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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屋,旁政还以为家里让人偷了。
满屋子都是扔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和鞋,衣帽间的门敞着,餐桌上还有喝了一半的牛奶杯和几个发圈。
明显是早上起晚了的杰作。
他也懒得收拾,把行李随便扔在门口,扯了领带、腕表、皮带,然后脱掉衣服,一股脑扎在床上。
被子没叠,上面还扔着顾衿的睡衣,旁政用手指挑起来看了一眼,蒙头给顾衿发微信,只有四个字:“落地通话。”
发完他扔掉手机,倦意袭来,眼睛酸涩。
他真的特别困,也特别累。那种累说不出来,带着隐隐不安,他总觉得,顾衿不在家,好像她再也不回来了一样。
可真够没出息的,他暗骂自己,终于混沌睡去。
广州的气温比B市要舒服很多,阳光明媚,街上每一个人都穿着轻快的春装。
到了目的地,已经下午两三点钟了,对方公司要给顾衿和傅安常接风洗尘,定在珠江的邮轮上,中间有几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两人回了房,开始为案子做一些准备。
到了晚上,顾衿换上正式的衣服,和傅安常一起乘电梯下楼。傅安常今天一改沉闷的黑色,一身灰色亚麻的休闲西装,正在门口等她。
见顾衿出来,他举起双手:“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
顾衿无所谓地笑笑:“走吧。”
她今天穿了一件无袖灰色连衣裙,剪裁得很有质感,一头妩媚风情的大鬈发披散着。两人从一楼大堂出来,有车送他们到西堤码头,一见面洽谈的负责经理就打趣他们:“知道的是茂柏派来的精兵悍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度假的小情侣。”
对方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圆圆的脸圆圆的肚子,因为长居香港,说话有很重的粤语口音。
傅安常对这单生意非常上心,也必须得到,摸清了对方老板的底细,他在顾衿耳边耳语:“就说你单身,在和我谈恋爱。”
“为什么?”
傅安常嘴唇不动,趁着人家喝酒吃菜的工夫低低说道:“你看不出来吗,这老头挺爱给别人拉皮条的。给他哄高兴了,这单子咱今天晚上就能拿。”
“……”顾衿挣扎,吐出几个字,“我不干。”
“不干你就别等着我还钱了,那十万元算打水漂。”
顾衿咬牙切齿,死死抠了傅安常一下。下一秒,傅安常就把手搭在了顾衿腰上:“来,陈总,这杯算我们敬您的,还希望在这个常春藤项目上您能多多帮助,我俩的前程可就全靠您了。”
陈总笑吟吟的:“小傅啊,你和小顾在一起几年啦?”
“六年了。”傅安常自然而然地接话,“从上大学的时候就在一起,一起在B市打拼,现在攒钱打算结婚买房子呢。”
“年轻人,有干劲有冲劲,好的。”陈总似乎很喜欢傅安常,在酒桌上俩人把酒言欢,喝到七八分的时候,傅安常趁热打铁,说了很多茂柏的丰功伟绩,对方果然同意了第二天签合同的事情。
陈总是从香港来的,需要再赶回去,既然事情敲定他便留下一个负责人跟进,乘车走了。顾衿和傅安常站在车窗外朝他挥手送别,一派恩爱亲密之相。
待车走远了,顾衿耸了耸肩:“成了,别装了,手拿下来吧。”
傅安常淡笑着收回手,指着前面一大片夜景:“走走?”
顾衿第一次来广州,也是头一回看见珠江,便点头。
空气中是沁人心脾的凉爽,她和傅安常慢慢散着步,朝着酒店的方向去,走了一会儿累了,便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休息。
不用担心明天早起,不用惦记堵车迟到,心情莫名放松了很多。
两个人一路无话,只目光放空地望着前方。江边有各种各样的船只停靠,偶尔有声音低沉的汽笛声从江上划过,江对岸是一片璀璨灯火,还有一眼就能看到的小蛮腰。
“真美啊。”顾衿由衷赞叹。
傅安常把手搭在腿上,微微弓着腰,也附和了一声:“是,真漂亮。”
对面的LED灯屏正在打新一季香奈儿的广告,模特穿着羽毛和轻纱,红唇魅惑。
顾衿笑:“我说的是这小蛮腰,你说什么呢?”
傅安常转过头,望定顾衿,很郑重:“我说你。”
在他眼里,不管是这小蛮腰还是这金发碧眼的长腿模特,都不及此时这一个顾衿。
她没有红唇,没穿那么华丽昂贵的衣服,但是就是让傅安常移不开眼。
顾衿变了脸色,企图开玩笑缓解沉默气氛:“别拍马屁啊,我长得漂亮我知道,不用你说。”
“顾衿,跟我私奔吧。”傅安常注视着江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往身后长椅的椅背上倚了倚,忽然感慨了一声,“跟我走,不回B市了,坐船去香港,我有足够的船票,能养你,我也不会丢下你。除了你,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一个女人。”
“怎么样?”傅安常扭头,很认真道,“敢离开旁政吗?敢扔掉你那些别人羡慕的头衔和名牌包跟我走吗?”
顾衿站起来要走,一脸不可思议:“傅安常我看你真是疯了。”
他攥住顾衿的手腕,能感觉到她在细微发抖,他自嘲地笑笑:“我是疯了,从喜欢上你那一秒我就疯了。顾衿,其实你只要再等等,你嫁的人应该是我。我只是,比旁政,晚了点儿。”
傅安常是一个骨子里有点文艺的男人,那种文艺在外人眼里是他独特的生活情调,在顾衿眼里,是他对这个社会无能为力时保持世人皆醉我独醒的自负。
他跟顾衿说他有足够的船票,他让自己和他私奔,顾衿明白,他暗指自己是电影里的周慕云,可她并不是苏丽珍。
顾衿背对着傅安常,始终以沉默应他。
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呢,大概是在大学的时候吧,在她还是十九岁的年纪,穿着白毛衣牛仔裤,站在他面前不卑不亢应聘学生会的职位的时候;或者是临毕业与她面对面站在学校门口那个短暂却让他温暖很久的告别拥抱的时候;再或者,是她误打误撞走进茂柏面试与他对视那一瞬间。
总之,顾衿符合傅安常心里所有对未来另一半的想象。她干净,纯粹,坚忍,顽强,有孩子的顽劣,也有一个女人天塌于我皆不动的大气。
他不能自拔地爱上了她。
于是他把她安排在自己带的客户三组,他能处处照顾她护着她,他想等到时机更成熟一点,等自己有了足够安稳的生活条件,就向她求婚。
后来,公司有传闻说顾衿恋爱了,说她认识了某个有身份有背景的富二代,有人曾在大厦楼下看见过一辆黑色奔驰AMG来接她,隔天又是白色LEXUS LS(雷克萨斯),始终车窗紧闭,看不清驾驶座上那人的长相。
傅安常慌了,他私下里问过她几次,她始终不愿多谈,只承认自己确实恋爱了。他问她,是为钱?在潜意识里,他竟然从来不知道顾衿是一个如此追求物质的女人,她和这世上万千年轻的女孩一样,会对社会上那种小开趋之若鹜。
他以为这种事情长久不了,他以为顾衿迟早会被甩掉。
谁知道,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顾衿手上忽然多出了一枚戒指,她神秘兮兮地扔给他一盒巧克力,是包装精美的GODIVA(歌帝梵),上面还有金灿灿的丝带。
她说:“老傅,我嫁人了,给你偷了盒喜糖出来,这玩意限量的,省着吃啊,贵着呢。”
他以为她开玩笑,坐在办公室里打开那个盒子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错了。她忘记拿走喜糖里特殊定制的卡片,上面烫金的花体清清楚楚地印着婚礼对戒的照片,还有两个人的名字。
顾衿,旁政。
他恍然大悟,他追悔莫及,可是在刺眼的请柬和名字面前,他无能为力。至此,傅安常只能不露声色地收起那些情感,在她左右,像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朋友。
“我不知道你和旁政是怎么认识的,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和他结婚,但是衿衿,我能看出来,你是真不快乐。他可能对你很好,比我还要好,他动动手指松个口就能让你拿下我们准备那么长时间的案子,他带你出去,别人尊着他更尊着你,他给你买东西送礼物,出手就是我一年的工资,可是衿衿,你真爱他吗?你觉着这样的生活有意思吗?”
顾衿重重叹气:“傅安常,认识你这么久,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你衡量人的标准自始至终都只是钱。”
她回头看他,朝他明眸皓齿地笑:“当初在学校你没少帮我,进了茂柏以后你也没少护着我,你对我好我都知道,我这人向来也是知恩图报的,但是安常,唯独感情这事儿,是不能这么衡量的。每个女孩心里都有个英雄情结,我也有,我打小儿就想找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谈恋爱结婚,他可以对我没那么好,可以没那么爱我,但必须是我喜欢的,旁政,就是我的英雄。就算旁政一分钱都没有,他是穷光蛋,是一个平头老百姓,如果他再跟我求婚,我还是会嫁给他,任何犹豫都不会有的那种。”
傅安常抓住顾衿的话,不死心:“你说的这些,如果没有他家里给他的那些先天条件,他绝对不会是这个样子。”
“你不要拿你的世界观来衡量别人行吗!”顾衿话中有明显的怒意,“不是你没有的别人也没有!扔掉你那些见鬼的自卑心吧,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一个大男人整天活在别人的阴影下,整天纠结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你觉得这样的生活你快乐吗?”
吼出来心里痛快了很多,顾衿偏过头深吸几口气,冷静下来:“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真的,就算有一天我和旁政分开了,我也不可能和你在一起。安常,我真希望我们和以前一样还是朋友,也只是朋友。”
对面的高楼大厦霓虹灯渐灭,珠江江头有潮湿的风吹过,吹得周围空气一片安谧,时间已经很晚了,顾衿快步走到路边去拦出租车。
她拉开车门,看着傅安常沉默的背影,犹豫了几秒,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路回到酒店房间,刷开房门,还不放心地将门从里面反锁,待这些都做好之后,顾衿踢掉高跟鞋,缓慢地蹲下,靠着门忽然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现在觉得一点安全感都没有,她无比想家,也无比想念自己熟悉的人。
她走到床边去翻自己的包,摸出手机,上面有十几通电话,一通尹白露的,剩下的全是旁政打来的,手指一一往下划,排在最下面的,是早上九点发来的一条微信:“落地通话。”
顾衿迟疑了一会儿,内心在尹白露和旁政之间挣扎了好几次,正做心里斗争的时候,好像老天已经帮她做了决定似的,电话又响了。
她心里头一亮,迅速接了起来:“喂?”
“你干吗呢?跟我玩儿失踪呢?打了你多少遍电话你都不接,问询处说飞机下午就到了,给你发的信息也没看见,这么大人了下飞机报平安的道理都不明白?”
他这人总是这样,一着急说话就劈头盖脸的。
“手机设了静音,所以一直没听到。”顾衿倚在露天的阳台门上,看着大片城市星火,一下就平静了很多。
她的声音和以前不太一样,以前顾衿说话不管是生气还是高兴,永远底气十足,而不是现在这样有气无力的。
旁政悬了一晚上的心落了一半,语气缓和不少:“吃饭了吗?”
“……”顾衿有点脑子短路,半天才应了一声,“吃了,在船上吃的。”她看了眼手表,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你呢?”
“快了。”旁政翻箱倒柜半天才找出冰箱里剩的一盒速食面,他用嘴咬着包装的一角,撕开,把面饼扔进锅里,“正煮着呢。”
他睡醒的时候天都黑了,躺床上愣了半天才觉出自己在哪儿,喊了两声她的名字,没人说话。他迷糊着起来胡乱套条裤子就去厨房摸吃的,一边找一边给她打电话,打了十几遍都没人接,刚动了去找人的念头,她就接通了。
锅里的开水咕嘟咕嘟冒着泡,旁政哪儿给自己做过饭吃,他琢磨着以前她吃面时候的模样,效仿着切了个西红柿扔进去,想了想,又往里扔了一把叫不出名字的蔬菜。这些,都是她走之前家里剩的。
顾衿听着他在那边窸窸窣窣的响声没说话,一直专心地听。旁政弄好了就把锅盖儿一盖,也不管,拿了烟去阳台抽。
他啪一声摇开打火机,眯眼问她:“怎么不说话?”
顾衿漫不经心:“在等你说话。”
醇厚浓烈的烟雾吸进去在肺里过一遭儿,旁政舒服地叹了口气,这才生出几分严肃来:“去广州,傅安常跟你去的?”
“对。”顾衿垂眼,报复似的恶心他,“他就住我隔壁,刚才一起吃过饭,还夜游珠江呢。珠江你知道吗?就是特别长特别……”
“顾衿。”旁政敛眉,淡淡弹了弹烟灰,“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毛一定拧成川字,一只手夹着烟,一只手举着电话。也许他会坐在阳台的那张美人榻上,也许他正站着看楼下的景儿。
顾衿想象着他现在的样子,悠悠地道:“旁政,你出过轨吗?”
旁政一顿:“什么意思?”
顾衿舔了舔自己发干的嘴唇,面不改色地问他:“你跟我结婚以后,出过轨吗?跟别的女人上床、吃饭、买东西、逛商场,你跟我做过的这些事,都算。”
说完顾衿又后悔了,飞快补了一句:“你要是有就不用告诉我了。”
电话那端是长久的静默,静到她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一下一下,仿佛带着热气儿拂在耳边。顾衿等啊等,等到紧张忐忑都磨得消失殆尽的时候,等到心里只剩下一层漫过一层的悲凉的时候,旁政才说话。
他很果断,很干脆:“没有,从来没有。”
顾衿弯起眼睛笑了,他说没有,那就一定没有。
“旁政,我走之前,见过白梓卿。她牵着莱昂,就在小区那个植物公园里,莱昂长大了不少,她骗我说那只狗叫利奥,可是我知道莱昂的前爪上有道疤,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我和她说了很多话,她也和我说了很多话,但是我说的话都很难听,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但是我想听你亲口跟我说。”
只要你说。
旁政喉结上下艰难地滚动,他低头抽了口烟,半晌沙哑开口:“好。等你回来,我都告诉你。”