着。”
“回去。”韩烨起身,淡淡吩咐,头也不回朝二楼走去。
温朔一急,连忙道:“殿下,东宫有赵岩守着,万事安好,这趟江南之行变数太多,我跟在殿下身边才能随身保护。”
“孤的护卫都是摆设不成,还用你这个状元来保护。”韩烨眼底有显而易见的怒气。
温朔低着头,犟在原地,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
“殿下,让他跟着吧。”任安乐懒洋洋的声音自楼上落下,“有长青在,他的安全定然无忧。”
温朔朝长青看了一眼,有些别扭,但望向任安乐的眼底闪过感激。
韩烨转首,淡漠冷沉:“温朔,沐天府事重,干系数万百姓,向孤证明你并非累赘。”
温朔抿住唇,向前一步,低声回:“殿下,臣查过,沐天府二十五位官员中有十三位曾参与去年河堤款项的下放,其中以钟礼文为首,皆是沐王一派。臣曾听闻江南各官员间会有一本内帐,其中各官员以代号为称,平日各记一本,待年终时会将账目汇总。”
江南有内帐并非秘闻,可是其账簿内完全没有名讳,即便拿到手,也辨别不出究竟哪些官员牵扯其中
“那又如何?”韩烨挑眉。
“沐天府二十五位官员,有二十四位乃进士出身,臣昨夜在翰林院呆了整晚,每位官员会试之时的试卷皆被臣看了一遍……”温朔抬头,少年的脸庞虽带倦容,却意气风发:“他们每个人的字迹都被我记在心里,江南内帐事关重大,一定是他们亲自所写,只要拿到账簿,我就能分辨出是哪些官员牵涉其中。”
一夜时间记住二十四人的笔迹,这等匪夷所思之事,也只有面前这个十五岁就高中状元的少年才能做得到。
不止是韩烨,就连任安乐手中摇晃的扇子也停了下来,半响后,她对着神色复杂的韩烨笑了一句,神色有些怅然:“殿下,你教了个好弟子出来。”
韩烨没有回应,转身回了房间,算是应允了此事。
深夜,天气沉闷,韩烨一出房门,便瞧见任安乐抱着个小酒壶横坐在窗沿上,面容隐在月色下,有稍纵即逝的冷凝。
他顿了顿,还是走上前来。
“任大人……”
“任安乐。”任安乐回首,朝韩烨晃了晃酒壶,认真纠正,“怎么,殿下有事?”
韩烨行到她身边,问:“为什么要留下温朔,你既然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跟在身后,就不应该到了此处才告诉孤。”
“殿下,温朔担心你,才会一路从京城跟来,再说朝廷波谲云诡,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他天资聪慧,让他早些经事也会成长得更快。”
韩烨知道任安乐说得句句在理,仍皱着眉道:“孤会护着他。”
“你能护他多久?终有一日他要学会走出殿下的羽翼,这个世道,除了自己,没有谁可以护住谁。”
任安乐眼中的笃定太过肯定,韩烨眯起眼:“任安乐,你对温朔好像太过在意……为何?”
任安乐一怔,朝茫茫夜色看去,半响后轻声道:“臣曾有一幼弟……”她回转头,看着韩烨:“可惜身体孱弱,小时候夭折了,若他还活着,应和温朔同岁。”
韩烨清楚的看见,这个一向嬉笑于世的女子眼底一闪而过的深沉悲痛,那是只有最亲的血脉离世时才有的彻骨冰凉,她静静望着他,黑沉的眸子熟悉凛冽,就好像,他曾经在何处见过一般……
“殿下。”任安乐低唤一声,韩烨从恍惚中回神,负于身后的双手悄然握紧。他望着任安乐,薄唇轻抿。
窗沿上的女子一跃跳了下来,一边摇着空荡的酒壶,一边晃着朝房间而去。
“殿下,人活着便是福,你要惜福。”
淡淡的声音传来,韩烨转身,只来得及看见一道孤寂萧索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