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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弯腰,将玳瑁发夹端端正正放在洁白的雪地上,最后一次用手指抚摩着它柔腻的弧面。
舍不得,可是不得不割舍。
这么多年,他一直留着这发夹,可是终究也没有机会将这个还给她。
他伸出手,接住一瓣雪花,精美的六角冰花,瞬间已经融化在掌心,变成小小的水珠,微凉。
地面上的积雪已经越来越厚,风卷着雪吹在脸上,他蹲下去,用手指,慢慢地一横一竖,划过雪面,写下了三个字。
雪不停地落着,纷纷扬扬,他站起来,就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看着那三个字,无数的雪花落下来,那三个字渐渐湮没,渐渐模糊,字迹淡去,最后终于隐约难以辨认。
【二十三】
清晨时分佳期突然醒来,窗帘闭合,卧室里四处暗沉沉的,她就那样突然醒来。
床头柜上的闹钟,已经指向八点二十六分。
他搭乘的航班呼啸着冲天而去,离开这座城市,已经是几个小时前的某个刹那。
而她也即将离开这里。
她起床洗漱,然后开始收拾一些零碎的行李。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只是些衣物,装了小小一只行李箱。
下楼去吃早餐,小区外不远处有一家小小的小吃店,那里的豆浆十分醇正。佳期叫了一杯甜豆浆、一根油条,这才发现老板换了人。
豆浆还是那样醇厚好喝,新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告诉她原来那对年轻夫妇回四川去了。
“小老板娘怀孕了,小老板笑得嘴都合不拢,心疼老婆做早餐太辛苦了,所以两口子回老家生孩子去了。说是将来等孩子大一点,再出来。我们就把店子顶下来了。”
这喧嚣尘世里,即使再纷扰熙攘,亦容得下一对最平凡的夫妻,生儿育女,其乐融融地过着他们的日子。
时间还很早,佳期想起阮正东前几天偶尔提到,说是想吃梅园的奶卷,想着反正上午没有事,不如去替他买些带回上海去。
她站在街边等出租车。
正好隔壁是一家电器店,落地大玻璃窗里无数台电视机,正在播放整点新闻。
相貌端正的女主播,连微笑都中规中矩,以标准的普通话播报着新闻:两会出台最新草案后,市民反响热烈;春节临近,春运人数到达顶峰,火车站里出现排队买票长龙;昨天雪夜发生数起交通事故,市政部门出动全部铲雪车,并喷洒融雪剂,保证了交通畅通……
她漫不经意地听着,雪后的出租车最难等,来来往往的出租车都载着客。
“下面播报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今天上午九点二十七分,中国××航空公司的一架波音七四七坠毁在俄罗斯境内。目前已证实这架飞机上有乘客二百三十二人,机组人员十三人。这架航班号为××910的波音客机,是于今早时分从北京首都国际机场起飞,执行前往美国纽约国际机场的日常飞行任务。失事前七分钟,失事飞机曾向俄方空管局发出过紧急求救信号。发出信号后不久,即与地面失去联系。目前已经证实飞机坠毁在俄国上扬斯克山山脉附近,由于当地气候恶劣,正处于暴风雪天气,俄方救援人员无法前往坠机现场。目前失事地区气温低达零下43℃,机上乘客生还机率十分渺茫……”
佳期抬起头来。隆冬的上午,雪后的太阳好得像金叶子,一片片覆在人身上。
孟和平!
孟和平在那架飞机上。
他昨天晚上来向自己道别,曾经告诉过自己,他是搭那趟航班。
她摇摇欲坠,几乎无法站立。
她以为一切已经重新开始。
过去的一切早就已经结束了,她以为不过是重新开始,随着疲惫的空乏,随着深沉的痛苦,硬生生地将曾经最重要的那部分从她生命里剔除掉了,全都剔除掉了。一干二净,不剩分毫。她曾经失去过那样多,那样重要的一切,以为终其一生都不能再找回。她下定决心割舍掉一切,只要自己真的可以忘记,只是做全然陌生的路人。把曾有过的全部的幸福都一一检点,把全部的笑与泪都努力忘却。只要,做一对全然陌生的路人。
站在世界的这端,遥望对方在另一侧的大洋彼岸,只要知道,就好了。
可是命运偏偏要这样残忍,连最后的一分企望都不留给她。
在这个世上,连他最后的存在都不肯留给她。
他就这样离开,永远离开。
她不能接受,没有办法,她可以失去一切,她也已经失去一切,可是为什么还要这样残忍,这样残忍地对待她,把最后他的存在都夺走。
她没有哭泣,整个人就像是在噩梦里,只是挣不开,只是拼命地想,不是,不是这样的。
他怎么能就这样离开她?
她几乎不能呼吸,因为每一次吸气,就会疼痛得无法自抑,因为剧痛,反倒令她麻木不仁,只在想,这是做梦,只要是做梦,终有一刻能醒来,能醒来知道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呆了很久才伸手拦了部出租车,随口说了地址后伏在车窗上看街景,那么多的车,滚滚如流,夹杂着她坐的小小车子,熙攘向前。而她像是梦游一样,又像是被魇住了,怎么挣扎都不能醒来,周围的一切都是恍惚的,而她的人也是恍惚的。
“小姐,到了。”
她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看计价器给钱,攥着一大把零钱下车来,出租车绝尘而去。她这才发觉自己站在大片的旧式小区前,一幢幢火柴盒样的房子,窗口密集如同蜂巢。
怎么会到这里来?
手机在响,她掏出来看。
阮正东来电是否接听?
屏幕上不停震动着这行字,一遍遍地问,阮正东来电是否接听?
她随手将手机关了,不知不觉往后走去。向左拐,再向西转弯,看到熟悉陈旧的门洞,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小广告:“专业疏通”、“绿源纯净水”、“宜卫清洁”……残破的纸片粘在墙面上,还有粗黑喷漆字迹一路触目惊心狂草疾书:“13xxxxxxxxx办文凭”。
墙角有个小小的黑色方框,里面是“快速开锁”,底下漆喷的电话号码已经退了颜色,零落模糊的阿拉伯数字,根本已经辨不出哪是“0”哪是“6”哪是“9”。但她记得自己那会儿刚找到工作,公司在城西,得搭两个小时公汽才能回来。每天累得东倒西歪,人在车上都能盹着。有次她的包在车上被小偷割了,钱包和钥匙都不翼而飞,偏偏孟和平也加班,她一个人坐在楼道上吹了半宿冷风,冻得牙齿直打颤,几次下狠心想打这电话叫人来将锁给撬了,但最后还是强忍下来,硬是等到孟和平下班,人都几乎被冻僵了,被他好一顿骂。
后来进门之后,她抱着热水袋,他抱着她,半晌她才缓过劲来。后来就发烧,高烧不退,他急得请假在医院照顾她。那一次病了很久很久,她身体向来都很好,从来没有那样病过,整个人像是一下子虚弱下来。每天进出医院,打点滴,一袋一袋的药水,手背上的血管已经不太好找到合适的针位,护士拍打着她的手背,闷生生的一种疼,可是有他在,他会用手轻轻遮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见针头刺入皮肉的那一刹那。
她一步步上楼,楼道狭窄阴暗,大白天的,脚步稍重,声控灯也会亮,四楼左侧,看到熟悉而陈旧的绿色防盗门,漆都已经剥落了,许多地方发黑,露出里头的铁,一根根的铁栅栏。她伸手在包里摸索,没有,夹层里袋统统伸手进去摸,没有。索性将包里的东西统统倒出来,蹲在地上一样样地找。
手机、钱包、化妆镜、口红、粉饼、纸巾、钥匙……她耐心地一样一样翻,将包里每个旮旯都翻过来,最后终于有只小小的绒线袋跌出来。
绒线袋里装着钥匙,匙圈上头还系着一只桃木小牌,一面刻了三个字:“九月生”,另一面是弯弯曲曲的平安符。是和平买给她的,她是阴历九月生,所以他买了这个桃符给她带着辟邪。有些地方他就是这样孩子气,甚至还有点迷信,她老笑他是唯心主义者。她总是忘记带钥匙,所以他拿绒线袋替她装了,总是记得替她搁在随身的包里。这么多年她换过一个又一个手袋,只有这个绒线袋,总是牢牢记得搁在包里。
这是家的钥匙,当那天歹徒抢走她的包,她不假思索就追上去,因为包里有这串钥匙,她不能没有这串钥匙。
那是回家的钥匙。
那是他与她的家门钥匙。
她手心里有一点汗,捏着钥匙硬硬的,硌手。
房东并没有换掉防盗门,但锁肯定早已经换掉了。
她觉得悲哀,眼泪突然簌簌地掉下来。
她再也回不去了。
他就这样离开,永远地离去,就这样抛下了她。
曾经有过的幸福,如今已经与她隔了千山万水,她曾有过的一切,都曾经在这扇门后。咫尺之遥,触手可及,她曾有过的一切。她抓住门的铁齿,不想让自己哭出声。可是终于没有忍住,她拼命地拍着门,就像疯了一样,一面拍一面哭:“孟和平!孟和平!我回来了!孟和平!你开门,孟和平,你开门……”
她知道自己是发了疯,底下楼道里的灯骤然亮了,她抓着门上的铁栅栏,任凭眼泪刷刷地往下淌。整个世界早就遗弃了她,他已经遗弃了她,抛下了她,自顾自地走了。如同这把锁,已经换掉,已经摒弃,将她放逐在外,再也回不去了。整个世界早就已经摒弃了她,她再也无法得回那一切。她一面哭一面胡乱将钥匙往锁眼里塞,绝望般用力扭动,哪怕让她再看一眼,哪怕让她再回去一天也是好的。那些曾经有过的幸福,那些她永远再也无法得到的幸福。他怎么能就这样抛下了她,残忍地自己走掉。
她曾有过的一切,都只在这扇门背后。
“孟和平!我回来了!你开门,孟和平……”
她抓着铁齿,绝望地扭动着钥匙,就像疯了一样,他不能就这样自己走掉。
她不要他就这样自己走掉。
门锁咔嚓一声被她拧开了。
她傻瓜一样站在门口。
房东并没有换掉锁。
屋子里一切都整整齐齐,像是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所有的家具都在原来的地方,小小的一室一厅一目了然,所有的东西都在原来的地方,包括她在超市花三百多块钱买回来的简式挂衣柜。卧室实在太小放不下,只得塞在客厅里。这衣柜还在原来的地方,连灰尘都没有落上半点。
地刚刚拖过,瓷砖上还汪着水。孟和平拖地从来不绞拖把,所以瓷砖上总会汪着水。桌子上两杯茶还腾腾冒着热气,她性子急,喜欢喝冷的,所以他喝茶总是替她也凉上一杯。两只杯子并排放着,不远不近,袅袅冒着热气。向阳的窗台上搁着一只玻璃花瓶,瓶里插着一捧姜花,白色芬芳的花朵,像是一只只的白蝴蝶,而蝴蝶早就应该飞走了。
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连步子都不懂得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里面。通往阳台的纱门开着,北风浩浩地吹进来,风吹到脸上是冷的,又是热的,滚烫滚烫地滚下去……
阳台上放着藤椅,他一个人窝在里面,脸上盖着大叠的小报,仿佛是睡着了,手臂垂在扶手外,指间夹着一根烟,那一星红芒已经燃得快要烧着他的手。
她站在那里,就像是做梦一样,只有眼泪不停地往外涌,她不敢动,她怕一动,这个梦就会醒来。她只怕自己是在做梦,只怕眼前的一切都是自己濒临崩溃前的幻觉。
他动了一动,却没有掀开报纸,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佳期……我刚刚又听到你在叫我开门。”
他一动未动在那里,声音低低的:“你怎么老是忘记带钥匙?我一直隔几天就回来一趟,收拾收拾屋子什么的,你总不回家,家里也不能变狗窝啊。我只能等这最后一次了,明天我真的就走了。你别以为我是等你呢,我是没遇上一个好的——我要真遇上了,哪还会等你啊。可是尤佳期,我这么多年找来找去,就没能再找着第二个你。”
她咬着嘴角哭出声来,俯身终于伸出手,慢慢将他脸上盖的报纸掀掉,他的脸一点一点地露出来,原来并不是做梦,原来这一切并不是自己在做梦。她的眼泪很大很大的一滴,重重地落在他的脸上,他身子震了一下,他的呼吸沉而重,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这是隔了这么多年后,她第一次这样近地看到他的脸,隔着模糊的泪光,只觉得瘦,瘦了许多,眼角已经有了细纹,不再是当年那样光洁饱满。她的眼泪簌簌地落在他的脸上,顺着他的脸颊滑下去,仿佛他与她在一同流泪。
他仿佛是梦呓一般:“佳期?”
她拼命点头:“是我,是我。”
她问:“你为什么没有走?”
他说:“我怕你万一回来,见不到我。”
她紧紧地抱着他,他伸开双臂,也紧紧地抱着她。
她不能说话,只能流泪。
“佳期,我今天早上到了机场,快进安检的时候我就想,我这一走,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就像那年你离开我,我本来打算出国去读博,也是临上飞机前那一刻,我忽然就觉得,我不能走,我已经跟你隔得那么远,怎么能还离你越来越远。我没有办法离开这里,因为你在这里。”
她不能说话,只能流泪。
“我一直怕,怕见着你。”他喃喃地诉说着,像个小孩子,“可是我更害怕,怕你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她只是流泪。
“我妈妈是前年过世的,佳期,我代她向你说,对不起,请你原谅她。其实到了最后,她后悔了,可是她跟我都知道,有些错误已经没有办法弥补。我一直不敢去找你,因为我根本没能让你幸福,而是让你吃了那么多的苦。这么多年,我没有资格再爱你,我怕再见到你,可是我没有法子,我没办法让自己忘记你。”
她流泪满面。
任由他紧紧地抱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